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殊被御林军从家中带出时,汴州城迎来了一场初夏时节常见的大雨。

    她平静的脱去了绯红官服,换上女子常服,颇有一点木兰归乡时“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味道。将她从家中带出来的御林军中郎将叫柳沛然,数日前曾经与她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斯人依旧,她却是今非昔比。不过萧元殊知道早晚会如此,自己女扮男装的做法不过就像放置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引爆的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会爆炸,自己存有的侥幸心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即使这样,萧元殊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她别无选择。

    萧元殊面不改色的走上了官道,任由雨水肆意沾湿衣襟。她跟随着御林军官兵向大明宫中走去,虽然下着大雨,官道周围早就簇拥着很多打着伞看热闹的百姓,他们的讨论声透过雨幕,清晰传到萧元殊耳中。

    萧元殊听到有男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人瞎出什么风头,真以为自己比得过男人吗。”

    萧元殊听到有女人说:“不守妇道,她那样的女人,不知道存了什么勾男人的心呢,天天和男人混在一起。”

    萧元殊听到有苍老的声音说:“真是败坏家风!鲜廉寡耻!”

    最后,她听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声音说:“娘亲,这个姐姐犯了什么错呀。”

    雨声潇潇,一瞬间,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让雨水模糊的面目可憎起来,周围的人仿佛般若地狱里的恶鬼,一个个画上了精致的画皮,无形中嗜咬着她的血肉,撕扯着她的灵魂。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此起彼伏的潮水一般向萧元殊涌来,人们像看见怪物一样指责她,汹涌的恶意将她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避无可避。她本来已经料想到这样的结局了,但真的受到千夫所指时,心里还是不由得酸涩。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些她维护的,她付出的,真的有意义吗?冰冷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脖颈落进了她的衣领。萧元殊觉得自己好冷。可接下来看到的更是让她如坠冰窟。

    萧元殊看见了雍州萧氏的家仆们,正在人群里费力的解释,说着什么她早就和家族断绝关系了之类的云云。动作真快呀,萧元殊心想,刚出了门她就不是萧家子了。给萧氏带来利益名声时,她是萧氏人人夸耀的嫡公子,给萧氏带来污名时,她便是当作敝履弃之了。

    在最初的不可置信之后,她其实能够理解雍州萧氏的做法,毕竟连夫妻都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一个宗族众人各怀鬼胎的家族呢。可在理解之后,但作为被毫不犹豫放弃的对象,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在萧元殊心头,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历史的滚滚车轮毫不留情的碾碎了她的身心。她想捂住耳朵,想要大声辩解,可千言万语终究还是难以出口,化作三缄其口的沉默。孤身一人,她又用什么堵住滔滔众口呢。

    萧元殊就这样向着大明宫走去。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个难得没有打伞的人在拥挤的人群里格格不入。他不断在人群里穿插,任由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袍,听着她受到的无孔不入的指责,不辩解,不过多言语,就这样默默陪伴了她一路,仿佛这条路是他们一起走的。如果萧元殊这个时候回头,看到他一定非常惊讶。

    可萧元殊没有,这条路,一旦踏上了就不能回头。

    ……

    崇光三十八年,汴州城。

    初夏蝉鸣声声,夜色微凉,月华如水,几颗星子点缀在天幕上,或明或暗。

    萧元殊蜷缩在牢房的一角,看着窗外的沉沉暮色,默不作声。明天她就要被押送刑场,成为大雍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而被斩首的女子。虽然即将面临死亡,但萧元殊并没有感觉到极度的伤心痛苦,走到了这一步,死亡对于她来说不是惩罚,更多的是一种赎罪与解脱。

    今夜月色正好,这个时候梨花将落,要是能喝一杯玉春楼的梨花白就好了,萧元殊暗暗心想,努力想让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情来消磨低落的情绪。

    不过她又想到此时家族与她已断绝了关系,她的好友同年也被自己强硬的“划清界限”,可怜天下之大,竟然连个给她送酒的人也无。思至这里,萧元殊难免有些卒郁。

    就在她自己和自己置气的时候“吱呀。”一声,牢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声音在空寂的月夜中格外清晰。听到声音,萧元殊看向牢房的门,下一秒,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一个对她来说绝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不只是萧元殊,如果所有朝官看到此情此景,恐怕都会惊讶,因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可以说是萧元殊政敌的人——周与凌。萧元殊自己都感觉有些荒唐,她会进到死牢,背后都不知道是不是有周与凌推波助澜。如今他来到这里很难不让萧元殊怀疑是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毕竟死敌倒霉时乃是和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样不可不错过的人生幸事。

    周与凌左手提着萧元殊心心念念的那一壶秋月白,酒坛上用红绳串着两个白瓷杯,怀里抱着一枝含苞的白梨花枝,缓缓向她走来。月色下,他仍旧穿着萧元殊在朝堂上常见的那一身绯色官袍,只是夜里风凉,他又多披了一件衣袍。兴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虽然周与凌的面容略显苍白,但似乎棱角都比往常柔和了不少。

    萧元殊看着对方将酒坛放到桌上,那枝梨花也随手摆在一旁,在椅子上坐下,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虽然月色正好,但此时周与凌此时的心情应当并不算好,萧元殊没有冒然开口,而是先判断了一下对方的情绪。

    这实在有些奇怪,自她倒台之后,朝堂制衡之势被打破。士族一派势头大好,其中领军的周与凌最近应当正春风得意着,与这样的大势相比,很多小事都不足挂齿了,他没有道理还有这样的情绪。

    虽然朝堂上针锋相对,但实际上两人少年便已相识。自科举授官以来,因为家族对立的原因,萧元殊与周与凌交锋多年。相识多年,萧元殊已经可以通过观察他神情细微的变化,从而大致揣摩出对方的此时此刻的心情。

    朝堂斗争表面上没有硝烟,在深处却是剑拔弩张。皇权制衡之下,他们两人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注定要有一方兵不刃血的将另一方逼上绝路。同为世家子,他们都讲究算无遗策,信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权谋主张,缠斗多年,在朝堂上他们可以说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萧元殊很有耐性,毕竟她不知道周与凌想干什么。冷静想来,她不觉得周与凌是为了感受作为胜利者的优越感。朝堂之争,周与凌大多讲究分寸,点到为止,可以围追堵截防止东山再起,但鲜少对山穷水尽之人落井下石。基于对周与凌人品的了解,让她觉得对方可能还因为抱有别的目的,想再榨取一下她这个将死之人的剩余价值。

    “这么狼狈?”见她不说话盯着自己出神的样子,周与凌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说话也微微带有鼻音。虽然仍是熟悉的强调,萧元殊只觉得其中情绪很复杂。

    如水的月华泼洒在周与凌脸上,她在对方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似乎有些懊悔自己所说的话。尽管这种情绪稍纵即逝,一瞬间就恢复如初,但萧元殊仍然感觉有点新奇,这么多年这样鲜活的表情在他脸上是少见的。

    “别揣摩我的情绪。”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对方有些不满的捂着脸。他知道萧元殊在干什么,就像她了解周与凌一样,周与凌也能读懂她。

    虽然仍未放下戒心,莫名的萧元殊有些开心,此间种种让她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岁月。多年以前,萧元殊曾经在梁州周氏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她刚刚魂穿过来,不喜欢梁州周氏这种古板克己的风格,有事没事就调戏周与凌,想在对方身上找些鲜活气。

    周与凌出身的梁州周氏有家训,讲求“君子慎独,不欺于心。恭卑以自牧,含章而可贞。”而那时面前人还是个逗一逗就面红耳赤的小郎君,情绪修炼远远没有长大后到家。萧元殊想起那些岁月,不由得笑了,有些怀念那时的周与凌。

    可惜这样的小郎君长大后她就很难见到了,周氏子弟作为出入朝堂的世家子,基本的克己慎独是他们出仕为官的必修课。作为周家嫡公子,长大成人之后的周与凌无疑是这方面的翘楚,一向是忠实的践行着“君子慎独”,面上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于是她有些俏皮的说“如果如凛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那倒也无所谓,死前能被如凛兄你这样的佳人欣赏,我倒也值了。”她也不想在用官职称呼周与凌,干脆还是与之前一样,念他的字。

    周与凌其人,一张面皮生的还是极好的,与周身浑然天成的矜贵气结合起来,见到他,总是无端让萧元殊联想到《湖心亭看雪》中的描写,“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杂质的美感。

    就这么一个像写意山水画一样的美人儿,唯有一点不好,即性子冷了些,不过兴许这样的也有很多小娘子喜欢,毕竟在外沉默寡言冷情冷性,对内温柔体贴春风化雨确实的反差确实也挺吸引人的,萧元殊胡乱想着。

    所以如果说周与凌其人留给萧元殊的整体印象,那么应该是克制冷静的,少有过激多余的情绪。但是这又不完全是冷漠,梁州周氏给他身上带来一种井然的秩序感,在这种秩序之下他的身上又承载了家族代代相传积淀的风骨,正如那句家训一样:“君子慎独,不欺于心。恭卑以自牧,含章而可贞。”

    周与凌倒是沉默不语,一直默默看着她,见他并未像之前那样“活色生香”起来,又像山顶上的皑皑新雪一样,高不可攀。萧元殊顿感有些无趣。

    “不过如凛兄你居然是我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熟人,我还是挺意外的。不过你都不能给我点乐子找找吗,牢狱生活这么无聊。”萧元殊假装抱怨道。

    “也是,毕竟从异你都要死了,我就当是一时兴起发发善心了。”周与凌露出淡笑,“反唇相讥”道。

    一来一往之后,两人相顾无言,毕竟成人之后,他们鲜少有能够心平气和好好聊天的时刻,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良久之后,周与凌抛过一个瓷杯,萧元殊稳稳接住,不得不说他们其实很有默契。萧元殊看见周与凌打开酒坛,一股熟悉的酒香扑面而来,引人沉醉“玉春楼的秋月白,新开的一坛。”

    “还是你懂我呀,如凛兄。我馋这个好久了。”萧元殊很高兴,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她倒是没有想到周与凌连这个都了解。

    “我不知道你喜欢,随便买的。”周与凌淡淡道,衣袖下的手用力攥紧,听他这么说萧元殊倒也没在意,只感叹老天开眼,自己运气不错,死前的心愿也能如愿。

    “那枝梨花枝也是,虽然如凛兄你可能只是随手为之,不过我真的很喜欢。”

    对此周与凌不置一词,两人又倒上酒,萧元殊喝了一口,酒液的醇香充斥在她的口腔,她满足的叹慰一声,有月有酒有美人,她死前的生活到也不错。周与凌接着开口“既然如此,到现在你后悔吗?”

    萧元殊倒是不奇怪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笑着说“会难过,但我不后悔。”

    周与凌沉默片刻,道“这样便好了。”

    见萧元殊面露不解,他又补充道“不是安慰或者客套,我真心觉得这样便好了,家训讲求不欺于心,如果你心中并无遗憾后悔,那就一直走下去便是,不要回头。”

    想起白天听到的种种,看着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情,萧元殊忍不住追问:“你不觉得我是个女人,谈这样的话很可笑吗?”

    周与凌看着她,见对方面色上并未流露出自怨自艾的情绪,认真回答道“你做的事代表着你这个人本身,和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而且我真的不觉得自己记忆里的萧从异,是会因为我说一句介意而改变自己的人。”

    萧元殊真心的笑了,如果先前还有委与虚蛇的成分在,此刻毫无疑问是真诚的,她宁愿相信对方今夜真的是来喝酒的“确实,就算你回答介意,我大概也只会觉得糟蹋了今夜的月色与美酒,不会去因此自怜自伤,也不会去改变自己什么。”

    两人继续推杯换盏,萧元殊只觉得今夜的酒似乎让她醉的格外快一些。她突然想起两人交锋这么多年,倒是能够勉强称得上是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如今她终于解脱了,摆脱了阴谋诡计的窠臼,只是不知道眼前端方的“活菩萨”以后在步步惊心的权力斗争之中,会不会偶尔也想起她这个失败的对手呢。

    “你说,今后会如何。”想到这里,见周与凌一直沉默着,萧元殊突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大概是一切照旧吧。”周与凌淡淡回答道,他们都知道对方意之所及。如今表面上看,她输了,锒铛入狱;他赢了,风光霁月。但萧元殊的死并不会改变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堂上士庶两派的明争暗斗远远不会结束。反而没有了萧元殊带领的一部分人从中缓和,两派注定落的不死不休的结局,好的便是一方破釜沉舟,差的便是两败俱伤。

    两人不聊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而是继续喝酒,周与凌看着这张神情依旧的笑颜,仿佛即将受刑的不是自己,心下微动“萧从异,你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过多言语,萧元殊却知道周与凌在问什么,从决定女扮男装再到上朝堂唇枪舌战的种种,这个问题她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于是淡淡道“开始是身不由己,为了活着。后来,是为了没有枷锁,真的活着,就像你们家的家训说的一样“不欺于心”罢了。”

    萧元殊只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她凑近对方,眼圈发红,将心中所想尽数宣泄“可我有时候真的好难过,他们都不理解我,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距离好近,周与凌看着萧元殊,如练月光下,那双漂亮的眼睛盈满了水光,这样的委屈,怕是不足为外人道吧。

    萧元殊只感觉摇摇晃晃,自己有些重心不稳,下一秒,她便不小心跌落进了一个带着梨花冷香的怀抱。

    对方好像僵住了,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放,似乎本来想环抱住她,可又觉得这样不妥,两只手只好虚虚掩在她背后,护着她怕她滑落再磕到哪里。

    一时间周身都是芬芳的梨花香气,与馥郁的酒香混合,周与凌只觉得自己没有喝多少梨花白,但好像也跟着一起醉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时,对方又带着醉意,似乎在分辨面前人是谁。

    萧元殊醉眼朦胧中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月色和清冽的酒香,“会有人理解的。”她朝着声源看去。认出是谁后,萧元殊带着醉意凑到他耳边,轻轻问出了从周与凌进来她就想问的问题。

    虽然醉着,萧元殊尚且存有一丝自知之明,自觉他们的私交还没有好到能够让周与凌大费周章探监的程度。他们两人之间横亘了家族利益,阵营划分组成的鸿沟,少时还能打打闹闹,年岁渐长时便只能渐行渐远,毕竟是他们终究是宿敌。

    “你又是为什么而来的呢,周如凛。”

    对方大概是真的醉了,也没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什么不妥,周与凌却觉得耳边有酥麻的气流拂过,如玉耳垂上也泛起一层薄红。思量片刻,他刚想作答,却发现对方因为久久等不到答案,双眸紧闭,气息沉沉,大约是真的睡着了。他不由得哑然失笑,毕竟这也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大概她今天会有一个带着陈年佳酿与梨花香气的梦境吧,这样便够了。

    只是可惜不能和她多聊一会了。

    萧元殊半梦半醒间残存了一丝意识,只感觉到有人轻轻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再将衣袍小心披在自己的身上,一句答语伴随着微凉的夜风而来,可惜床上带着醉意沉沉入睡的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等的答案了。

    “我也只为不欺于心罢了。”

    翌日清晨,萧元殊骤然惊醒,记忆里的衣袍酒坛都凭空不见,昨夜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境,美好的不真切,她正要感叹自己的糊涂,下一秒,便愣在了那里。

    桌上是一枝招展的梨花,和着清晨微光,带着泠泠夜露,含苞待放。

    窗外,天光大亮,今日就是她处刑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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