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除夕夜飘雪了,宫灯很亮。

    杭延龄披着狐裘坐在院子里,坐的时间久了身上难免沾染上寒气,她有些冷了。

    脖间倏的一凉,她下意识缩紧脖子,眼睛闭上的同时眉头也皱起来。

    “等久了吧?”从远处走来一个穿着披风的少年,手上还抛着一个半大不小的雪球。

    杭延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隐隐约约有被捉弄的羞恼涌上心头,因此她偏过头去,并不回答。

    “怎么了?”少年走近,低下头去看她的神情,声音很轻,“不高兴?”

    明知故问,杭延龄索性闭上眼睛,权当听不见也看不见。

    “给你。”少年的声音很低,也沉。

    她还是不睁眼,给这冷风里的少年一点脾气受。

    少年似乎也无措起来,他叹声气,然后轻车熟路地哄起来,“看看我啊,寿儿。”

    适时有风吹起来,吹过少年墨发的同时也吹乱了少女的发丝,发丝落到面上,有痒意上来,杭延龄端不住,睁开眼看他。

    “给你。”少年重复道。

    杭延龄这才看到少年放到石桌上的暖手炉。

    “哦,”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小下去,杭延龄拿起石桌上的手炉,很小心地拢到狐裘里去。“谢谢。”

    空气似乎凝结起来,少年偏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然后在另一侧的石凳上坐下,上面放了垫子,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邬苍澜,”杭延龄突然开口喊他,“你今年迟了很多。”

    少女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他,只是一味低头看手上被外袍遮盖的手炉,邬苍澜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耳边的发丝。

    他想像从前一样哄哄她,但却突然失去所有言语,只是沉默着,他明白杭延龄一定是知道什么,所以才会这样问他。

    “你不对我说实话吗?”杭延龄的声音消散在凉风中。

    邬苍澜叹气,他看着少女的侧脸,很轻很轻地出声寻求她的原谅,“我舍不得你,所以一直不说。”

    他难得这样出格地向她道尽思念和不舍,但杭延龄从来没觉得他唐突过。

    “我也很想念你。”少女的脸在冷风里红了。

    少年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就笑起来,他的脸也红了,但他知道原因不在寒冷的冬日。

    “太后会放你出宫的,公主早晚也要出嫁。”

    “那太久了。”杭延龄的声音更小,连带着她整个人似乎也脆弱起来,让人疑心她会被风吹散。

    “但我能等。”邬苍澜说。很坚定也很郑重。

    杭延龄诧异但又意料之中地看了他一眼,邬苍澜的眸子在黑夜里太亮了,她只看了一眼就受不住,只好移开去看周围簌簌的落雪。

    雪下得更大了,邬苍澜站起来,抖落身上落雪的同时开口告别,“雪大了,我送你回去罢。”

    杭延龄住的宫室离这里很近,宫道连带着曲折也不过短短一程。

    邬苍澜撑着伞,悄悄偏向身旁人,挡住她头顶一方小小天地的风雪,他目视前方,余光却一直关注着今晚明显少语的少女。

    在路途的最后,他的袍角忽然被扯了一下。

    邬苍澜偏头去看,他注意到女孩子的鼻头红了。

    “我的书信,”杭延龄说,“今年的还没给我。”

    少年哑然失笑,从怀里掏出信来,拇指和食指只拿住信封的一角。

    另一角被少女拿住,两只手只隔着短短的不到一个信封的距离,但没有人往前更进一步,唯恐唐突这寂静的冬夜和晚风。

    “你真能等吗?”杭延龄没有收回那封信,她的声音瓮瓮的,在风雪里失真。

    “能。”邬苍澜承诺,“我能。”

    “那我就信。”杭延龄终于收起那封信,声音清晰。

    她站在宫门前看着渐渐隐在黑夜里的少年挺拔的背影,忽而记起在很多年以前,她还是个病弱的小孩时,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回到房间灯早已熄了,公主不会允许她的房间里有长明灯,即使这是个守岁的时日。

    杭延龄于是坐在窗口旁,只开一个小小的窗缝,看在今夜分外皎洁的月亮。

    她趴在窗口,在寂静的宫室里依稀能听到正宫里的丝竹交错声,皇帝正在夜宴群臣,公主也受邀在侧。她不觉得孤独,因为知道邬苍澜会来看她。

    这是旧例,从他们十岁就约定好的事情,每年不断,至今已经有七年。

    只是邬苍澜伴读的五皇子要出宫自立门户,这意味着邬苍澜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样住在宫里,他也要离开皇宫回家里常住了。

    她舍不得,邬苍澜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伙伴,唯一的朋友。

    手里拿了许久的暖炉渐渐失去它的功用,炭火渐渐燃尽,温度也降下来,杭延龄终于舍得离开透风的窗扉,走到温书的书案前坐下。

    火炉被搁置在手边,今夜公主不在,她可以偷偷在书桌这方小小的天地为自己点燃一盏烛火。

    邬苍澜的书信沾染了她的体温,她借着朦胧的烛光拆开那封没有写明寄给谁的书信,展开信纸细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信纸上只有很简短的一句话,上面写着:寿儿、寿儿。

    杭延龄开始埋怨起邬苍澜来,明知道她的心肠煎熬,却只写这样短的一句话,可她明白他,所以最后也不忍心责怪。

    第二张字就多了起来,邬苍澜写他近日的生活,写最近昭京的大事件,写他如今读了什么书,然后到最后说,望寿儿安好。

    杭延龄忍不住笑起来,她把两张信纸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才终于把信叠好放回信封,然后拉开书桌的抽屉,把信安安稳稳放在层层叠叠的信封上。

    不多,每年除夕会有一封,他们还年少时,邬苍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她写一封,总计已有三百四十七封。

    以前杭延龄每到除夕都会把邬苍澜给她写的信从头到尾读一遍,现在已经不可能,太多了,耗费一晚上也读不完,她看一封信实在太久,总要读上好几遍才肯放下。

    三百四十七封信,是他和她的七年。

    七年的时间太久了,短短一个晚上看不尽他们的七年。

    院子里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杭延龄连忙吹灭那盏摇摇欲坠的烛光,心跳在透光的黑暗中凝滞了一下才又重新缓慢但活力地跳动起来。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依稀听见公主有些酒醉的呓语,伴随着嬷嬷絮叨的嘱咐和关心,甚至于宫娥开门的声音。

    等终于听见门被关紧的闷重的响声,杭延龄才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她低头拢紧身上的狐裘,忽然觉得寒冷。

    窗扉突然被重重一砸,宫娥的声音很响,“公主吃醉酒,你明日晚些来伺候!”

    是公主身边的春绯,杭延龄连忙答应,“好的姐姐。”

    然后就是嘟囔着什么的声音,她想也许又是在偷偷骂她,只是她不在意。

    公主伴读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自从杭家败落以来,她就成为困在宫中的笼中鸟,终日期盼来自圈养她的主人的一旨恩令,在这期间,受到猫儿的捉弄和野雀的嘲弄都不要紧,只要最后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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