自古俗话道“好汉架不住累活，好女架不住死磨”，话虽然用得不贴切但事实便是此理，戏班里小辈小子闺女趴在周围跟着一哭，梅雪被逼得没法勉强答应，只是有个要求，她要一个人当回真正角色，都得捧着唱上三天过足戏瘾，不能窝囊着出去，到时候叫她干啥都好商量。
董熙麟和半两金看此事有缓，况且现在腊月头上不值重要节气，慢说唱三天，给她唱十天又能怎样，上头是镇长，下头是半两金罩着，钢锥子都难露头，便突然都拿出好脸色满嘴应承。监场事先得了半两金好处，阻挠骚扰镇民无事窜进来看，所以能进来看戏得人不多，另外梅雪唱戏时间被镇长都安排在中午到下午四点，梅雪到戏台卯着劲唱足三天，观者寥寥，农村人大白天很少有看戏习惯，梅雪请戏婆转告沈师范来捧场。中午吃饭时候，沈师范便绞尽脑汁进来趁着空隙接连看罢三天，从中午一直到下午四点钟，梅雪唱到最后气力衰竭晕倒在戏台上，临摔倒前仰着脸抬起头看着沈师范尴尬地笑，觉得他似乎也在冲着她真诚地笑，他是真的站在台下木讷傻笑。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低限度能演给她喜欢的人看够，喜欢的人在底下寸步不离目送她爬起来离场，梅雪便略微知足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雨丝细如愁。梅雪唱戏唱出相思病窝在后台养着，养病十来天半两金心急火燎来催婚，沈师范听说梅雪病了，特意送几条鱼过来，过几天亲手熬制些鱼汤送来，他从心眼里疼梅雪，姑娘虽然年龄小戏却唱得好，背后吃得苦肯定不少。他听说她爹娘过世，哥哥嫂嫂都虎狼般盯着她的婚事，俩人嘴里掏不出半句疼人囫囵话，都是恨她不能挣钱能使劲使着，怕被她丝毫琐碎事连累。梅雪以唱戏累垮身子为由就那么拖着，天天蹲在后台床铺上装作不舒服。其实她心里有意中人，便是比她大四五岁的浆水镇人沈师范，要是他还没娶妻，她定然百般愿意，沈师范上过洋学堂思想开通，不会嫌弃她唱戏出身，如此她在浆水镇里便能顺理成章长期待下来甚至霸占戏台当红角，她喜欢浆水镇四季分明土地，夏天炙热酷暑，冬天寒冷彻骨，春秋天迷惘和多情，爱情既然来了，便如气候，身处一年四季都觉得甘之如饴。梅雪两次吃罢沈师范送来的鱼，更坚定嫁给他的想法，但是能帮着牵线搭桥的戏婆被撵走了，心里话也没人能去诉说，更没人替她当家做主，她知道俩人只有单独见面时候才能提这件隐秘婚事，那只能等他再来送鱼亲口告诉他，然而此后她等了好多天都没等到。
若是闲情都暗给，哪来凄风和离愁。梅雪受不得被戏班里施压暗示，蹲在浆水镇外很久便是为截住沈师范说清楚此事，那天傍晚男人低头拉着一车霜前高粱，像个循规蹈矩走土道车辙的老牛，她很直爽起身拦住装满粮食车辆，开门见山道：“沈先生，俺不愿意嫁到晚誉村去，不如你娶俺吧，你去跟戏班里管事说说情。”沈师范听完很是吃惊，他仓促停下，满满一车高粱穗像是突然受到惊吓都翻滚落到路边，梅雪毫不理会那杂乱场面，她径直攥着他胳膊喊道：“若是不讨厌，娶俺吧。”沈师范手脚顿时慌乱起来，踌躇搓着双手颇感到意外，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家里有爱他的贤妻，便拿着一双热切双眼看着她不搭腔，梅雪接着道：“沈大哥，你和浆水镇里其他青年人都不同，他们没什么文化，你上过学堂，你有学问本领，他们甘愿当被踩在脚底下的农民，甚至一辈子都写不出完整名字，你能写会算，念过书，能分辨清楚是非，不轻易认命，尊重俺唱戏人贫贱出身，俺喜欢你诚实秉性，只要家里姐姐同意，俺不介意嫁给你当妾室。”
沈师范对梅雪突如其来表白毫无心理准备，他原本想俩人若是再遇见，便嘱咐她身体尽快好起来，还想拐弯抹角告诉她家里妻子怀着孩子眼看即将临盆待产。然而此刻面对梅雪诚挚恳求，目前拥有安稳的一切都使得他不能随便开口答应，他怕一张嘴便将被暴露在舆论暴风骤雨之下，承受可怕境遇逼使沈家陷落入惊涛骇浪之中，怕梅雪将来离经叛道行为使得沈家在浆水镇丢尽脸面，更怕背后欺辱梅雪那群人凶相毕露拆家毁地，连累毁掉沈家积攒下的基业，那些人暗杀绑架，撒谎谣言都是轻的，想到很多半辈子不能承受之重量……他感觉受到压迫，逐渐呼吸孱弱，整个人像遭到风雪浸泡又晒干的秫秸杆，看似坚强躯壳内里面碾碎都是碎渣渣，那群素未谋面凶狠之人想让他在浆水镇窝囊成啥样便能窝囊成啥样。梅雪也预感到迎来痛不欲生境遇，流着泪缓慢跪下来，用哀怨眼神渴求着眼前男人能接纳她，他像牲畜般扶着车辕静默，时间在滴滴答答声中黯然解释着一切，他真像几千年以来中国农民那般窝囊，只能双手像他爹那般突然蹲下捧着脑袋唉声叹气，梅雪趴坐着背转身失望道：“沈大哥，此事不是难事，只可能是太突然些，为啥不愿意答应俺？”
那懦弱男人撑大嘴摸摸小腹，那是媳妇给他穿戴的肮脏不堪肚兜，时刻提醒他要专情，他承受不得梅雪恳求，颤抖着嘴唇道：“俺有老婆，不能对不起她，你是戏班里能唱成名角的闺女，将来大红大紫天南海北露脸享福，不能跟俺窝在浆水镇变成佃户老婆，丰收年吃苦受罪打粮食，灾荒年吃糠咽菜衣衫褴褛，俺根本配不起当你男人。”他话音低沉颤抖，字字都清晰带着磁性似利箭般击碎梅雪真挚求婚心意，最后那几句话毫不犹豫打碎世间最纯净爱情玉石，而扔出石块砸碎她真心的沈师范逃跑般垂着头跑掉，满满一车高粱丢弃在路旁随便路人拾捡，他一言不发地离去彻底伤透梅雪，正是因为那些拒绝话语，俩人心扉便都被锁上，从此只能默默祝福，贴心话再不能轻易说出来，他也再不敢直视梅雪那动荡男人心魄双眸。
沈师范路上很懊恼很激动，他做梦想不到梅雪竟然真看上他，脑海里不断重复他和梅雪初次相见的那个朦胧早上，心想若是没有镇长董熙麟逼婚，等媳妇生产不让他碰身子的时候，他能考虑慢慢跟她私下幽会，哪怕稍微肌肤之亲便胜却人间无数，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便顺理成章娶她做妾室。
傍晚浆水镇人声鼎沸，又是伴着锣鼓喧闹声无数看戏人潮水般涌入戏园，男人孤独到家时候媳妇白草芝已经做好西葫芦酸汤荞麦面，嫩滑面条最顶上是小撮煮得稀烂的黑豆子，散发着诱人黑色光芒，听老人说黑豆能让男人精力旺盛，补肾不长白头发，她媳妇利用闲暇偷偷种下两亩，又偷偷摘回来晾晒干透，他望着她诚挚笑脸。突然背对着她偷偷撒落屋里两行泪水。沈师范从师范学生蜕变成农村糙男人，被逼着不得不狠心扑进黑土地，猫腰撅腚扎根到地里刨食，活着逐渐不再是畅快淋漓。
吃饭前沈师范蹲在院里默默洗手，媳妇挺着大肚子站在他身边一点点往他手上倒水，接着是洗脸，看到他把洗脸水滴滴弄湿布鞋，媳妇白草芝忍不住笑着，像被蜜蜂和微风骚动的花苞累累花枝。媳妇等他擦干净手脸，道：“爹老糊涂非要全年都种黑豆，这茬高粱、苞米、谷子收获满满都是咱夫妻俩本事！等咱把这茬庄稼收完再种黑豆也不迟。”说完忍不住背过身挺腹得意起来。沈师范被满脸红润媳妇情绪感染，忍不住发疯般不管不顾在院里亲她一口，此刻他从头到脚都那么坚硬想要发泄，尽管媳妇怀着六个月身孕，梅雪热切求婚眼神始终让他觉得内心猥琐且很卑微，懦弱使得他没能给她明确答复，深思熟虑间隙迫使他此刻需要通过某种原始途径宣泄冷静下来，不顾怀孕媳妇挣扎，沈师范把她拖着到屋内，他媳妇知道他想要做那事，即顺从又反抗，帮着丈夫把房门咣当用脚踢上。当他将媳妇推倒在炕沿上的时候，想到之人竟然是不断微笑挣扎的梅雪，他低着头由重到亲吻着她耳畔，嘴里喃喃地说着话，对不起，梅雪！俺爱的是你，可是俺□□确实属于眼前俺媳妇。与此同时他媳妇微笑着闭上眼睛接受丈夫宠爱她，接受从新婚到此刻眼前唯一男人亲吻耳畔，那时候她嘴里也在念叨着，梅雪是给浆水镇带来不安静的女人，今生今世能接受俺男人顺理成章爱情之人，只能是俺！躺在她男人硕大卵球底下，她眼中闪烁着的仇恨噗一下消逝，她带着幸福叹息着，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镇外梅雪求婚之事，她继续嘟囔道，俺男人梅雪今晚抢不走便再也抢不走了，俺和浆水镇其他淳朴善良的男女能给梅雪的最多只能是默默祝福。
媳妇白草芝踉跄着被丈夫毫不顾忌猛地推倒，她带着身孕顺从躺着随便男人摆布，夫妻俩瞎闹着，俩人都像是毫不在意苦等的梅雪和那满车被丢弃在镇外的高粱，随着夫妻爱情升腾慢慢变得毫无轻重，缓慢随风消散了。俩人熟门熟路摩挲脸颊之时，虚掩房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隙。若是沈文盛或老奶奶有重要事推门进来瞧见，俩人此刻必然尴尬慌乱到手足失措。
此刻他心底想着顺利做完吃喝拉撒小事，遏制感情杂事，他需要稳重老成，毫无波澜成熟男人心态，给突然坍塌的世界重归封建重压之下旧秩序，他继续心有城府并且与世无争暗藏在浆水镇人群里，最好受镇里人表里如一尊重，被默认权威那种感觉很奇妙，他舍不得抛弃集体归属感，因此必须冷静选择抛弃梅雪。他在媳妇身上奋斗了很久，但是他越想泄掉婚外感情羞耻，却是越不能遂他意愿，梅雪像是突然从灰烬里重生，瞪着双眼出现在屋梁上默不作声监督着他，始终不准他超越那道感情和道德门槛松懈下来。
白草芝也瞪大眼睛看着月老替她选择要陪着终老的男人，想象他额头终将要布满皱纹，白发终将要根根冒出，她把晚上的事看的很清楚，也清楚偶尔需要耐心和微笑宽容对待男人的幼稚胡闹。他并未给她耍脾气出难题，只是摇摇头怀着愧疚心情离开她躯体，然后甩掉刚刚擦拭额头留在手掌上汗滴，他彻底输给身体以外人情世故禁锢，紧走几步气喘吁吁坐在门槛上满身汗水背对着院里假惺惺替梅雪隐隐伤痛。
媳妇白草芝从容系好裤带绕过他到院里，甚至是带着不痛快表情直接从灶台端来两碗面，一碗给爹沈文盛，一碗给她男人沈师范，接着叫声道：“奶奶，能吃饭哩！”李棉子从其他屋内探出头回答一句道：“早吃过哩，你俩吃吧，什么事弄这么晚，夫妻俩保重爱惜身体哩。”媳妇白草芝“嗯”一声，从公爹窗户根底下摘下两棵大葱，揪下葱白，一根递给沈师范，一根攥在她手上，先吃口面再狠狠解着气咬一口葱，她看着她男人毫不犹豫咬了口葱白，然后是喝一口酸汤再狠狠吃一口面，堆砌在碗顶的菜码被死命划拉到嘴里，那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犹如她莽撞时候的一贯作风。
沈师范嘴里噙满新收获粮食，腮帮子鼓鼓囊囊，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像牛反刍般咀嚼，始终没有停顿意思，腮帮子上一道道印子很明显。只是吃到最后他惊诧起来，面最底下藏卧着只看上去像鹌鹑蛋的鸡蛋，他想起来，只要他在外面看见梅雪，回到家忍不住拿白草芝当做她，他对她各种温存各种逼闹，直到他媳妇求饶，而且是看在腹中孩子份上。沈师范停下筷子翻着眼珠勃然大怒道：“这东西咱爹跟咱奶奶有吗？”白草芝听见此话傲气顿消，脸瞬间吓得煞白，心扑通扑通跳着，她看着他丈夫近乎恐怖扭曲脸颊，双膝慢慢跪地道：“都吃着，你冲着俺傻唤叫啥，俺又没吃，你懂不懂点道理，咱家鸡下的蛋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师范看见媳妇莫名其妙喊叫心软下来，嘱咐媳妇道：“以后好东西要放在明面上，别藏着掖着，咱爹这阵子下地干活也很辛苦，他是沈家当家主事之人，咱夫妻俩不能亏待爹，没他能有俺哥俩吗？能撑起完整沈家吗？”
白草芝咒骂着懦弱丈夫此刻的蛮横，像是犟驴吃罢草便想要拔橛蹬腿尥蹶子，想起刚才俩人温存场景，撂下碗筷扭捏着身子缓和夫妻俩之间说话气氛，道：“咱家鸡在外头随便下野蛋，都下到墙外去了，俺是看见捡回来，可惜是鸡蛋太小，软蛋上不得台面，值不当摆在明面上，你，咱爹，奶奶都有，就给你搁的是软蛋，别瞎起疑心，更别去吵吵嚷嚷着问，免得长辈怪俺做事不周道闹得家里不安省最后因为吃个鸡蛋散了。”
沈师范支吾着把空饭碗递给媳妇，突然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调胃口，便嘱咐她再去盛碗来，最后媳妇端半碗酸汤回来，咂嘴道：“剩下酸汤面俺给爹盛满，不紧着一家之主吃饱，俺当媳妇没法继续在街里做人，奶奶觉得没吃好，俺又强给送去看着吃掉小半碗，锅里剩下些面汤准备喂鸡饮牲畜，俺想起你要喝便兑些昨夜暖瓶里的半壶温水，你喝了俺就不够喝。”沈师范站起来看看碗，把半碗稀面汤推给他媳妇喝，到锅灶房里看看锅，半锅刷锅水里漂着半个丝瓜瓤，他阴沉着脸背着手一言不发出去，媳妇端起稀面汤喝了两口，顺手泼在公爹窗根底下。
董熙麟和半两金看此事有缓，况且现在腊月头上不值重要节气，慢说唱三天，给她唱十天又能怎样，上头是镇长，下头是半两金罩着，钢锥子都难露头，便突然都拿出好脸色满嘴应承。监场事先得了半两金好处，阻挠骚扰镇民无事窜进来看，所以能进来看戏得人不多，另外梅雪唱戏时间被镇长都安排在中午到下午四点，梅雪到戏台卯着劲唱足三天，观者寥寥，农村人大白天很少有看戏习惯，梅雪请戏婆转告沈师范来捧场。中午吃饭时候，沈师范便绞尽脑汁进来趁着空隙接连看罢三天，从中午一直到下午四点钟，梅雪唱到最后气力衰竭晕倒在戏台上，临摔倒前仰着脸抬起头看着沈师范尴尬地笑，觉得他似乎也在冲着她真诚地笑，他是真的站在台下木讷傻笑。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低限度能演给她喜欢的人看够，喜欢的人在底下寸步不离目送她爬起来离场，梅雪便略微知足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雨丝细如愁。梅雪唱戏唱出相思病窝在后台养着，养病十来天半两金心急火燎来催婚，沈师范听说梅雪病了，特意送几条鱼过来，过几天亲手熬制些鱼汤送来，他从心眼里疼梅雪，姑娘虽然年龄小戏却唱得好，背后吃得苦肯定不少。他听说她爹娘过世，哥哥嫂嫂都虎狼般盯着她的婚事，俩人嘴里掏不出半句疼人囫囵话，都是恨她不能挣钱能使劲使着，怕被她丝毫琐碎事连累。梅雪以唱戏累垮身子为由就那么拖着，天天蹲在后台床铺上装作不舒服。其实她心里有意中人，便是比她大四五岁的浆水镇人沈师范，要是他还没娶妻，她定然百般愿意，沈师范上过洋学堂思想开通，不会嫌弃她唱戏出身，如此她在浆水镇里便能顺理成章长期待下来甚至霸占戏台当红角，她喜欢浆水镇四季分明土地，夏天炙热酷暑，冬天寒冷彻骨，春秋天迷惘和多情，爱情既然来了，便如气候，身处一年四季都觉得甘之如饴。梅雪两次吃罢沈师范送来的鱼，更坚定嫁给他的想法，但是能帮着牵线搭桥的戏婆被撵走了，心里话也没人能去诉说，更没人替她当家做主，她知道俩人只有单独见面时候才能提这件隐秘婚事，那只能等他再来送鱼亲口告诉他，然而此后她等了好多天都没等到。
若是闲情都暗给，哪来凄风和离愁。梅雪受不得被戏班里施压暗示，蹲在浆水镇外很久便是为截住沈师范说清楚此事，那天傍晚男人低头拉着一车霜前高粱，像个循规蹈矩走土道车辙的老牛，她很直爽起身拦住装满粮食车辆，开门见山道：“沈先生，俺不愿意嫁到晚誉村去，不如你娶俺吧，你去跟戏班里管事说说情。”沈师范听完很是吃惊，他仓促停下，满满一车高粱穗像是突然受到惊吓都翻滚落到路边，梅雪毫不理会那杂乱场面，她径直攥着他胳膊喊道：“若是不讨厌，娶俺吧。”沈师范手脚顿时慌乱起来，踌躇搓着双手颇感到意外，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家里有爱他的贤妻，便拿着一双热切双眼看着她不搭腔，梅雪接着道：“沈大哥，你和浆水镇里其他青年人都不同，他们没什么文化，你上过学堂，你有学问本领，他们甘愿当被踩在脚底下的农民，甚至一辈子都写不出完整名字，你能写会算，念过书，能分辨清楚是非，不轻易认命，尊重俺唱戏人贫贱出身，俺喜欢你诚实秉性，只要家里姐姐同意，俺不介意嫁给你当妾室。”
沈师范对梅雪突如其来表白毫无心理准备，他原本想俩人若是再遇见，便嘱咐她身体尽快好起来，还想拐弯抹角告诉她家里妻子怀着孩子眼看即将临盆待产。然而此刻面对梅雪诚挚恳求，目前拥有安稳的一切都使得他不能随便开口答应，他怕一张嘴便将被暴露在舆论暴风骤雨之下，承受可怕境遇逼使沈家陷落入惊涛骇浪之中，怕梅雪将来离经叛道行为使得沈家在浆水镇丢尽脸面，更怕背后欺辱梅雪那群人凶相毕露拆家毁地，连累毁掉沈家积攒下的基业，那些人暗杀绑架，撒谎谣言都是轻的，想到很多半辈子不能承受之重量……他感觉受到压迫，逐渐呼吸孱弱，整个人像遭到风雪浸泡又晒干的秫秸杆，看似坚强躯壳内里面碾碎都是碎渣渣，那群素未谋面凶狠之人想让他在浆水镇窝囊成啥样便能窝囊成啥样。梅雪也预感到迎来痛不欲生境遇，流着泪缓慢跪下来，用哀怨眼神渴求着眼前男人能接纳她，他像牲畜般扶着车辕静默，时间在滴滴答答声中黯然解释着一切，他真像几千年以来中国农民那般窝囊，只能双手像他爹那般突然蹲下捧着脑袋唉声叹气，梅雪趴坐着背转身失望道：“沈大哥，此事不是难事，只可能是太突然些，为啥不愿意答应俺？”
那懦弱男人撑大嘴摸摸小腹，那是媳妇给他穿戴的肮脏不堪肚兜，时刻提醒他要专情，他承受不得梅雪恳求，颤抖着嘴唇道：“俺有老婆，不能对不起她，你是戏班里能唱成名角的闺女，将来大红大紫天南海北露脸享福，不能跟俺窝在浆水镇变成佃户老婆，丰收年吃苦受罪打粮食，灾荒年吃糠咽菜衣衫褴褛，俺根本配不起当你男人。”他话音低沉颤抖，字字都清晰带着磁性似利箭般击碎梅雪真挚求婚心意，最后那几句话毫不犹豫打碎世间最纯净爱情玉石，而扔出石块砸碎她真心的沈师范逃跑般垂着头跑掉，满满一车高粱丢弃在路旁随便路人拾捡，他一言不发地离去彻底伤透梅雪，正是因为那些拒绝话语，俩人心扉便都被锁上，从此只能默默祝福，贴心话再不能轻易说出来，他也再不敢直视梅雪那动荡男人心魄双眸。
沈师范路上很懊恼很激动，他做梦想不到梅雪竟然真看上他，脑海里不断重复他和梅雪初次相见的那个朦胧早上，心想若是没有镇长董熙麟逼婚，等媳妇生产不让他碰身子的时候，他能考虑慢慢跟她私下幽会，哪怕稍微肌肤之亲便胜却人间无数，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便顺理成章娶她做妾室。
傍晚浆水镇人声鼎沸，又是伴着锣鼓喧闹声无数看戏人潮水般涌入戏园，男人孤独到家时候媳妇白草芝已经做好西葫芦酸汤荞麦面，嫩滑面条最顶上是小撮煮得稀烂的黑豆子，散发着诱人黑色光芒，听老人说黑豆能让男人精力旺盛，补肾不长白头发，她媳妇利用闲暇偷偷种下两亩，又偷偷摘回来晾晒干透，他望着她诚挚笑脸。突然背对着她偷偷撒落屋里两行泪水。沈师范从师范学生蜕变成农村糙男人，被逼着不得不狠心扑进黑土地，猫腰撅腚扎根到地里刨食，活着逐渐不再是畅快淋漓。
吃饭前沈师范蹲在院里默默洗手，媳妇挺着大肚子站在他身边一点点往他手上倒水，接着是洗脸，看到他把洗脸水滴滴弄湿布鞋，媳妇白草芝忍不住笑着，像被蜜蜂和微风骚动的花苞累累花枝。媳妇等他擦干净手脸，道：“爹老糊涂非要全年都种黑豆，这茬高粱、苞米、谷子收获满满都是咱夫妻俩本事！等咱把这茬庄稼收完再种黑豆也不迟。”说完忍不住背过身挺腹得意起来。沈师范被满脸红润媳妇情绪感染，忍不住发疯般不管不顾在院里亲她一口，此刻他从头到脚都那么坚硬想要发泄，尽管媳妇怀着六个月身孕，梅雪热切求婚眼神始终让他觉得内心猥琐且很卑微，懦弱使得他没能给她明确答复，深思熟虑间隙迫使他此刻需要通过某种原始途径宣泄冷静下来，不顾怀孕媳妇挣扎，沈师范把她拖着到屋内，他媳妇知道他想要做那事，即顺从又反抗，帮着丈夫把房门咣当用脚踢上。当他将媳妇推倒在炕沿上的时候，想到之人竟然是不断微笑挣扎的梅雪，他低着头由重到亲吻着她耳畔，嘴里喃喃地说着话，对不起，梅雪！俺爱的是你，可是俺□□确实属于眼前俺媳妇。与此同时他媳妇微笑着闭上眼睛接受丈夫宠爱她，接受从新婚到此刻眼前唯一男人亲吻耳畔，那时候她嘴里也在念叨着，梅雪是给浆水镇带来不安静的女人，今生今世能接受俺男人顺理成章爱情之人，只能是俺！躺在她男人硕大卵球底下，她眼中闪烁着的仇恨噗一下消逝，她带着幸福叹息着，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镇外梅雪求婚之事，她继续嘟囔道，俺男人梅雪今晚抢不走便再也抢不走了，俺和浆水镇其他淳朴善良的男女能给梅雪的最多只能是默默祝福。
媳妇白草芝踉跄着被丈夫毫不顾忌猛地推倒，她带着身孕顺从躺着随便男人摆布，夫妻俩瞎闹着，俩人都像是毫不在意苦等的梅雪和那满车被丢弃在镇外的高粱，随着夫妻爱情升腾慢慢变得毫无轻重，缓慢随风消散了。俩人熟门熟路摩挲脸颊之时，虚掩房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隙。若是沈文盛或老奶奶有重要事推门进来瞧见，俩人此刻必然尴尬慌乱到手足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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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芝也瞪大眼睛看着月老替她选择要陪着终老的男人，想象他额头终将要布满皱纹，白发终将要根根冒出，她把晚上的事看的很清楚，也清楚偶尔需要耐心和微笑宽容对待男人的幼稚胡闹。他并未给她耍脾气出难题，只是摇摇头怀着愧疚心情离开她躯体，然后甩掉刚刚擦拭额头留在手掌上汗滴，他彻底输给身体以外人情世故禁锢，紧走几步气喘吁吁坐在门槛上满身汗水背对着院里假惺惺替梅雪隐隐伤痛。
媳妇白草芝从容系好裤带绕过他到院里，甚至是带着不痛快表情直接从灶台端来两碗面，一碗给爹沈文盛，一碗给她男人沈师范，接着叫声道：“奶奶，能吃饭哩！”李棉子从其他屋内探出头回答一句道：“早吃过哩，你俩吃吧，什么事弄这么晚，夫妻俩保重爱惜身体哩。”媳妇白草芝“嗯”一声，从公爹窗户根底下摘下两棵大葱，揪下葱白，一根递给沈师范，一根攥在她手上，先吃口面再狠狠解着气咬一口葱，她看着她男人毫不犹豫咬了口葱白，然后是喝一口酸汤再狠狠吃一口面，堆砌在碗顶的菜码被死命划拉到嘴里，那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犹如她莽撞时候的一贯作风。
沈师范嘴里噙满新收获粮食，腮帮子鼓鼓囊囊，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像牛反刍般咀嚼，始终没有停顿意思，腮帮子上一道道印子很明显。只是吃到最后他惊诧起来，面最底下藏卧着只看上去像鹌鹑蛋的鸡蛋，他想起来，只要他在外面看见梅雪，回到家忍不住拿白草芝当做她，他对她各种温存各种逼闹，直到他媳妇求饶，而且是看在腹中孩子份上。沈师范停下筷子翻着眼珠勃然大怒道：“这东西咱爹跟咱奶奶有吗？”白草芝听见此话傲气顿消，脸瞬间吓得煞白，心扑通扑通跳着，她看着他丈夫近乎恐怖扭曲脸颊，双膝慢慢跪地道：“都吃着，你冲着俺傻唤叫啥，俺又没吃，你懂不懂点道理，咱家鸡下的蛋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师范看见媳妇莫名其妙喊叫心软下来，嘱咐媳妇道：“以后好东西要放在明面上，别藏着掖着，咱爹这阵子下地干活也很辛苦，他是沈家当家主事之人，咱夫妻俩不能亏待爹，没他能有俺哥俩吗？能撑起完整沈家吗？”
白草芝咒骂着懦弱丈夫此刻的蛮横，像是犟驴吃罢草便想要拔橛蹬腿尥蹶子，想起刚才俩人温存场景，撂下碗筷扭捏着身子缓和夫妻俩之间说话气氛，道：“咱家鸡在外头随便下野蛋，都下到墙外去了，俺是看见捡回来，可惜是鸡蛋太小，软蛋上不得台面，值不当摆在明面上，你，咱爹，奶奶都有，就给你搁的是软蛋，别瞎起疑心，更别去吵吵嚷嚷着问，免得长辈怪俺做事不周道闹得家里不安省最后因为吃个鸡蛋散了。”
沈师范支吾着把空饭碗递给媳妇，突然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调胃口，便嘱咐她再去盛碗来，最后媳妇端半碗酸汤回来，咂嘴道：“剩下酸汤面俺给爹盛满，不紧着一家之主吃饱，俺当媳妇没法继续在街里做人，奶奶觉得没吃好，俺又强给送去看着吃掉小半碗，锅里剩下些面汤准备喂鸡饮牲畜，俺想起你要喝便兑些昨夜暖瓶里的半壶温水，你喝了俺就不够喝。”沈师范站起来看看碗，把半碗稀面汤推给他媳妇喝，到锅灶房里看看锅，半锅刷锅水里漂着半个丝瓜瓤，他阴沉着脸背着手一言不发出去，媳妇端起稀面汤喝了两口，顺手泼在公爹窗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