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秦捷想错了。京中显然还有许多人惦记着她。琴还没做完,人就来了。

    傅淮远面前站着京畿韩总督,还有他一帮凶神恶煞的下属。自从皇上卧病以来,京畿总督院就沦为太后排挤各方的帮手。

    “再说一次,我要见傅家家主。”韩绍扶着头上的官帽,不耐烦地说。

    “家主常年闭关修读,不见外人。”傅淮远立在大门前,神色自然,不卑不亢。

    “那就休怪我无礼了。”韩绍挥挥手,一群人直接围上。五个傅家弟子闪出迎击。

    再说一次,傅门人才济济,从主系成员到普通族人,没有孬种。不敢妄言他们武艺方面到底如何,总而言之,总督院带来的人都是高手,但是没有占到一点便宜。从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傅氏弟子出手极有分寸,对对手耗而不伤。

    韩绍恰好对上傅淮远,他有些恼羞成怒:“傅公子当真以为我连个傅家都进不去吗?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草民不敢。”傅淮远嘴上说着,脸上没有丝毫“草民不敢”的神色。

    “这么大动干戈又是何必?一把老骨头还有人拜访,韩总督找我何事?”傅祁礼出现在门前,两边人立马住手,各回其位。

    韩绍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先生德高望重,还请不要和我打哑巴谜。小公主出宫已久,皇上在病中想念得紧,派我请回宫中。”

    “公主自然是要回宫去的,只是染疾未愈,不便走动,等病好了再自行向皇上复命,韩总督效忠皇家,总不会强公主所难吧。”傅祁礼的语气不紧不慢。

    “天子命,不可违。我今日也是恪尽职责,并非和傅家过不去。若公主不出来,我就要放火烧宅,逼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又闪出一个人。“我来迟了,让总督好等。”

    傅淮远心中一沉。

    秦捷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父染疾,子不侍,是为不孝。一个月来叨扰傅氏家门,深为惭愧,若是今日再要驳了韩总督,子杰便更是有负天家颜面了。”

    傅淮远拉住秦捷,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下棋那日,也是这般情形。

    秦捷笑着拿开他的手,“淮远兄,来日方长,病总会养好的。兄长与王将军也甚是挂念父皇龙体安康,此次我入宫代为探望,还望知会。”

    她的伤还没有痊愈,慢慢走尚走得不稳,傅淮远几次想要上去搀扶,终是停在原地。

    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在傅府那一个月,在秦捷看来,是一段烹茶斫琴的平静时光,在秦英乃至许许多多后世人看来,却是波澜壮阔的一个月。

    太后将许多开国老将下放到地方——若不是王将军请辞,也会离开周元;将诸皇子禁足内宫,伺机寻事由开杀戮;文官无论口风如何、是否愿意投诚,一概打发到国史编按研究前朝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整编原来的军队、设立监察署、提拔任用一批不知出处的人……她的爪牙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当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那么多人听命效忠于她。

    暗地里,王将军联系了许多分配到昔日的战友,其实他们仍然身强体壮,多年征战沙场的血性不改,只是资历老,这一帮人又整肃出一支队伍,多是经过真刀真枪磨练的旧人。秦英边打探边游说,争取到有名望又不愿与太后同流的潘家和苍家,结成同盟。

    其余力量,不是明面上服从太后,就是暗地里搞小动作。若不是皇上毫无征兆归西,太后准备不足,秦英一方不知还要费多少周折。

    那一日,她被推搡在地上,皇子皇孙跪了一地。太后坐在皇上的床榻前,眼睛却只盯着秦捷,让她不寒而栗。无数次在噩梦中,秦捷不是看见她体罚自己时轻蔑地笑,而是看见她在父亲床榻前的眼神。那不是一个母亲、一个曾祖母、一个太后的眼神,那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复仇者的眼神。

    若不是刀架在脖颈上,秦捷很想去看看她的父亲。床上只有细若游丝的鼻息,渐渐地,渐渐地便什么也没有了。宫里立刻响起无数哭喊声,被皇祖母所恫吓,方才一直抽抽嗒嗒的人,现在立刻放声哭了起来;也有人为自己日后担心,怕再也过不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真心实意地哭泣;有几个更小的孩子,从早上离了母亲便哭闹个不停,方才被宫里死亡和肃杀的气息震慑住,现在有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满宫的人一同哭泣,他们小小的便学会,旁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大抵是没有错的。

    秦英没有哭,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期待着:不成功,便成仁吧。

    秦捷也没有哭,她觉得自己应当哭一哭,一个鞠躬尽瘁、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安定天下的君主,牺牲了自己的家庭之乐,甚至可以说牺牲了自己的寿命,他死后应当有人为他哭一哭的。可是今日绝不能流出眼泪。

    太后缓缓地站起身来,宣读垂帘听政的懿旨。

    那一刻到了。

    后人这么说:高祖崩,韩氏欲用事,时权集朝野、压抑诸孙。内外垂眉颔首,无一人敢称是,亦无一人敢称否。

    昭烈神武将军王柏檑起,旧勋忠勇且谋者应之,自四海攻,未及五日,下京都,善战若此,可见一斑,况诸州郡县乎。

    大势已失,韩氏几欲携皇子令天下,然五子英率北迁潘、苍二族挽大局于狂澜中,韩氏困,念其年高,思过上阳宫。

    遂推子嗣中贤者,五子英以为最,及诛乱有功,民心所向。宣乐初年,登大祚,是为成祖。

    何为璞玉

    当初策略是大家共同谋划的,果断发动却是秦捷首倡,事实证明这个提议的远见力。能连络起王将军的老战友,拉拢潘苍二家,渗透太后的势力,从地方到中央一举推翻取得成功,不得不说,是时机大于实力。

    弊端就是各方不稳,等着秦英收拾的事情很多;太后什么也不肯说,便禁足上阳宫,切断与外界联系,每日粥菜、诵佛而已。放眼朝野,被太后折腾过人才零落,元气凋敝。新帝每日焦头烂额。

    好在还有傅淮远。傅家人参政,是本朝又一大奇事。潘明翰为右相,傅淮远为左相。少年拜相,建言句句直锤时弊、振扶民生,天下震肃。

    秦捷好说歹说不肯进宫陪她哥,秦英开始天天派人来劝,说国家建设需要人人出力,在将军府过退休生活是空负大好年华,后来傅淮远与秦英谈了一次,来劝的人便不再出现。

    傅淮远果真走上了当初家族避开的道路,而秦捷,她被碾轧了太多遍,太需要逃避了。如果可以,傅淮远希望她能一直逃避下去。人生百年间,谁说不能一直逃下去呢?

    秦捷人在王将军府上呆腻了,就想着出去逛逛,王将军忙于军事,傅淮远忙于政事,自然不好去打扰他们。

    直到一日。

    他进来时,秦捷正忘乎所以地荡秋千,只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线条流畅的身影,这家伙,好像又长高了。

    “许久不见你了。”傅淮远笑着走进来。“是啊,左相大人太忙了,”秦捷人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义父在练武场,估计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我来找你。”傅淮远绕道秋千架后面。

    “找我何事呀?”秦捷略带诧异地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乘秋千落下的时候,傅淮远伸手握住秋千绳抵住悬椅,秋千立马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秦捷几乎是立马滚着从秋千上下来,一丝乱发散落下来。

    三人漫步在周元的街道上。傅淮远的眼神无处安放,只好盯着沿街一排排屋檐:“听王将军说,你在府中过得有些不乐。”

    “是啊,闲人也不好当……所以你准备让他来陪我?”秦捷的眼神飘向身后的傅何。

    “嗯。”

    “那便谢谢你的好意了。”

    “公主不必言谢,这是阿何应该做的。”傅何抢话道。

    “你还是叫我公主。”秦捷笑笑地望向傅何。

    “那阿何该叫什么呢?”傅何有些怯怯地问。

    “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喽。”秦捷做吹口哨状——尽管她并不会吹口哨。

    “那还是叫您公主。”

    三人都笑了。

    傅淮远有事先回相符,桂花糖粉糕、蟹黄包、烤鳕鱼……秦捷带着傅何把周元最好吃的店逛了个遍,这孩子,虽然脑子转得慢,但是绝对是逛吃的好拍档。

    “公主,傅何想听您讲怎么赶走太后的故事。”

    打脸来得太快,秦捷差点被噎住:“你怎么知道?”

    “公子曾经和傅何提过一两句,但是我更想听公主说。公子说,你是打败了坏太后的大英雄。”傅何一脸期待。

    大英雄吗?傅淮远一手策成计划,秦英救下来兄弟姐妹,王将军打下了京都,自己又做过什么呢?站着挨打,趴着挨打,跪着被瞪,最后躺赢的大英雄吗?

    “不提了,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吃饭吧。”

    “公主不相信吗?你看!”傅何有些着急,不知道从身上那个口袋变出一本书。

    秦捷狐疑地翻开一看,是一本精美的连环画,情节介绍极其简单,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但绘图生动极了,秦捷、傅淮远王柏檑画得与真人无疑,其他人虽然并非本容,却也生动极了。

    秦捷有些激动地抓住傅何:“这都是你画的?”

    傅何挠挠头:“是,画得不好,公主见笑了。请您别对其他人说,这事只有你和我知道。”

    “不!你画得很好!是非常好!还有别的吗?”

    傅家炊房里。秦捷眉飞色舞地翻看着刚从柴火堆下挪移出来的连环画,有野史、有小说、有传说、还有配诗的风景话。“这是谁教你的?学了多久?”秦捷带着一种发现了宝藏的表情。

    “从小时候起,公子闲着就给我讲讲诗文故事,画是我捡着府上余下的纸,自己琢磨着想出来的。因为觉得不好,自己又舍不得丢,就都藏起来了。好像还有许多遗散的,时间太久一时记不清。”

    “刚回来就听说府上来了稀客?哪有客人要在炊房里被招待的?”傅淮远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捷,接着他看到一地的书,露出讶异的神色。

    秦捷头也不回地,带着合不拢的笑说:“觉之,你捡到宝了!”

    傅淮远捡起一本看了看,又看了看秦捷,笑着说:“是啊。”

    两天后,几套新出的连环画火遍周元城,署名是“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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