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夜雨一瓢一瓢地泼下；殿内，气氛一片一片地冷凝……
“陛下容禀，恕老身冒昧，”吴娘娘见此情景，不紧不慢地绕到李广身后，斟酌措辞，开始了顺势疗愈的第一步，“外头雨大，加之后半夜，皇后娘娘多半已经安置了。如今娘娘身子重，纵有千般不是，也请您先消消火，好歹等到天亮，再发落也不迟啊。”
“天亮？发落？”朱祐樘蓦地挑眉，重复了遍那两个“刺耳”的词儿，心火不由一窜一窜往上冒，“凤姑，您这话可真是稀奇理儿了啊，试问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都把自己发落到北安门冷宫了，朕还能拿她怎么样？明摆着的事儿，只要她怀着孩子，朕就只能放任她”
“老身万死斗胆，”他的话尚未讲完，即被吴娘娘生生打断，后者显得尤为执著，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相问，“等娘娘诞下皇嗣，您是否会就今日之事，与之秋后算账？”
透过她坚毅的眼神，朱祐樘感受到了一种玄妙的力量，那是无形中存在的神秘古老力量，是跨越时光，发自灵魂的一番发问。因为此刻的吴娘娘看上去，不像是单纯地为了星梦在问他，而更像是为了二十三年前的自己在问他。
霎那间，他明白了，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起来吧，”朱祐樘平复心神，和缓了些许口气，俯身扶起地上惊恐万状的李广，拍了拍他的肩，温言叮嘱，“即刻传旨，晓谕六宫，皇后养胎为上，内务局、太医院、司药司、御膳房等等，凡有司当值者，应效法皇后在乾清宫时旧例，继续听差于北安门偃月堂外，日夜待命，尽职尽责，不得有误。”
“遵旨，奴才告退。”
眼见皇帝得知冒雨移宫的事端后，先是气鼓鼓地讥讽了两句，接着又毫无原则地把皇后宠上了天，李广心中感慨良多，直道是娘娘疯了，陛下也跟着疯。
嘿，甭管这俩疯子的相处之道了，只消自个儿的小命还在，前程还在，那就万事大吉了，不是么？
待李广跪安，朱祐樘略一抿唇，兀自退后三步，远远朝吴娘娘作了个揖，后者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立在原地，默默领受了这一拜。
※ ※ ※ ※ ※
“凤姑，朕知道，您说的不是真心话，您喜欢梦儿，打心眼儿里向着她。”
“彼此彼此。您生怕留宿紫禁城中，引得风言风语，故意绕远路到我这儿来，不也是向着娘娘么？”
“朕亦知道，在这后宫中，您最怨恨的人，不是万氏，而是祖母。”
“这您可说到点子上了。我，吴彩凤，愿折二十年阳寿，但求周百妍这个挨千刀的老太婆早点死，我，对月诅咒，她一定得下无间地狱！”
“凤姑，冷静点吧。”
“呵，呵呵……陛下，您扪心自问，就从来没有恨过她么？”
“无论如何，她是朕的祖母，明面上，对朕有三年的养育之恩。”
“听您这音儿，到底是恨她的，对吧？”
“凤姑，记得从前，您和母亲说起过，天顺八年，英宗驾崩，两宫皇太后并尊，祖母光顾着与钱太后斗法，丝毫不考虑您初入大内，孤立无援的处境，立后册文昭告四海，仅仅过了一月，便同意了父皇的废后之请，以致吴氏一门惨遭牵累，荒芜落败。”
“唉，凄凄往事，孰能相忘……您还记不记得，为何当年淑妃于长乐宫仙逝之后，周百妍对您不闻不问，眼瞅着您日日往北安门冷宫串门，吃百家饭以趋避万氏毒害，却迟迟不肯接您往仁寿宫？为何过了大半载，她又突然良心发现，肯接您往仁寿宫了？”
“朕略知一二。想当年，后宫频频报喜，先是王氏产下了皇妹曼陵，再是邵氏产下了皇弟祐杬。祖母一方面觉得，万氏安排女眷进御有功。既然后宫人丁兴旺，那么朕这没娘儿，也就不再是非保不可的了。她可能早忘了，但朕直到今日，依然记得她的原话，一辈子也忘不了。”
“陛下……您这是”
“‘我朝规矩，东宫立嫡立长不立贤。今皇后王氏，正位中宫六年，迟迟无所出，皇长子祐樘，又为恭恪庄僖淑妃纪氏所出……想那南蛮子生的种，非我中原纯正血脉，实是不宜为储，更何况皇儿春秋鼎盛，不愁后继无人。至于那孩子，都说没娘儿天照应，我们且少操点心，就由着老天爷照应他吧。’”
“天呐，苍天呐！这是堂堂大明皇太后说的话么？狗日的，这是人话么！”
“至于她大半年后收留朕，亦不足为奇。和英宗合葬，是她毕生之夙愿，但英宗生前留有遗旨，指定与元配钱氏合葬。当时，钱太后过世，棺椁下葬时，工部发现裕陵地宫渗水，父皇命人一查到底，结果发现，是她做的——她秘密地差人施工，把钱太后墓室通往英宗墓室的甬道堵死了。这事儿见光后，引得群臣纷纷上书，要求将她废位。她是真没辙了，为求自保，这才和父皇提出，启用我这颗还没被弄死的废棋，即当年那道上谕‘立皇长子祐樘为储，周太后怜其年幼丧母，特接入仁寿宫中，亲自教养，朝夕抚育’，哪儿知一时的权宜之计，这养着养着，就养出祖孙情来了。”
“老身懂了，其实您跟我一样，也恨透了周百妍，但鉴于她的身份，鉴于她是您的皇祖母，故而，无法将这份恨意宣之于口。”
“凤姑，朕的母亲是个可怜人，十三岁，背井离乡，跋涉四千里，作为粤西大征的俘虏，充入掖庭为女史，干尽苦差，受尽折磨。也许，在祖母眼中，她只是后宫中一无关紧要的存在，人走茶凉，可以随意侮辱贬低，但……她是我娘啊，是把我带到这世上来的亲娘啊……朕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每当思念多一分，对祖母，厌恶也就多一分。”
“陛下，老身理解您的心情。这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周百妍，她一定会遭报应的，这不，这第一把报应，就应在了长宁伯周寿彧的孙女，她的亲侄孙女身上。”
“所以，祖母不喜梦儿，您就偏要抬举她，是么？”
“也不全是这样，老身自觉，和皇后娘娘还是挺投缘的，娘娘很真，很敢，外带那么一丁点青涩，让老身回想起了自己的碧玉年华。”
“哦，是么？呵，朕很好奇，若今夜顺着您的那些反话，当真气上心头，非要废黜梦儿，甚至赐她一死，您会怎么收场？”
“呵，收场就不必了吧，如果陛下真想那么干，老身铁定是劝不住的，老身唯一能做的，只是让您看清自己的心。”
“朕的心……已经许给了一个疯女人。凤姑，您知道么，张星梦，她就是一个疯子，朕很苦恼，可能是奢望太过，上苍不许，实在是……太想要有个真正的家了，把一颗心全许给了她，而她，却好像没有心。”
“陛下，老身愚见，您认为谁是疯子，那谁就是疯子。如果您想要得到一个疯子的爱，首先呢，您得先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在行动上出其不意、能屈能伸；在策略上胆大嘴甜，伪装弱小，我这么同您讲吧，以此为纲，您会发现，疯子不仅有心，还放了您在她心上。”
“出其不意，能屈能伸，胆大嘴甜，伪装弱小……甚好，朕明白了，多谢凤姑指点迷津。”
“陛下容禀，恕老身冒昧，”吴娘娘见此情景，不紧不慢地绕到李广身后，斟酌措辞，开始了顺势疗愈的第一步，“外头雨大，加之后半夜，皇后娘娘多半已经安置了。如今娘娘身子重，纵有千般不是，也请您先消消火，好歹等到天亮，再发落也不迟啊。”
“天亮？发落？”朱祐樘蓦地挑眉，重复了遍那两个“刺耳”的词儿，心火不由一窜一窜往上冒，“凤姑，您这话可真是稀奇理儿了啊，试问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都把自己发落到北安门冷宫了，朕还能拿她怎么样？明摆着的事儿，只要她怀着孩子，朕就只能放任她”
“老身万死斗胆，”他的话尚未讲完，即被吴娘娘生生打断，后者显得尤为执著，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相问，“等娘娘诞下皇嗣，您是否会就今日之事，与之秋后算账？”
透过她坚毅的眼神，朱祐樘感受到了一种玄妙的力量，那是无形中存在的神秘古老力量，是跨越时光，发自灵魂的一番发问。因为此刻的吴娘娘看上去，不像是单纯地为了星梦在问他，而更像是为了二十三年前的自己在问他。
霎那间，他明白了，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起来吧，”朱祐樘平复心神，和缓了些许口气，俯身扶起地上惊恐万状的李广，拍了拍他的肩，温言叮嘱，“即刻传旨，晓谕六宫，皇后养胎为上，内务局、太医院、司药司、御膳房等等，凡有司当值者，应效法皇后在乾清宫时旧例，继续听差于北安门偃月堂外，日夜待命，尽职尽责，不得有误。”
“遵旨，奴才告退。”
眼见皇帝得知冒雨移宫的事端后，先是气鼓鼓地讥讽了两句，接着又毫无原则地把皇后宠上了天，李广心中感慨良多，直道是娘娘疯了，陛下也跟着疯。
嘿，甭管这俩疯子的相处之道了，只消自个儿的小命还在，前程还在，那就万事大吉了，不是么？
待李广跪安，朱祐樘略一抿唇，兀自退后三步，远远朝吴娘娘作了个揖，后者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立在原地，默默领受了这一拜。
※ ※ ※ ※ ※
“凤姑，朕知道，您说的不是真心话，您喜欢梦儿，打心眼儿里向着她。”
“彼此彼此。您生怕留宿紫禁城中，引得风言风语，故意绕远路到我这儿来，不也是向着娘娘么？”
“朕亦知道，在这后宫中，您最怨恨的人，不是万氏，而是祖母。”
“这您可说到点子上了。我，吴彩凤，愿折二十年阳寿，但求周百妍这个挨千刀的老太婆早点死，我，对月诅咒，她一定得下无间地狱！”
“凤姑，冷静点吧。”
“呵，呵呵……陛下，您扪心自问，就从来没有恨过她么？”
“无论如何，她是朕的祖母，明面上，对朕有三年的养育之恩。”
“听您这音儿，到底是恨她的，对吧？”
“凤姑，记得从前，您和母亲说起过，天顺八年，英宗驾崩，两宫皇太后并尊，祖母光顾着与钱太后斗法，丝毫不考虑您初入大内，孤立无援的处境，立后册文昭告四海，仅仅过了一月，便同意了父皇的废后之请，以致吴氏一门惨遭牵累，荒芜落败。”
“唉，凄凄往事，孰能相忘……您还记不记得，为何当年淑妃于长乐宫仙逝之后，周百妍对您不闻不问，眼瞅着您日日往北安门冷宫串门，吃百家饭以趋避万氏毒害，却迟迟不肯接您往仁寿宫？为何过了大半载，她又突然良心发现，肯接您往仁寿宫了？”
“朕略知一二。想当年，后宫频频报喜，先是王氏产下了皇妹曼陵，再是邵氏产下了皇弟祐杬。祖母一方面觉得，万氏安排女眷进御有功。既然后宫人丁兴旺，那么朕这没娘儿，也就不再是非保不可的了。她可能早忘了，但朕直到今日，依然记得她的原话，一辈子也忘不了。”
“陛下……您这是”
“‘我朝规矩，东宫立嫡立长不立贤。今皇后王氏，正位中宫六年，迟迟无所出，皇长子祐樘，又为恭恪庄僖淑妃纪氏所出……想那南蛮子生的种，非我中原纯正血脉，实是不宜为储，更何况皇儿春秋鼎盛，不愁后继无人。至于那孩子，都说没娘儿天照应，我们且少操点心，就由着老天爷照应他吧。’”
“天呐，苍天呐！这是堂堂大明皇太后说的话么？狗日的，这是人话么！”
“至于她大半年后收留朕，亦不足为奇。和英宗合葬，是她毕生之夙愿，但英宗生前留有遗旨，指定与元配钱氏合葬。当时，钱太后过世，棺椁下葬时，工部发现裕陵地宫渗水，父皇命人一查到底，结果发现，是她做的——她秘密地差人施工，把钱太后墓室通往英宗墓室的甬道堵死了。这事儿见光后，引得群臣纷纷上书，要求将她废位。她是真没辙了，为求自保，这才和父皇提出，启用我这颗还没被弄死的废棋，即当年那道上谕‘立皇长子祐樘为储，周太后怜其年幼丧母，特接入仁寿宫中，亲自教养，朝夕抚育’，哪儿知一时的权宜之计，这养着养着，就养出祖孙情来了。”
“老身懂了，其实您跟我一样，也恨透了周百妍，但鉴于她的身份，鉴于她是您的皇祖母，故而，无法将这份恨意宣之于口。”
“凤姑，朕的母亲是个可怜人，十三岁，背井离乡，跋涉四千里，作为粤西大征的俘虏，充入掖庭为女史，干尽苦差，受尽折磨。也许，在祖母眼中，她只是后宫中一无关紧要的存在，人走茶凉，可以随意侮辱贬低，但……她是我娘啊，是把我带到这世上来的亲娘啊……朕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每当思念多一分，对祖母，厌恶也就多一分。”
“陛下，老身理解您的心情。这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周百妍，她一定会遭报应的，这不，这第一把报应，就应在了长宁伯周寿彧的孙女，她的亲侄孙女身上。”
“所以，祖母不喜梦儿，您就偏要抬举她，是么？”
“也不全是这样，老身自觉，和皇后娘娘还是挺投缘的，娘娘很真，很敢，外带那么一丁点青涩，让老身回想起了自己的碧玉年华。”
“哦，是么？呵，朕很好奇，若今夜顺着您的那些反话，当真气上心头，非要废黜梦儿，甚至赐她一死，您会怎么收场？”
“呵，收场就不必了吧，如果陛下真想那么干，老身铁定是劝不住的，老身唯一能做的，只是让您看清自己的心。”
“朕的心……已经许给了一个疯女人。凤姑，您知道么，张星梦，她就是一个疯子，朕很苦恼，可能是奢望太过，上苍不许，实在是……太想要有个真正的家了，把一颗心全许给了她，而她，却好像没有心。”
“陛下，老身愚见，您认为谁是疯子，那谁就是疯子。如果您想要得到一个疯子的爱，首先呢，您得先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在行动上出其不意、能屈能伸；在策略上胆大嘴甜，伪装弱小，我这么同您讲吧，以此为纲，您会发现，疯子不仅有心，还放了您在她心上。”
“出其不意，能屈能伸，胆大嘴甜，伪装弱小……甚好，朕明白了，多谢凤姑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