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棹兮刚出电梯,接到了赵旭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赵旭声音沉闷,“会谈取消了,那边说要换地方。”

    她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对方说时间了吗?”

    “没说,你直接来我办公室。”

    林棹兮乘梯回到顶层。

    没出十分钟,电话又进来了。

    这回赵旭语气急促,“对方回来了,说要现在谈。我把人接到会客厅,你准备好直接下来。”

    林棹兮方才还有些拿不准,这下是真的确定了来人。能这么折腾人的,除了祁二公子,还会有谁。

    她挂了电话,先回了趟自己房间。

    抽屉里放着盒珍藏的特级龙井,她找了出来,拿了只玻璃杯,端着茶具去休息室泡茶。

    从前在附中的茶艺展,林棹兮当过一回志愿者,当年祁决一手精湛的茶技,她至今记忆犹新。

    茶叶在杯中上下翻滚,握着水壶的手跟着抖了下。林棹兮自诩理智,也不得不承认被祁决搞乱了阵脚。看着茶叶缓缓沉底,茶汤变成绿色,她端着托盘下了楼。

    会客厅位于四楼东南角,空间不算大但隐秘性较高。林棹兮瞧了眼合上的门,暂时搁下托盘,腾出手来开门。

    就这么耽搁了一小会儿,未关紧的门缝里传出来细微声响。

    “老大,真要合作啊?”

    是男人的说话声,声音清亮,语调微扬。

    “这小项目咱们自己完全能干,没必要让别人来搅和。”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咱们特意这个点儿来,这公司看着,怎么说呢,有点儿忒简陋了吧。”

    听到这里,林棹兮推门而入,手链打到玻璃门上“哐”得一声响。

    里头的男声戛然而止。

    午后的阳光强烈,穿过玻璃照射进来,略微刺目。

    主位空着,右手首位上坐着一个人,穿一件长款立领深灰色大衣,黑色长裤,大衣之内是一件同色上装。他手撑着脑袋,歪靠在座椅上,姿态随心,气势却盛。

    坐着的两人也正看着林棹兮。

    地上几处斑驳光影,祁决看见光里闯进来一个人,白色的裙摆在阳光下一晃。

    坐在下首的陈瑨瞪大了眼,一眼认出林棹兮,低声说:“老大,这不是前几天搭车那姑娘?”

    顷刻间又反应过来,刚才说错了话,还被人家听个正着。

    林棹兮拿起手边的遥控器调整百叶窗,缓声说:“祁总,怠慢了。”

    声音似雾,淡淡的,却透着丝推拒,像一只警惕的小兽。

    祁决动了动指尖。

    “叩叩”两声门响,赵旭领着段舟游进来。

    赵旭带着笑,挑了祁决下首的位子坐下,“准备仓促,让二公子久等了。”

    林棹兮不由看了赵旭一眼。赵旭算是她半个师父,跟着他这么多年,有地位的人也见过,却头一回见他把姿态摆得这么低。

    祁决抬眸,似微微笑了下,“是我们来的唐突。”

    赵旭看了看祁决,笑问:“二公子如此年轻有为,出来做事,家里肯放?”

    “祁家还管不到我。” 祁决一笑,眼角微微向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令人瞬间感受到和气,下一秒又似讳莫如深。

    林棹兮敛了眼,脑中却跳过一道传言:祁决与祁家的关系不睦。据说是和他的母亲有关,如今祁家的祁夫人,并不是祁决的生母。

    赵旭打着呵呵,“那咱们聊项目?”

    林棹兮退后一步,将备好的茶水端至每人面前。段舟游和陈瑨安排了咖啡,赵旭惯喝参茶,最后将那杯龙井放在祁决面前。

    鼻中窜进一缕茶香,祁决微不可查地看她一眼。

    众人坐定,林棹兮看一切安置妥当,转身要离开,被赵旭喊住,“棹兮啊。”

    赵旭这话对着林棹兮说,人却是看着对面的祁决。

    “你也一起听吧。”赵旭问:“祁总不会介意吧?”

    祁决抬眼,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黑色的瞳仁似蒙着一层水烟。

    他笑着说:“自然不会。”

    林棹兮在赵旭身后坐下,从善如流地加入会谈。

    金冶对庆城的项目准备充分,此时交涉心里有几分底。

    祁决漫不经心地坐着,随口一问,便能直指要害,愣是让段舟游几次答不上来。

    在他身旁的陈瑨也不是等闲,思路清晰,数理心算信手拈来。

    好在赵旭身经百战,又有林棹兮从旁辅助,倒是没有太落下风。

    目光微微一扫,祁决心中也有些诧异。

    赵旭便罢了,倒是这位与之配合默契的林棹兮,挺稳得住。

    茶过一旬,会客厅安静下来。

    林棹兮与段舟游对视一眼,寻了个由头就退了出来。亮底牌的事儿,就不需要他们掺和了。

    刚坐着缓了下神,段舟游便捧着手机挪过来,语气激动:

    “我艹!竟然是祁家的二公子!就是和白家齐名的那个祁家。我艹咧!刚刚差点把我问懵b了。”

    林棹兮:“……”

    “我听过说祁二公子自立门户,玩儿的都是最新的,没想到今天见到真人了!”段舟游把手机凑到她眼下,“你看这张照片!祁二公子这挽着的,不是去年娱乐圈最火的女顶流?”

    林棹兮瞥了眼,没说话。

    “我艹!我艹!这位不是某国的官员千金吗!?”

    看别人八卦看得津津有味,还非要念出声来。

    她听着心烦,起身去倒水。

    通往茶水间的短短一段路,林棹兮走得极慢。

    好一会儿走到了,她打开灯,将杯子放在饮水机下。

    水哗哗而泄,满了出来。

    太阳下山,赵旭和祁决终于从会客厅里出来,看着倒是宾主尽欢。

    赵旭见到林棹兮,招呼她说:“棹兮啊,你去定个地方,二公子来了得尝尝南城的特色。”

    “您客气。” 祁决推拒。

    林棹兮看着他说:“江南清粥小菜,祁总莫不是觉得,简陋了些?”

    “简陋”二字咬得极重,语气之中还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赵旭一顿,朝她扫来的目光带了几分责备。

    一旁的陈瑨目瞪口呆,张了张嘴,看着他的老大。

    祁决自然看了过来。

    对面的人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杏仁眼亮得分明。他唇角一弯,“那就劳烦,林小姐安排了。”

    -

    众人去了和平饭馆,南城老字号。

    林棹兮包了场,馆子里就他们一桌人。

    打开暖光灯,室内处处透着温馨。用钱砸出来的排场,祁二公子只怕见惯了,不如走一走真心。

    饭店的老板被祁决的气度镇住,话都说不明白了,特地送来两盅自家酿的桂花酒。

    赵旭给祁决满上一杯,笑着招呼,“平日里都是些酒店宴席吧,二公子尝尝这家常小菜。”

    林棹兮知道祁决不吃辣,今日的菜都点得清淡。

    祁决端起酒杯,指尖从杯沿滑过,“林小姐选的这地方,确实别具一格。”

    “祁总满意就好。” 林棹兮也斟了杯酒。

    她抬眼瞧,对面的陈瑨倒是吃得欢,那道烤乳鸽基本他一人承包,吃完还给了林棹兮一个惊叹的眼神。

    赵旭举起杯子敬酒,喝完往身边一比划,“棹兮啊,能干,缺了她可不行。”

    “说起来,她跟二公子还是平大校友。”

    林棹兮差点儿被酒呛住。

    “是吗?”祁决的目光顿时复杂几分。

    祁决在平大读了三年,她入学那年,他正忙着办出国的事宜。

    他的目光似有热度,林棹兮放下酒杯,只觉头皮发麻,“运气好考上了。”

    结束时赵旭喝了不少,呼着气睡倒在包厢里。林棹兮给司机打了电话,裹了大衣到门口等。

    晚间的南城被橙黄色的灯光包围,远处声音嘈杂,近旁是车马如龙的街道。

    桂花酒用料实在,林棹兮喝了几杯,也有些上头,刚好吹吹冷风,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瞥见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的祁决。

    夜晚透着冷意,祁决只穿着一件衬衫,手夹支烟立在一旁。即使隔着些距离,也能清晰地看见他低垂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

    存在感实在太强,无法忽视。可偏偏他只不远不近地站着,让人看得着躲不掉,又漠然不动。

    分明是有所图,却摆出一副愿者上钩的姿态。

    踌躇片刻,林棹兮还是走了过去,在距离他一米多远处停下,抬头问:“二公子有话要说?”

    祁决侧转过头,微一挑眉,“不是祁总了?”

    下午夹枪带棒,略带讽刺的“祁总”原来他听懂了。

    林棹兮把脸一别,“现在是下班时间。”

    他笑起来。

    眉眼稍稍下垂,唇角微微上扬,漫街的灯光都黯淡了。

    “二公子有什么话就说吧。”她觉得脸颊发烫。

    香烟燃烧过半,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烟草味。

    祁决点了点烟管,烟灰跌落,视线停在她脸上,带着分明的审视。

    “林小姐,我从不信巧合。”

    这话没头没尾,林棹兮一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决个子高,仿佛浑然天成的气魄,看着人的时候总带着俯视意味,似是要从她这反应中看透些什么。

    “那日在隐山路,今日在这儿……”

    又是拜佛,又是私房菜,还有那杯龙井。

    未免太清楚他的习惯。

    话未说完,但林棹兮听懂了。

    原来那日当她是搭讪,今日当她是蓄谋已久。

    冷酒经冷风一吹,满腔热气一涌上头,林棹兮闭了下眼,“那二公子觉得,我是图什么呢?”

    祁决笑而不语。

    林棹兮也笑,“图这个项目吗?”

    看着她几秒,他问:“你是吗?”

    冷风吹彻,她感觉自己得了一瞬间的勇气。

    “我是或不是,会影响您的判断吗?”

    “不会。”

    “那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呢。”

    场面停滞,两人视线相交,呼吸声外只余风声。

    林棹兮的心跳得厉害。

    祁决手中的烟燃烧殆尽,烟灰堆叠自行飘落。

    面前的女人乌发白衣,眼若月色,莫名令他想起湛蓝色的特内里费海。

    祁决向前迈了一步,随手将烟头扔进垃圾桶。

    林棹兮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小步。

    她的动作小心,他觉得几分好笑。

    “你倒是真敢。”这样的话,语气却平和,少了些公事公办。

    林棹兮反应片刻,“什么?”

    “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不合作了?”这么说着,眼里又含笑。

    林棹兮眨眼,“你会吗?”

    他的笑意更深,甚至微微侧了下头。

    “我会与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

    “……不会。”

    “那会与不会,对你有什么要紧?”

    “……”

    这个人,只要他在场,他就是永远的主导,永远不落人下风。

    勇气撤退,林棹兮望着他颇感无力。

    这时司机开着赵旭的奔驰过来了,不远处,黑色的库里南也在缓缓靠近。

    她松了口气般说:“祁总,谢谢您今日过来,我们就先走了。”

    祁决不答,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歪懒地站着看着她。

    避开视线,林棹兮不作停留,快步走回店里。

    老韩将车子停在店门口,瞧见自家公子眼神凝固,好像是盯着什么。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微敞的裙摆也跟着转了一圈。祁决敛下目光,脑中闪过那日写在门票上的那个名字。

    林棹兮。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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