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把今日一件小事讲清楚,必要从很久之前许多小事讲起。比如,太后的传奇身世;比如,周元的街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很多不会说汉语的汉人。

    比如,六年前,国子监开课的第一日,也是建元以来为数不多的特别日子。皇室王孙、贵胄富贾乃至平民寒门,其子弟中的佼佼者们历经选拔考试,正式入学。京都权贵云集之地,极尽豪奢之事也道寻常,不寻常的是入学弟子中有一人来自傅家。

    当今圣上,凭借他在中北地区的声望与德明召集起一帮人马东征西战推翻前朝□□,撤掉江南地区的旧都、定京周元,完成开国大业之后,为了稳固政权,将江南地区名高望重的诸多世家北迁到京城周元。这其中,便有傅家。其余世家或多或少与朝堂有些瓜葛,安置在天子脚下一则加官进爵笼络人心,二则集思广益为新朝出力,三则利于监察风吹草动。唯独傅家以书立家,老祖宗当年立下家规,子弟不得迈入朝堂半步。几百年间,传读传教,立德立言;其子弟皆毓秀俊敏,或耕读,或经商,或为师,渐渐誉满天下。朝代变了,可老祖宗的规矩变不得。北迁之际,傅家家主傅祁礼家门紧闭,放话给皇帝,大意就是要么留要么死,傅家人绝不会离开故土半步,也不会为朝廷效力,搞得皇帝骑虎难下。

    最后还是家主的老朋友宋九山亲自登门拜访,不知使了什么神通之术,说动了几方谋士都请不动的傅祁礼。尽管北迁,傅家人在京都仍是深入简出,更别提与朝廷打交道了。

    而现在,有一位傅家子弟却要入学国子监。要知道治学,傅家有绝对的话语权,前因后果加起来,真是让路人想不通。

    十月将末,桂花残落,香气被微风打落在水中。未至开课时辰,一位少年走入学堂中,步若生莲,于世中一尘不染。

    室内已焚起香,及深,及静。先生的书台上留着一局残棋。少年款款坐下,翻开自己的书本,忽然听得脚边一阵异响,他诧异地俯下身去——四目相对,虽迟但到。桌下的人显然比他镇静多了:“失礼了,您可否帮我找一枚白子呢?”

    少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点点头。好巧不巧,刚往后退一步,鞋下便露出那颗白子。他敏捷地弯腰拾起那颗白子,用绢布擦了擦,递给刚从桌下出来的那人。

    她笑了笑:“多谢啦。我叫秦捷。”“傅淮远。”边说着边行了个礼。

    秦捷将白子放回先生的书桌,在傅淮远前边捡了个位子坐下来。两人,都坐得端方雅正,各自默默翻书。开课的时辰渐进,学子三三两两多了起来,互相交换过名字——其实京都的龙凤子弟们在节会活动、常日比试里已经相互认识或者至少听过名字,有的人甚至在此前就拜在同一师门下互为同学;故而,来自神秘书香门第的傅淮远自然而然成了大家好奇的焦点,其实也还有另一个原因,一群小孩中间,谦和有礼、温润如玉的妙公子理所当然是女子倾心、男子羡慕的对象。

    人群的包围声中,傅淮远寒暄着,目光无意扫过刚刚那个人。秦捷,她真的有些特别,独自一个人时,她活泼之中透露着深沉,你很容易感觉到她的真诚,也很容易感觉到真诚不是她的全部。而在众人之中,无论众星是否围捧,她都是唯一的月亮,无论在那个位置,都能感受到她泰然的气场。

    秦捷似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边低下了头,那个先来的人,她对他的印象不过是:一个谦和得有些清冷、肤白、睫毛长的少年。秦英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立即在旁边打趣:“今天怎么肯从书里抬起头,多看人一眼了?”

    秦捷立即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她的好皇兄,事事疼她、谦让她,嘴上总要和她过不去、拿她开玩笑。

    “咳咳……”众人立即噤声,朝清嗓子的人看去,一位白须飘飘道骨仙风的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端坐在书桌前:宋九山,五十有八,善儒,善道,善佛,善天下闲人事,入我门,皆我弟子,皆从师命,有异议者,恕不敬送。”众弟子皆行礼拜见老师,只恨不能多生两手叩拜。当今天下求学问道,傅氏为一派,宋氏为一派,双绝涉猎之广、钻研之深,无人可望其项背。只是宋九山此前不肯招纳门生,皇帝也是硬凭借同在沙场出生入死多年的交情强封太傅,从其意愿择皇室中风毛麟角教习。

    能请到这位老先生,在座诸君崇拜与庆幸之情可以想象,课业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及放学时,众人纷纷散去,秦捷却起身走向相反方向似是与宋先生有话要说,未及开口,宋先生便笑着叫住拾书欲行的某人:“淮远!”

    “先生有何吩咐?”傅淮远边说边上前来。“子杰自幼由我教习,一月前小试棋艺,竟被她撂在这一招上,你来看看这一局,是有解呢,还是无解呢?”傅淮远微微行礼:“先生过招,晚辈怎可妄言?”宋九山使了个眼色,秦捷便拈出一颗白子,宋九山的微笑在脸上逐渐扩大:“无妨,我和祁礼正想看看,谁教出的学生更高明?”

    如果有旁白,那么秦捷和傅淮远的心中必要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三个字:好家伙。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傅淮远从秦捷手上接过棋子,认真地凝视棋盘,时间不长也不短,就在秦捷放下一口气与重新提起一口气之间,傅淮远轻轻地落子了。风云骤变,死地后生。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宋老先生脸上笑快要溢出来了,他站起来用道骨仙风的手在傅淮远的肩上慈爱地拍了拍,又转过来笑得更加灿烂:“子杰,可不要不平哦。”

    秦捷脸不知什么时候有些红了:“弟子谨记先生教诲,深知技艺仍需精进。”

    “散学吧。”宋先生脸上的笑意仍未消散。

    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秦捷有意要落在后面,走得慢慢吞吞,偏生傅淮远步子也迈得极小,清风霁月地走在左侧。秦捷的思绪忽远忽近,突然被傅淮远打断。

    “姑娘棋艺精湛,在下深为敬佩,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尚未正式介绍过。傅淮远,表字觉之,江左人士,随父北迁。不知是您哪家子弟,何以师从九山先生?”

    秦捷心中半分敬重半分好笑,傅氏子弟博古通今,关晓天下,却唯独不问朝堂事,皇亲贵戚一概不知,“秦捷,提刀走马的捷,表字子杰。今日试棋已落下风,还望日后多多指教。”

    “我没有打断你们吧?”两人同时回头,秦英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我是秦英,当今皇上的秦,英姿勃发的英;我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看少年你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我们能交个朋友吗?”他边说边走到傅淮远身边搂过他的肩膀,暗自用上了几分力道,傅淮远却纹丝不动。

    秦英继续嬉皮笑脸,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以后,我们就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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