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苍澜又给她寄信，信上绑着石头，从院墙外扔进来。
多亏她住的院子太偏，平常没什么人来，否则她就要疑心有人会捉着衣着光鲜的少年去官府报官。
院墙外的少年学鸟叫，“咕咕咕”叫了三声，这是对她不满。
杭延龄忍不住发笑，她弯腰把信捡起来，走到院墙根蹲下，把周围的杂草拨弄开，露出藏在里面的狗洞，她伸出头去喊，“邬苍澜。”
还在跳着往院墙里伸脖子看的少年被吓了一跳。
“寿……儿？”短短两个字硬是被他说出百转千回的跌宕。
下一刻少年就笑起来，脚步飞快地走向墙边，也半蹲下来看她。
“你院子后面怎么这么多杂草，”少年不高兴地抱怨，“蚊虫多得很，都能把我抬起来。”
还没等杭延龄出声安慰他，少年又自顾自高兴起来，“不过也多亏这些杂草，这里都没什么人来。”
“做什么扔信？”杭延龄数落他，“青天白日，不怕被人看见。”
“我偷偷观摩了好些时日才今天来的，”邬苍澜声音很低，“除了有人浣衣，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而且现在日头渐渐落下去，都回家做饭去了，况且还有这么多草挡着。”
忽然安静下来，杭延龄和他面对着面，一时想不到说什么。
“以后不准这样莽撞。”杭延龄看着他被绯色攀上的面颊，轻声叹气，“日后有信给我就放到狗洞里，我看见了就会回。”
“天天来看吗？”邬苍澜问。
自然是天天来看，万一疏漏。
但杭延龄一下子洞察他的意图，摇摇头说，“不准天天都来给我送信，还是和之前一样，半月一封”
“明明不是，”邬苍澜小声反对，“之前是半月两封，一月四封。”
“那时咱们都是伴读，见的机会比现在多。”杭延龄说。
“你好不好？”邬苍澜问她。
也不过就是这样，总归比宫里强些，她能彻夜长灯，也没那么多活计，睡到很晚也没人来喊她。
于是她说，“好。”
“这个给你。”少年把一个包裹递给她。
“这是什么？”
邬苍澜说，“我知道你现在不需要太多漂亮话，于是拣些实在的送你，都是些金银财宝之类的，最起码过得舒适。”
杭延龄接过来，声音很小，“漂亮话也是要的。”
少年的脸又红了，这次不是因为出汗后的疲热。
“寿儿，”他声音好轻，像雾一般薄，“有一点，记挂我吗？”
杭延龄突然不敢看他，“干嘛突然问这个？”她嗔怪他，“我回去了。”
“哦。”少年的眼神跟着她的动作移动，“别忘记给我写信。”
他故作平静地清清嗓子。
杭延龄忽然觉得他可爱起来。
“有。”单个音节顺着温暖的春风飘进少年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只能瞥见一片藕色的衣角。
杭延龄抱着包裹往屋子里走，忽然听见延长的“咕”的一声。
她愣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
这是高兴。
杭家有客人来，父亲叫人喊她过去会客，说是有女眷，让她领着在院子里玩。
她跟着芸湘赶过去，父亲正在厅里和来人聊得高兴。
杭延龄走上前行礼。
正和父亲聊天的男人闻声抬眼看她。
男人的眼神像粘连的蛛丝，黏稠，让人不适，杭延龄了解这样的眼神，一股令人恶心的反胃感涌到她喉间。
“延龄，这是盛家的长公子，你们小时候还见过。”父亲向她介绍。
“盛公子好。”她朝他点头施礼。
“杭小姐不必多礼。”男人的眼神很灼热，仿佛要烧穿她的身体。
在杭延龄快要不自在地侧身之前，男人却笑了，他指着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少女，询问她道：“杭小姐能否带家妹去院子里转转？”
“可以。”杭延龄点头，她转头去看盛小姐。
盛小姐下意识看了一眼男人，似在询问他的意见。盛平芜颔首，“凝儿，去吧。”
于是盛小姐站起来，跟着杭延龄走出去。
院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都是些寻常陈设，就是花多了些，盛小姐走到一半突然喊累，杭延龄试探着提议，“去前面石凳上坐坐好吗？”
“可以。”盛小姐点点头，刚坐定就突然眯起眼来看她，用一种咏叹似的调子说道：“喊我佩凝就好。”
“我饿了。”盛佩凝抬起眼，眼神看向跟着她出来的婢女，“你去厨房给我拿些点心。”
意识到什么，杭延龄喊芸湘，“芸湘，你带她去。”
等看不见她们的背影，盛佩凝才缓慢地转头来盯着她看，她看人的样子很瘆人，眼睛瞪得很大却无神，唇边还挂着笑。
“盛小姐想说什么？”
“杭延龄，”她吃吃地笑，“你要嫁人吗？”
“不，”杭延龄的眸子冷得可怕，刚刚因为盛佩凝的笑而发毛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你为什么这样说？”
“哥哥。”盛佩凝说话很乱，“哥哥。见面。不要！”
“啊——”她突然尖叫起来，双手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
“好了。”杭延龄急忙凑到她身边去捉她的双手，声音很温和，“佩凝，好了，没关系，我知道了。”
盛佩凝缓缓平静下来，眼角垂泪，眼睛蒙着一层水光看她，尾音颤抖，“杭延龄，你要明白。”
“我明白。”杭延龄声音很轻，“你也不要害怕。”
“别说。”盛小姐哀求地看她。
“不说，盛小姐，我今日什么也没听到。”杭延龄递给她帕子让她拭泪，“等会儿吃点心。”
心跳渐渐快起来。
杭延龄坐回原位，终于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刚刚初见盛佩凝时她就隐约察觉到少女的不对劲，明明是安静倾听的姿态，表情却麻木，一双大眼睛里毫无光彩，死水一样。
行为动作也死板，活像个木头人。
她望向盛平芜的那一眼，除了询问，更多的是恐惧。
杭延龄见过。
她在掖庭生活过一年。
那里除了被降罪的宫娥还囚禁着犯错的妃嫔。每到夜晚都能听见嘶哑的野兽般的嘶吼和呼救，让小小的杭延龄夜不能寐。
有宫娥吓她，“小孩儿，那里有疯子，晚上就来吃你。”
她不傻，知道疯子不会吃人，可当晚还是睡不着。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陈旧苍老的窗扉被风吹的作响，风声也像吃人的猛兽。
杭延龄胆子大起来，她推门出去，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到了关着嫔妃的院子。
她没拿灯，那晚的月光亮如白昼。
推开院门就看见一个跳舞的女人，她在疯狂地癫笑，惨淡的月光照到她脸上，竟然显得明媚漂亮。
“小儿——”女人看到她，拉长声音叫她。
“跳舞给侬看好吗？”
她呆呆地点头。
女人于是跳起来，穿着沾满污垢的破旧的衣衫，身姿却窈窕。
跳到一半女人就喊起来，她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大叫，“别！别！！！饶了我饶了我！”
鬼使神差，杭延龄试探着去拍恐惧得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女人，穷尽安慰人的毕生功力，“好了，好了……”
女人缓慢安静下来，这时候与正常人无异，她忽然笑了，很温柔地抬起手摸了摸杭延龄的头，“乖孩子，回去睡吧，以后晚上别乱跑。”
后来的记忆几乎记不清。
第二天她醒来干活时听到宫娥们谈论昨晚死了个人，就吊在大梁上。
“唉——”杭延龄对这句话记得很清，“也算解脱，谁愿意得了疯病像个死人似的活着呢？”
至今杭延龄都不知道那个跳舞的女人是哪朝哪代的妃子，以前受不受宠。
但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什么是疯病。
所以今天她才能知道盛佩凝也有疯病。
多亏她住的院子太偏，平常没什么人来，否则她就要疑心有人会捉着衣着光鲜的少年去官府报官。
院墙外的少年学鸟叫，“咕咕咕”叫了三声，这是对她不满。
杭延龄忍不住发笑，她弯腰把信捡起来，走到院墙根蹲下，把周围的杂草拨弄开，露出藏在里面的狗洞，她伸出头去喊，“邬苍澜。”
还在跳着往院墙里伸脖子看的少年被吓了一跳。
“寿……儿？”短短两个字硬是被他说出百转千回的跌宕。
下一刻少年就笑起来，脚步飞快地走向墙边，也半蹲下来看她。
“你院子后面怎么这么多杂草，”少年不高兴地抱怨，“蚊虫多得很，都能把我抬起来。”
还没等杭延龄出声安慰他，少年又自顾自高兴起来，“不过也多亏这些杂草，这里都没什么人来。”
“做什么扔信？”杭延龄数落他，“青天白日，不怕被人看见。”
“我偷偷观摩了好些时日才今天来的，”邬苍澜声音很低，“除了有人浣衣，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而且现在日头渐渐落下去，都回家做饭去了，况且还有这么多草挡着。”
忽然安静下来，杭延龄和他面对着面，一时想不到说什么。
“以后不准这样莽撞。”杭延龄看着他被绯色攀上的面颊，轻声叹气，“日后有信给我就放到狗洞里，我看见了就会回。”
“天天来看吗？”邬苍澜问。
自然是天天来看，万一疏漏。
但杭延龄一下子洞察他的意图，摇摇头说，“不准天天都来给我送信，还是和之前一样，半月一封”
“明明不是，”邬苍澜小声反对，“之前是半月两封，一月四封。”
“那时咱们都是伴读，见的机会比现在多。”杭延龄说。
“你好不好？”邬苍澜问她。
也不过就是这样，总归比宫里强些，她能彻夜长灯，也没那么多活计，睡到很晚也没人来喊她。
于是她说，“好。”
“这个给你。”少年把一个包裹递给她。
“这是什么？”
邬苍澜说，“我知道你现在不需要太多漂亮话，于是拣些实在的送你，都是些金银财宝之类的，最起码过得舒适。”
杭延龄接过来，声音很小，“漂亮话也是要的。”
少年的脸又红了，这次不是因为出汗后的疲热。
“寿儿，”他声音好轻，像雾一般薄，“有一点，记挂我吗？”
杭延龄突然不敢看他，“干嘛突然问这个？”她嗔怪他，“我回去了。”
“哦。”少年的眼神跟着她的动作移动，“别忘记给我写信。”
他故作平静地清清嗓子。
杭延龄忽然觉得他可爱起来。
“有。”单个音节顺着温暖的春风飘进少年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只能瞥见一片藕色的衣角。
杭延龄抱着包裹往屋子里走，忽然听见延长的“咕”的一声。
她愣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
这是高兴。
杭家有客人来，父亲叫人喊她过去会客，说是有女眷，让她领着在院子里玩。
她跟着芸湘赶过去，父亲正在厅里和来人聊得高兴。
杭延龄走上前行礼。
正和父亲聊天的男人闻声抬眼看她。
男人的眼神像粘连的蛛丝，黏稠，让人不适，杭延龄了解这样的眼神，一股令人恶心的反胃感涌到她喉间。
“延龄，这是盛家的长公子，你们小时候还见过。”父亲向她介绍。
“盛公子好。”她朝他点头施礼。
“杭小姐不必多礼。”男人的眼神很灼热，仿佛要烧穿她的身体。
在杭延龄快要不自在地侧身之前，男人却笑了，他指着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少女，询问她道：“杭小姐能否带家妹去院子里转转？”
“可以。”杭延龄点头，她转头去看盛小姐。
盛小姐下意识看了一眼男人，似在询问他的意见。盛平芜颔首，“凝儿，去吧。”
于是盛小姐站起来，跟着杭延龄走出去。
院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都是些寻常陈设，就是花多了些，盛小姐走到一半突然喊累，杭延龄试探着提议，“去前面石凳上坐坐好吗？”
“可以。”盛小姐点点头，刚坐定就突然眯起眼来看她，用一种咏叹似的调子说道：“喊我佩凝就好。”
“我饿了。”盛佩凝抬起眼，眼神看向跟着她出来的婢女，“你去厨房给我拿些点心。”
意识到什么，杭延龄喊芸湘，“芸湘，你带她去。”
等看不见她们的背影，盛佩凝才缓慢地转头来盯着她看，她看人的样子很瘆人，眼睛瞪得很大却无神，唇边还挂着笑。
“盛小姐想说什么？”
“杭延龄，”她吃吃地笑，“你要嫁人吗？”
“不，”杭延龄的眸子冷得可怕，刚刚因为盛佩凝的笑而发毛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你为什么这样说？”
“哥哥。”盛佩凝说话很乱，“哥哥。见面。不要！”
“啊——”她突然尖叫起来，双手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
“好了。”杭延龄急忙凑到她身边去捉她的双手，声音很温和，“佩凝，好了，没关系，我知道了。”
盛佩凝缓缓平静下来，眼角垂泪，眼睛蒙着一层水光看她，尾音颤抖，“杭延龄，你要明白。”
“我明白。”杭延龄声音很轻，“你也不要害怕。”
“别说。”盛小姐哀求地看她。
“不说，盛小姐，我今日什么也没听到。”杭延龄递给她帕子让她拭泪，“等会儿吃点心。”
心跳渐渐快起来。
杭延龄坐回原位，终于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刚刚初见盛佩凝时她就隐约察觉到少女的不对劲，明明是安静倾听的姿态，表情却麻木，一双大眼睛里毫无光彩，死水一样。
行为动作也死板，活像个木头人。
她望向盛平芜的那一眼，除了询问，更多的是恐惧。
杭延龄见过。
她在掖庭生活过一年。
那里除了被降罪的宫娥还囚禁着犯错的妃嫔。每到夜晚都能听见嘶哑的野兽般的嘶吼和呼救，让小小的杭延龄夜不能寐。
有宫娥吓她，“小孩儿，那里有疯子，晚上就来吃你。”
她不傻，知道疯子不会吃人，可当晚还是睡不着。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陈旧苍老的窗扉被风吹的作响，风声也像吃人的猛兽。
杭延龄胆子大起来，她推门出去，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到了关着嫔妃的院子。
她没拿灯，那晚的月光亮如白昼。
推开院门就看见一个跳舞的女人，她在疯狂地癫笑，惨淡的月光照到她脸上，竟然显得明媚漂亮。
“小儿——”女人看到她，拉长声音叫她。
“跳舞给侬看好吗？”
她呆呆地点头。
女人于是跳起来，穿着沾满污垢的破旧的衣衫，身姿却窈窕。
跳到一半女人就喊起来，她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大叫，“别！别！！！饶了我饶了我！”
鬼使神差，杭延龄试探着去拍恐惧得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女人，穷尽安慰人的毕生功力，“好了，好了……”
女人缓慢安静下来，这时候与正常人无异，她忽然笑了，很温柔地抬起手摸了摸杭延龄的头，“乖孩子，回去睡吧，以后晚上别乱跑。”
后来的记忆几乎记不清。
第二天她醒来干活时听到宫娥们谈论昨晚死了个人，就吊在大梁上。
“唉——”杭延龄对这句话记得很清，“也算解脱，谁愿意得了疯病像个死人似的活着呢？”
至今杭延龄都不知道那个跳舞的女人是哪朝哪代的妃子，以前受不受宠。
但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什么是疯病。
所以今天她才能知道盛佩凝也有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