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浩大，荒野苍莽，塞北的黄土在南雁的双翼下旋转，蓬草裹挟在风里飘飞不定，忽高忽低。夕照引着一天的云西行，无穷，无尽。
黄昏里从南逶迤来一列车队，穿行时而明亮时而暗淡的光线里，人、车、马无一不动作精简、默然有序，即便行路声也于动中显示出一种肃杀的静。
队列车厢的一角，棋子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素簿严严实实的包裹下，玉石那温澈且坚重触感仿佛也抚手可得。与这一包棋相对而坐的人，年纪约在少年与成年之间，容态却已绝人及难以描刻。那一种好看，英气但不逼人，超拔但无刻意，不经意间像是深情也像是无情，朝气中自有一种持重端雅，浑然天成的一股出世与淡然。
故人应如旧，傅淮远望着棋子包裹，微微有些失神，这条通往疆场的路，却让他有心安和期盼的感觉。
倏忽间，匕首、长枪、弯刀……各种兵器搏击声在耳边一起炸裂，近而又远，是来者被随行侍者挡出一截。傅淮远的手敏捷无声地按上佩剑。
随即便响起傅何报信的声音：“你们二三十个人，装备这么精良，随便作个商队随行投个军，再不济把家伙当了开个小本买卖也成，何必来劫路，发这赌命财呢！”傅何打哈哈的语气，却把装备精良、劫路财几个字念的极重，这么多年的默契——傅淮远顿时心下明了：边境响马多是昊契国的贫民，哪里有钱购置上乘武器，分明是有人知晓风声，对着靶子打。“小心阴招！”傅何的声音突然从玩世不恭转得紧张起来，无数箭尖啸着划破空气，有几只甚至插进车厢露出冷峭的箭簇，再听车外，自己带来的人显然负伤不少，有些支持不住。
虽说是非诏令毋下车，这种时候怕也不得不出手。傅淮远正要跃出车厢外之际，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啊！“近车处一声叫吼，淮远蓦地将长剑从剑鞘抽出几寸：“傅何？”
已不必解释了，因为傅何接着用激动到破嗓的声音喊:“救兵来了!!!”
厮杀声从浓烈到平淡，傅淮远理顺衣袖重新坐回原位，看来两边消息都够灵通。此次漠北一行，很多事都需要好好理顺，无数脉络在傅淮远的心中交集、扭结、盘凝。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撩起门帘：“好久不见。”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一瞬，方才冷兵相接时尚自镇静的傅淮远突然有些声带发紧，定睛去看那人，她深深拜下：“云北东营常安，负命来迟。” 秦捷，她发中揉进些许黄沙，肤色晒得更深，眼睛，嘴唇，手指都没改变，眉宇间依旧雍容矜贵，只是多了杀伐果决之气。
毫不客气地说，她不美。可是，却出色到动人。
“军中健儿众多，怎么是你来冒这一趟险？王将军怎么同意？伤着没有？”傅淮远声音里是丝毫掩饰不住的担心，没想到王将军肯放秦捷来接他。
“距云北军营约摸还要半个时辰，大人路途劳顿，可安心小憩。”秦捷低下眼睛顺手撂下门帘，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可傅淮远看得太周细了，也可能是他的心看得太周细了，以至于觉得，她好像有些情怯。
自然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傅淮远收回所有担心与疑问，闭目养神地熬这半个时辰。一路上，车里车外两人各想心事。
到云北营中夜色已降临，傅淮远步下车辕，尘土微微飞扬。散漫的黄沙，概括的展现出对面几个人不凡的气魄。
“云北主帅，王柏檑！”
“云北常平，曾绍涵！”
“云北常定，刘国藩！”
“云北常宁，苍术！”
“云北常安，秦捷！”
“拜迎左相！”
他深深还礼。站在他身前的，既是云北的主干将领，又是此次漠北大役的灵魂人物。
星月微弱，火焰幽明，傅淮远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感到家国又一次凝出重任，压在他肩上，寒暄不必冗余，英雄自已肝胆相照，六人一同步入军中主帐，漠北五山三河二十七军与昊契之敌，便尽在谋划中。
及至深夜，商讨告一段落，王将军才有时间同他的两位小朋友叙旧——王老主要是想让两位小朋友叙旧，尽管看着五大三粗，但柏檑将军心中着实是把宝贝义女放在一切之上的。
顺着火炉的方向，顺着自己感觉的方向，傅淮远抬眼望向秦捷，他有太多想说的话，到嘴边，却成了：“三年可好？”
“说不上多么好，也说不上多么不好。”明灭不定的火光中，秦捷似乎苦笑了一下，“你呢？”
王将军看着两人，胡子都快捻断了：“小捷来漠北这几年，个子没长高，个性倒长了不少，说话……”话音未落，一个小兵慌慌张张跑上来禀告：“听闻营长说几位主将在帐中商议，禁令外人上前，所以药没能及时送到。”秦捷轻轻挥挥手，小兵便退下了。
“你受伤了？”傅淮远和王将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碍事，在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了。方才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没说，我们出营的时候遇到一队人，上来就打，受了点小伤，”秦捷说着拆开来手腕上的护甲，“打不赢就全部自杀了。他们全着中原服装，可据苍术说，讲的是昊契极北处的胡人方言。”
护甲已全部拆下，灰色的苫布充作绷带，已渗出殷红的血点，秦捷一层一层解开，正要上药，另一只手率先按住药瓶，它的主人说：“我来吧。”秦捷不自然地往回缩了一下手，没有拒绝。
傅淮远一边熟练地上药，一边问：“那些尸体呢？”“命人拖到左营的马粮垛旁边，已有两名仵作去查验了。”
淮远动作停滞了一下：“三年不见，办事更加干练了。”无论是面对自身还是他人的生死，她恐怕再也不会迟疑不决。秦捷扬扬上好药的手，俏皮地笑了：“你也不差。”
三年那么长，长得她已经放弃了再见；三年那么短，来回之间，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距离，以往轻松，默契又自然的氛围。
突然，傅淮远的动作停住了。他终是看见了，秦捷腕部的血管呈现滞重的黑色，那不是正常生命应当流淌着的血液。他平静的面容褪出心疼与疑惑，惊怕之中淮远转向王将军 ，正对上他的眼神——也许是他看错了——王将军知道，秦捷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向骁勇坚毅的王将军眼里好像闪着泪花，那是惋惜、不舍与悲伤。
“有什么我能知道的吗？”傅淮远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什么我能做的吗？”这一次，秦捷完完整整展出了一个笑容，是苦笑吧。国有危难，他们能并肩作战，这最后一段路，她要把自己抛洒在最热爱的土地上，弥散在心上人的身边。尽管她永远也不会让他知晓自己的心意。
这是重聚，也是诀别。
黄昏里从南逶迤来一列车队，穿行时而明亮时而暗淡的光线里，人、车、马无一不动作精简、默然有序，即便行路声也于动中显示出一种肃杀的静。
队列车厢的一角，棋子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素簿严严实实的包裹下，玉石那温澈且坚重触感仿佛也抚手可得。与这一包棋相对而坐的人，年纪约在少年与成年之间，容态却已绝人及难以描刻。那一种好看，英气但不逼人，超拔但无刻意，不经意间像是深情也像是无情，朝气中自有一种持重端雅，浑然天成的一股出世与淡然。
故人应如旧，傅淮远望着棋子包裹，微微有些失神，这条通往疆场的路，却让他有心安和期盼的感觉。
倏忽间，匕首、长枪、弯刀……各种兵器搏击声在耳边一起炸裂，近而又远，是来者被随行侍者挡出一截。傅淮远的手敏捷无声地按上佩剑。
随即便响起傅何报信的声音：“你们二三十个人，装备这么精良，随便作个商队随行投个军，再不济把家伙当了开个小本买卖也成，何必来劫路，发这赌命财呢！”傅何打哈哈的语气，却把装备精良、劫路财几个字念的极重，这么多年的默契——傅淮远顿时心下明了：边境响马多是昊契国的贫民，哪里有钱购置上乘武器，分明是有人知晓风声，对着靶子打。“小心阴招！”傅何的声音突然从玩世不恭转得紧张起来，无数箭尖啸着划破空气，有几只甚至插进车厢露出冷峭的箭簇，再听车外，自己带来的人显然负伤不少，有些支持不住。
虽说是非诏令毋下车，这种时候怕也不得不出手。傅淮远正要跃出车厢外之际，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啊！“近车处一声叫吼，淮远蓦地将长剑从剑鞘抽出几寸：“傅何？”
已不必解释了，因为傅何接着用激动到破嗓的声音喊:“救兵来了!!!”
厮杀声从浓烈到平淡，傅淮远理顺衣袖重新坐回原位，看来两边消息都够灵通。此次漠北一行，很多事都需要好好理顺，无数脉络在傅淮远的心中交集、扭结、盘凝。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撩起门帘：“好久不见。”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一瞬，方才冷兵相接时尚自镇静的傅淮远突然有些声带发紧，定睛去看那人，她深深拜下：“云北东营常安，负命来迟。” 秦捷，她发中揉进些许黄沙，肤色晒得更深，眼睛，嘴唇，手指都没改变，眉宇间依旧雍容矜贵，只是多了杀伐果决之气。
毫不客气地说，她不美。可是，却出色到动人。
“军中健儿众多，怎么是你来冒这一趟险？王将军怎么同意？伤着没有？”傅淮远声音里是丝毫掩饰不住的担心，没想到王将军肯放秦捷来接他。
“距云北军营约摸还要半个时辰，大人路途劳顿，可安心小憩。”秦捷低下眼睛顺手撂下门帘，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可傅淮远看得太周细了，也可能是他的心看得太周细了，以至于觉得，她好像有些情怯。
自然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傅淮远收回所有担心与疑问，闭目养神地熬这半个时辰。一路上，车里车外两人各想心事。
到云北营中夜色已降临，傅淮远步下车辕，尘土微微飞扬。散漫的黄沙，概括的展现出对面几个人不凡的气魄。
“云北主帅，王柏檑！”
“云北常平，曾绍涵！”
“云北常定，刘国藩！”
“云北常宁，苍术！”
“云北常安，秦捷！”
“拜迎左相！”
他深深还礼。站在他身前的，既是云北的主干将领，又是此次漠北大役的灵魂人物。
星月微弱，火焰幽明，傅淮远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感到家国又一次凝出重任，压在他肩上，寒暄不必冗余，英雄自已肝胆相照，六人一同步入军中主帐，漠北五山三河二十七军与昊契之敌，便尽在谋划中。
及至深夜，商讨告一段落，王将军才有时间同他的两位小朋友叙旧——王老主要是想让两位小朋友叙旧，尽管看着五大三粗，但柏檑将军心中着实是把宝贝义女放在一切之上的。
顺着火炉的方向，顺着自己感觉的方向，傅淮远抬眼望向秦捷，他有太多想说的话，到嘴边，却成了：“三年可好？”
“说不上多么好，也说不上多么不好。”明灭不定的火光中，秦捷似乎苦笑了一下，“你呢？”
王将军看着两人，胡子都快捻断了：“小捷来漠北这几年，个子没长高，个性倒长了不少，说话……”话音未落，一个小兵慌慌张张跑上来禀告：“听闻营长说几位主将在帐中商议，禁令外人上前，所以药没能及时送到。”秦捷轻轻挥挥手，小兵便退下了。
“你受伤了？”傅淮远和王将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碍事，在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了。方才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没说，我们出营的时候遇到一队人，上来就打，受了点小伤，”秦捷说着拆开来手腕上的护甲，“打不赢就全部自杀了。他们全着中原服装，可据苍术说，讲的是昊契极北处的胡人方言。”
护甲已全部拆下，灰色的苫布充作绷带，已渗出殷红的血点，秦捷一层一层解开，正要上药，另一只手率先按住药瓶，它的主人说：“我来吧。”秦捷不自然地往回缩了一下手，没有拒绝。
傅淮远一边熟练地上药，一边问：“那些尸体呢？”“命人拖到左营的马粮垛旁边，已有两名仵作去查验了。”
淮远动作停滞了一下：“三年不见，办事更加干练了。”无论是面对自身还是他人的生死，她恐怕再也不会迟疑不决。秦捷扬扬上好药的手，俏皮地笑了：“你也不差。”
三年那么长，长得她已经放弃了再见；三年那么短，来回之间，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距离，以往轻松，默契又自然的氛围。
突然，傅淮远的动作停住了。他终是看见了，秦捷腕部的血管呈现滞重的黑色，那不是正常生命应当流淌着的血液。他平静的面容褪出心疼与疑惑，惊怕之中淮远转向王将军 ，正对上他的眼神——也许是他看错了——王将军知道，秦捷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向骁勇坚毅的王将军眼里好像闪着泪花，那是惋惜、不舍与悲伤。
“有什么我能知道的吗？”傅淮远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什么我能做的吗？”这一次，秦捷完完整整展出了一个笑容，是苦笑吧。国有危难，他们能并肩作战，这最后一段路，她要把自己抛洒在最热爱的土地上，弥散在心上人的身边。尽管她永远也不会让他知晓自己的心意。
这是重聚，也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