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云,月色如银。不知不觉间,一人一鬼已在院子小亭里坐到了亥时。

    折腾了一整天的荆灵,法力恢复得很慢,又是顶着一副不是本身的男相,脸上倦容越发明显。

    岳未沉对冯叔吩咐道:“冯叔,把村长带去休息吧。”

    冯叔颔首道了声“是”,便带着荆灵走出小亭,往庭院西门走去。

    “冯叔,你这是要带到哪里去,客房在东厢。”

    “宗主,今日下午二公子的朋友全都提前来了,东厢客房已住满……”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子一回来就没影了……这样,你将松月殿收拾一下,让村长住。”

    冯叔闻言大惊,忙道:“宗主,松月殿是您的寝殿啊,这恐怕不妥吧。”

    荆灵一听要住岳未沉屋里,心里也暗暗一惊,连忙劝阻:“不用不用,既然是宗主寝殿,我哪能随便住,要是撞见宗主什么秘密,那可就大事不妙咯……”

    说罢,荆灵心里先暗自松了口气,思忖着总归不用被岳未沉盯住了吧。

    不料,岳未沉却依旧淡然地道:“碧落宗向来光明磊落,还从来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况且有我在,相信村长也不会打这个算盘。”

    荆灵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什么,抬眸看到一旁的冯叔也同样的一脸不可置信,顿时感觉三根黑线爬上了额头。

    冯叔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正面迎上岳未沉的一个凌冽的眼神,硬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就这样,荆灵被“请”进了松月殿。心里暗暗骂着岳未沉的老谋深算:这小子,明明就是怕那群门生看不住我,定要捆我在身旁,岳未沉啊岳未沉,你这份精明倒是等比例长大了啊……

    岳未沉自然地招呼荆灵坐下喝茶,顺手拿起一片香片放入香炉。

    好在荆灵也不曾放松警惕,暗自调动法力,屏蔽住了五官,防止吸入这安眠熏香。

    茶几对面,岳未沉嘴唇一张一合,慢条斯理地说着些什么,荆灵只隐约听到什么“疏于管教”、“多有得罪”、“鬼界良心”之类字眼。

    荆灵却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灯光越来越昏暗,最后还是用仅剩的神智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好,这茶里有鬼……

    无奈,刚冒出这个想法,荆灵就“啪塔”一声瘫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沉,是荆灵近几年来睡得最好的一觉了。

    事实上,荆灵很少睡觉,一方面是因为作为近绝,这睡眠对法术增进实在效果甚微。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荆灵的睡眠总是与梦魇相伴而行。

    这个梦总是毫无新意,总是千变一律地梦到那个血洗青竹峰的晚上,梦到父亲的头颅被砍下抛落在宗门祠堂,梦到母亲在父亲尸身旁自刎时淌着血的眼里,满是绝望,还有大哥荆逍带着自己狂奔在醉竹幽径时,身后紧紧跟随的脚步声、血腥味……

    该死,荆灵又陷入了这个熟悉的梦魇,她感受着自己早已不存在的心跳。

    纵然没有心跳,这梦境却总能将她带回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恐惧。

    突然,荆灵感觉梦境之外,自己的后背和腿弯被什么托了起来,片刻过后又被轻轻放下,身下是一片温暖绵软。

    这只是梦!荆灵肯定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快结束吧……快醒来吧……

    *

    次日,一缕阳光透过滚云纹木窗,照射在荆灵的鼻尖上,微微的暖意将荆灵晒得鼻尖发痒,荆灵条件反射地伸手去蹭了蹭鼻子。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有点儿太……舒服了?

    荆灵猛地坐起了身,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圈。我是谁?我在哪?我这是在干嘛?

    “啪”的一声,荆灵抬起右手往自己脑门上就是一拍,留下好大一个红掌印。

    荆灵正准备掀开被子跳下床,却瞄到侧方一个寒气森森的目光,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正是岳二公子岳乘风。

    “你!是你!你怎么会睡在我大哥的床上!?”

    岳乘风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

    昨天夜里,他与一群世家小公子秉烛夜谈,正好就谈到了“断袖之癖”。

    有人道:“要我说啊,这‘断袖’就是种病,得治!”

    有人道:“就是就是,我一想到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会有喜欢男人的男人呢……”

    一人怯怯地问:“你们说,现如今仙门望族中,有没有‘断袖’之人呢?”

    一人肯定地道:“那不能,要是名门望族哪个公子哥是‘断袖’,早就被家法处置了。别的不敢说,要我是个‘断袖’,我爹肯定亲手把我那斩了!”

    众人大笑,这位公子哥出自风刀堂,先辈是屠夫出身,正是以绝妙刀法闻名。

    笑声渐止,一人试探地道:“说起来,我还真听过一个仙门‘断袖’公子……”

    “啊?谁!?”众人大惊,纷纷将目光转向这人。

    “这……我也是听我远方表哥说的啊,不保准……而且……还跟绛晨君有关……”

    众人一听乐了,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岳乘风。

    岳乘风可万万没想到这‘断袖’的话题还跟自家大哥有关,见众人兴致昂扬,实在不忍心这群前来为自己庆生的兄弟扫兴,只好挤出一个笑容,道:“既然不保准,那就说说看给大家笑一笑好了……”

    那人像是得到鼓励一般,兴奋地接下去说:“话说当年轮到碧落宗筹办访学,从青竹峰来了一个荆公子……”

    “荆公子?”

    “就十二年前勾结魔族谋反,全家被灭的青竹峰宗主儿子?”

    “对,就是他,听说他在碧落宗访学的三个月里,一直对绛晨君死缠烂打,听讲的时候盯着看,吃饭的时候挨着坐,洗澡的时候还要偷衣服,更过分的是,有天夜里还把人家骗进密林里要行不轨之事……不过好在乘风他大哥定得住,都这样了,还一直待他温文尔雅,没半点发怒失态……”

    这些事情,岳乘风从来没有听过大哥对自己说起。不过想想也是,十二年前,岳乘风自己也还有两三岁,又怎么会知道呢。

    “这都能忍住不发火,绛晨君果然涵养修为极高啊……”

    “可话说回来,绛晨君不是跟如今青竹峰的苧予仙子有婚约吗,苧予仙子都及笄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未完婚呢。我大哥与绛晨君同岁,儿子都生了两个了,难道说……”

    “难道什么?”岳乘风连忙打断道。“我大哥才不会是……那种人……永远不会!!!”

    岳乘风是连把兄长跟“断袖”二字放在一块都不愿意。

    可眼前这一幕,实在是让岳乘风对昨晚的“永远不会”有了些许汗颜。

    荆灵见岳乘风的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来了,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却死活想不到要说些什么才最合适,最后只蹦出句:

    “岳公子,早啊……”

    岳乘风依旧无语。

    荆灵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股心虚。但仔细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啊,明明是那岳未沉对那茶水动了手脚,要算账也是自己开摆啊……

    荆灵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抬头道:“喂,是你哥让我进来睡的,我可不想待在这……”

    岳乘风大怒,感觉全身一半的血液都冲上头了,满脸涨得通红,指着荆灵道:“你……你对我哥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靠近。

    “什么对我做了什么?”岳未沉嘴角带笑,缓缓穿过屏风,走近二人。

    “大哥!你把我抓的凶鬼放进你屋里做什么?”岳乘风愤愤地道。

    “乘风……你带回来的这位是万鬼村的村长,我差人查过了,这位村长大人虽为凶鬼,但一向行事光明磊落,不像其他妖魔鬼怪那般无恶不作。我也曾教育过你,看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以偏盖全,凡是行侠仗义之人,都应以礼相待,凡是品行心性相契之人,都值得一交。”

    “大哥!我可在乱葬岗抓到他的,他明明是个捡游魂野魄吃的恶鬼!”

    听到这里,荆灵哪里还忍得住,高声反驳道:“乱说!我从来不吃游魂,我那明明是在捡破烂!”

    话一出口,方觉不对,荆灵只得默默低下头,暗骂自己蠢蛋。

    岳未沉嘴角微动,像是忍住一阵笑意,柔声道:“乘风,总而言之,今日村长是我们的客人,作为小寿星公,你可要好好招待一下村长。”

    岳乘风哪里服气,将脸一别,嘟起嘴巴道:“大哥,今天赴宴的可都是各大仙门的人,就算我不动他,他那一身的鬼气暴露出来,还不是活靶子一个!”

    岳未沉伸手摸了摸岳乘风的头,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大哥我自有安排。”

    酉时,一名红衣门生领着荆灵走在碧落宗蜿蜒的小径里,正往着鎏金殿方向走。

    鎏金殿建在碧落宗地势最高处,走着走着,荆灵被一片闪烁的光亮晃了眼。顺势看去,原来是铺在西侧的一大片湖泊。

    此时正是日落之时,霞光万道,嫣红一片,仿佛是溢出的红色琼浆,将半个天空染得通红,湖面宛如明镜,将这片鲜红的光辉铺满整个地面。

    一时之间,荆灵竟不知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但她突然想起了起来,为什么这里被唤作碧落宗,明湖如镜,游湖如游天,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天空之城。

    “大人……”门生见荆灵停住了脚步,轻轻唤道。

    *

    “大人他真的在这碧落宗?”

    碧落湖北侧有一片密林,这里古树繁茂,大部分地方终日不见日光,阴气不轻。此时,密林里的一棵百年槐树附近,有几团绿莹莹的鬼火先后窜入树洞里,还没完全现行就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一鬼道:“这还能有错?村长大人的那群小灵鼠一路追到这里,眼看着抓走村长的人进了碧落宗。”

    又一个洪亮粗犷的声音回道:“这村长大人去哪不好,怎么偏偏被抓到碧落宗来了,这还碰巧遇上人家大摆宴席,就这一下午,你们看来了多少仙门弟子啊,三江谢氏、寨港柳氏、鄱阳程氏……全齐了,就凭我们几个哪打得过啊?”

    一个清脆的少年音道:“梁峰,你这是什么话,打不过也得打。你忘了村长为你做过什么了吗,当年你被你那蛇蝎媳妇情夫毒死,你被怨气控制要屠了你那一村街坊亲人,要不是村长替你接下那反噬,你早……”

    “打住!打住!我也只是实话实说,又没说不救村长,村长对我们整个万鬼村的鬼都有恩,没有村长哪来的万鬼村啊,这谁都知道……”

    一个穿着兽衣的鬼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对……先生说过,你滴答滴答我,我哗啦哗啦你。”这少年体型巨大,光是一鬼就有三四个鬼加起来那么壮,说这话时脸上闪烁着与这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单纯和天真。

    “什么玩意儿?还稀里哗啦的?”

    一鬼猝然一笑,解释道:“村长教他的,小怪力记不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村长就让他记这个,说意思对就行……”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片。

    就在这时,一缕轻轻的哼歌声从树洞一个角落传来:“小老鼠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大老鼠哭,小老鼠叫 ,一群□□来吊孝 ,给个白布它不要 ,给个红布哈哈笑……”

    只见一个全身青衣的女子,正满脸慈爱地抱着个状似枕头的布包,边走边抖,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众鬼缓缓收回目光,面面相觑。还是那个粗狂的声音先道:“怎么就让惠娘跟来了,啥忙都帮不上,光会在那渗人……”

    众鬼纷纷摇头,表示这根本拦不住啊……

    还是那个清脆的少年声音提议道:“当务之急是好好研究一下作战计划,救出村长大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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