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轩西窗外,雨雾迷蒙,林霭夜凉。

    清风裹挟着水汽,透过纸纱窗,悄悄渗进烛光零星的殿室,待匀匀弥散开,为正在劳作的人儿驱了几分疲惫,添了些许凉意。

    两个时辰里,在朱祐樘的帮助下,吴娘娘重新校准了图纸精度,二人通力合作,用锯子凿子捣鼓出一总长六丈的马蹄形竹筒水槽,但见上头置了踏脚板三十四块,供轩中的三十四只猫咪一齐饮水。

    伴着西窗外的水车徐徐转动,北海的湖水便被源源不断地引进这个庞然大物里,小猫们一拥而上,鱼妃更是速度奇快,抢先占领了头一块踏脚板,群猫本就以它为先,这会儿见它压低脑袋,努力汲水的样子,遂争先恐后,纷纷效仿。

    一时间,那马蹄形竹筒水槽上,一只猫蹲一块板,三十四块板,次第排开,朱祐樘徐徐转身环视之,但见群猫动作大同小异,那场面委实壮观不已……

    朱祐樘又仔细核了一遍踏脚板的数量,不免心生疑惑,“凤姑,朕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有明明白白清点过,总共二十五只崽儿,这才俩月不到,又多了九只?”

    吴娘娘摆了摆手,笑道:“都是从纺草堂流过来的,她们前阵子从外头弄了十几只,现下热乎劲儿过去了,就留了几只喜欢的,其他全托给了小笙。”

    “小笙?”朱祐樘眉心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水槽边逗猫的中年女子,“您说的可是,叶平略的独子叶笙?”

    “对,老叶家的。小笙呢,从前在净乐堂做四等侍卫,陛下应是见过的,就那个瘦瘦高高,脸孔俊秀,长着一双清澈小鹿眼的男孩子。他把九只崽子带过来的那天,适逢二十岁生辰。我问他当值否,他说不当值。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嘛,马上填了个红包,叫他赶紧回府过寿去,他死活不肯收,然后又讲想留下来蹭饭,道是回去也一个人,现今他不住在城外的祖宅里了,老叶呢,平时也不大管他。”

    见吴娘娘谈及叶笙,原本暗淡清冷的眸中闪出熠熠星光,朱祐樘心下不甚滋味,当即转头看向远处的西窗,盯着那大红色的步步锦窗棂,良久,似笑非笑回了句,“确实,叶平略希望他早些成家,年初那会儿,就把大运河畔的乡间小墅拾掇了出来,让他提前住进去习惯习惯。”

    二人唠嗑的同时,知夏轩里,群猫进进出出,一片生机盎然。

    夜游陆续归来的几只虎斑猫,目光无一不被马蹄形竹筒水槽所吸引,在鱼妃的带领下,它们试着趴在各自专属的踏脚板上饮水;方才那二十余只喝完了水,悠哉悠哉回到凉棚里,美滋滋地继续享用饲料;角落里还有两三只吃完喝完,心满意足,围着马蹄形竹筒水槽一圈又一圈,在那儿漫无目的地瞎逛……

    “哦,原来如此。那敢情好啊,小笙这孩子七岁就进冷宫当差,也算是姐几个看着长大的,懂礼貌,热心肠,脑子活,功夫俊,顶顶要紧的是,人实诚,不花俏,要论做媒呐,老身还挺乐意替他张罗呢!”

    “不用张罗了,凤姑,这小子贼得很,早瞄上皇后身边的乐新了,好家伙,瞒得滴水不漏,就眼下,已然带着那丫头,跑去乡间小墅过夜了。”

    这话过后,是久久的一片死寂。

    朱祐樘兀自琢磨着,吴娘娘会是何等反应——小笙此番所作所为,是否破坏了她心中十全十美、聪明乖巧、青年才俊的固有印象呢?

    若是,也全是这小子自找的,不算老子坏了他的好人缘。

    正所谓尔先不仁,吾再不义,明明你犯错在前,却好像是你受尽委屈,不得不出此下策,真是岂有此理。

    还有皇后,张星梦这女人真是绝了,疯起来比谁都玩命儿,在她面前,小笙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瞧瞧,她今日干的那一档子蠢事,哪儿还有一星半点平日里洁身自好、谨小慎微,恨不能时时刻刻苦保持绝对清醒的正常样子?

    若否,若否……这不大可能吧?相信吴娘娘是明白人,定会说几句公道话,就像方才刚进门那会儿一般,聊慰吾心。

    “啊?坤宁宫的乐丫头,他果真得手了?”

    “怎么,您晓得这桩事情?”

    观乎皇帝神情微恙,面上流露出三分诧异,七分不满,吴娘娘心中多多少少有数了。

    她虽幽居冷宫多年,到底也是眼明心亮之人,对于皇帝此次深夜造访,表面上虽不遗余力地装着糊涂,私底下却一直在铆劲儿试探,如今,总算是探出了个五六成。

    想来,叶笙、乐新这对苦命鸳鸯私逃出宫,闯下弥天大祸,皇后护短心切,定是拦着皇帝不让处置,由此引发争执,而皇帝看在皇后怀胎逾七月的份上,权衡再三,终是强忍了,沉默了,妥协了。

    事情的发展脉络大致可以预见,随着皇帝的一步步妥协,皇后势必会愈发骄纵,乃至于擅宠怙恩,殊不知危险正在一步步降临靠近。

    须知皇帝的妥协,仅是权宜之计而已。这种妥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引发不满,同理,这种不满,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

    届时,张星梦,也就成了第二个吴彩凤,张氏一门,也就步了吴氏一门的后尘……

    吴娘娘思及这些,又联想至自己早年经历,内心翻江倒海,浪涛汹涌。

    她笑星梦看不穿,先帝与新君这对天家父子,本质上,其实是同一种人,无所谓品行良心,孰优孰劣,谁高谁低。更何况,天下乌鸦一般黑,还有不同色儿的?

    世人大都理解错了,在她看来,所谓圣心,并不是什么圣上的心思、心机、心计,而是圣上的心情,心情罢了。

    既是心情,便有好坏之分。

    昨儿个心情好,那自然什么都好,今儿个心情坏,那你中宫就得担待。岁岁年年,朝朝暮暮,一贯如此。

    倘若你没这个火候,做不到——那毫无疑问,你马上就会被弃之敝履,抛之脑后。因为放诸四海,总都有人能达到这个火候;而这些人,秉着欲先改命,必先拼命的奋斗精神,她们可以忍,可以学,可以演,可以装,可以做得到……

    “哎哟,老身日日待在这儿,能晓得啥咧。只不过嘛,人云亦云,道听途说罢了……”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吴娘娘脚边已聚集了三四只虎斑猫,一边用食指逗它们,一边托腮吟吟浅笑。

    刹那光景里,她仿佛变回了从前的那位少女,明艳活泼开朗爱笑。在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朱祐樘仿佛看见了她年轻时候的倩影,又仿佛看见了星梦在朝自己莞尔。

    吴娘娘半生逢难,但骨子里依旧善良。

    因为是过来人,她淋过雨,尚不忘替新人撑伞。

    尤其那新人,还是星梦。

    吴娘娘喜欢星梦,有时甚至隐隐觉得,这女孩子的禀性和小笙很像,温柔顺从中带着一丝狡黠反骨。

    星梦爱看禁书,收藏更是不在话下。吴娘娘还记得那日,她奉旨送表兄过来崇华殿养伤,期间两人又聊到禁书的话题。当时,因为聊得很欢乐,自己有些小激动,便兴致勃勃地拿给她一本《剪灯新话》,递过去的片刻,心里还惴惴不安的,唯恐她不喜。

    谁料,在得知这是作者瞿佑早年亲自相赠的手稿后,她,堂堂的今上元配,中宫皇后,竟然不顾形象地从圈椅上弹起,整个人手舞足蹈,蹦跶了好一阵……

    “凤姑,凤姑?”

    话说马蹄形竹筒水槽的中央,朱祐樘启开工具箱,忙着将方才做木工时的各式家伙一一放进去归位。

    他忙着这些,好奇心愈来愈重,终是开口相问,“小笙他……跟您通过气儿?也是绝了啊,都啥时候的事情呐,难不成你们都晓得,只瞒着朕一个?”

    “唉呀,您想哪儿去了。他二人毕竟青春年少,这情到浓时,难免疏漏端倪啊。”

    多年佛法研习、参禅灵修之道,今时今刻,终究是派上了用场。吴娘娘打定主意,她即将行最婉约之方式,出最神奇之速度,为皇帝进行顺势疗愈,使他的心情得以好转。

    “比方讲,正月初四,坤宁宫隆福门下的那场群架,早前传得是沸沸扬扬,瞧小笙那做派,真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呢。老身寻思着,他在宫中当差十三年,几时干过这种事儿啊,还是为了一姑娘家?嘿,照我看,俩人自那时起,就有些个意思了。”

    朱祐樘闻言,目光垂敛,手上收纳的动作亦渐渐放慢,片刻迟疑后,他用一种半自嘲半讥讽的口吻,漫不经心地与之戏谑,“听您这么一讲,倒像是这么回事儿,怪朕没怎么留意,实属后知后觉了啊。”

    他说罢,合上工具箱,熟门熟路地步到四层猫舍旁边,俯身把箱子塞回底部的矮橱里,方一抬头,冷不丁余光瞥见了李广,这厮正待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着。

    “行了,别瞧了,李大总管,进来吧。”

    放低青白色绸纱袍的袖管,捋过蓝田玉宫绦底下的流苏,朱祐樘缓缓起身,朝李广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回话,“不是让你跟苫烟进东暖阁看着么,大老远跑这儿来作甚?”

    “陛下息怒,奴才有罪!”

    李广一路从北安门偃月堂急急赶来,心中早已七上八下,忐忑至极,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带哭腔道:“奉娘娘懿旨,乾清宫东暖阁内归属中宫的物件,除了皇后金册、凤印及皇太子妃金册、金印,其余尽数装车带走,刚随娘娘一道搬去了偃月堂。现下,由苫烟在那儿陪侍着,奴才好不容易得了允许出来……另则,娘娘还特地交代过,此举自有深意,不为闹情绪,也不敢犯矫情,只是……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自己还有仨月临盆,便可以为所欲为。”

    出乎李广的意料,朱祐樘竟顺着他的话茬,自然而然地给接了下去。

    “只是觉得乾清、坤宁两宫住腻了,便可以去住冷宫;只是觉得后位并无第二人选,便可以随手撂摊子;只是觉得朕没她想象中那般好拿捏,便可以豁出去找死。呵,她还真是……办起事来飞扬跋扈,一寸余地都不带留的,好,相当好。”

    皇帝末了那一个“好”字,拖着长长的,淡漠而又轻蔑的尾音。

    这下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可怜李广伏于原地,怔在当场,不由噩梦纠集,浮想联翩,少顷,已是冷汗涔涔,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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