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大神官殿,晴空万里。

    殿中有一露天祭坛,呈圆形,四周汉白玉石台阶,阶下站着不少人,熙熙攘攘,但不如昨日堂审前嘈杂。民众站在这庄严之地,自觉安静。

    祭坛之下另起一个长棚,是给达官贵人们坐的。

    长棚之下有人窃窃私语:“有多少人登上这汉白玉石祭坛呢,世子竟也为了一个条例放一个野民上来。”

    姜子宁早早到来,因一夜未睡,眼下泛青,然眼下依旧有神。他眼神扫过那片出声的区域,当场噤声。

    长羽就坐他旁,笑着问:“大人昨夜未曾睡好?”

    “是。”

    姜子宁态度更冷肃,一个眼神也不想给身旁。

    为了厌火国中书令之女被杀一案,他已近三日未睡好觉,然昨日查出,那老妪是厌火国人,姒泽非三苗人,前来查案的长风,似乎也别有隐情。

    仔细一琢磨,此案又很可能隐隐约约涉及厌火国内部斗争,再好的修养,心里不免有怨气——你们厌火人斗你们的,来我三苗犯什么疯?

    他思索着,两眼逐渐放空只盯着祭坛,这祭坛自建成之日起百年来除大祭司外,从未有人敢踏上一步。如果有亵渎神灵之徒踏上这祭坛,依据律法,当千刀万剐。

    “今日若祈雨不成,罪犯那漂亮脑袋,只怕要当场人头落地血溅祭坛。”身旁长羽笑意不减。

    姜子宁终于赏脸,仔仔细细端详长羽。从头顶到脚底,从发丝到服饰,审犯人一般的眼神。

    长羽被他盯得发毛,咳嗽一声,闭嘴不言。片刻后,他说:“咦,九世子怎么没来?”

    人群自动退让,姒泽被一群侍从押运至此,手脚均带着咒印镣铐。

    众人眼见她慢慢登上祭坛,莲步轻移,一步一响。

    锁链重得要命,终于姒泽站在祭坛中央,有仙侍上前解开她镣铐,两名小侍合力抬下去。

    姒泽站于高处,场上众人目光汇聚于她。

    长羽不由得问:“这镣铐解开,不怕她跑?”

    “她要是敢跑,这祭坛四周遍布刻印,再大的神通,也会将她即刻束缚。”姜子宁未说出口的是,这刻印只由王族掌管,血脉牵制启动。即使今日大祭司不在,他也依旧能镇住场上妖物。

    姒泽捏了捏手心,都是汗,今日确实有赌的成分在,至于有几分把握,她也说不准,今日不是上祭坛就是上刑场。二选一,她选择一搏。

    ==

    足部轻移,一个舞蹈的起手势。

    姒泽缓缓的舞动,举手投足之间翩若惊鸿。不论在祭坛之上,但是看这段舞姿,便足以娱神。

    寻常人可能看不出玄妙之处,但就姒泽自己的理解吧。所谓上通天下彻地,就像打电话呼神一样。

    舞蹈如同拨打电话号码,打通了,你姿态放恭敬点,说:某某神,请您来帮个忙。神说,好啊。然后来帮忙。

    如果神说,你谁啊,不去。那算完。

    巫师鼓动的手足,腰肢,皆是一段密码,如文字,如资讯。

    但是有风险,比如熟人之间不常联系,不走人情往来,也不乐意随意一叫就来了呢,又何况高居云端的神灵。

    三千年前,巫族中人常游乐于山水之间,收异宝,通神灵,持不死药以馈世间。从此升降,百药爱在。

    十巫地位崇高,巫族鼎盛之时,虽只一族,亦能上下于天,宣神旨、达民情。

    但凡灵山所通神者,莫不庇佑。

    姒泽虽舞,眼神却恳切地望向天空。

    但愿现在也有效吧。

    万里长空,金乌高悬于天际,众人在坛下热得擦汗,长棚里的达官贵人们也在叫苦,身后侍从不断扇扇子。

    坛下质疑声渐起,更甚者大声叫喊:“下来!下来!”

    逐渐有附和的人。

    长棚里,有人说:“咱们陪着这么胡闹一天?”

    姜子宁叫侍从过来,去将那些叫喊暴动的人制住,然后对祭坛之上说:“再有一炷香的时间,若还不下雨,便没有下次机会。”

    姒泽不知听见没,闭目在台上继续舞蹈,她已足足跳了一个时辰,丝毫不见疲惫,舞姿越发纯熟,似是新生树枝长出嫩芽,又似河流奔腾,宛若游龙。

    忽然。

    天空一声惊雷暴响。

    众人皆惊。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天边渐渐变得暗沉下来。

    姜子宁捏紧座椅木把手。

    长风脸色一变。

    “这是......”

    又是一声惊雷,打断了长棚里的对话。

    电闪雷鸣,狂风作响,长棚被吹得掀起飘扬。侍从急忙上前抓住固定篷布的绳子。

    姒泽还在继续舞蹈,舞姿放缓,如壁画之上神女飞天之姿,神情端肃却面庞娇柔。神性与柔美。

    一滴雨落于她面颊之上。

    紧接着,千千万万个雨滴无声落于地面,润湿泥土和草木。沾湿人们的发丝,人群中静默片刻,突然爆发出比刚才雷声还响的喜悦叫声。

    女人们扯下头巾,散开头发迎接雨滴,雀跃无比,男子尽情欢呼,手舞足蹈,做庆贺之姿。

    就连长棚里的人,也忍不住走出来几个。

    “这是天恩啊。”

    姜子宁伸出双手,掬成一捧,雨水落在他手心里,清澈冰凉。他目光灼灼,隔着雨幕望向那祭坛之上的神女。

    姒泽依旧望向天空。

    厚重云层之中,隐隐可见一龙头人身之形,张开双臂挥舞,闪电照亮他的身姿。

    雨滴落下势同雨幕,遮住了一些人的身影。

    九夙在不远处的山上,沐浴于雨中,雨水润湿他的发丝,但他毫不介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十分舒心。

    他喜欢雨水。

    隔着重重雨幕,九夙也能看到祭坛上的姒泽,自从她踏上祭坛开始,他便一直在注视她的身影。

    巫师奉神?神灵受请而来,那祭品是什么?

    “雨师计蒙。”姒泽嘴唇轻启。

    似是回应,又一道闪电劈过,从远处观去,就像劈于祭坛之上。姒泽霎时间懂了计蒙的意思。如心电感应一般。

    这场雨不会持续太久。

    三苗国干旱,原不该降雨于此,此行受姒泽邀请神降而来,是有违天意的,计蒙看在往年巫山之情分,愿意降此恩惠,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雨滴打在树叶上,浸入土中,干涸的土地被滋润,裂缝缩小。在家中的人们纷纷拿出水缸盆器,接满来之不易的雨水。

    又一道惊雷劈下,云中不见计蒙神身影,于此同时,雨势渐小。

    姒泽环视四周,高台之下,众人皆欢呼,欢呼者雀跃,也在雨势之中跪拜上苍,跪拜神灵,跳起祈神之舞助兴。

    “这雨很快就会停下。”姒泽的话淹没在雨声和欢呼中。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滴落下来,乌云散去,这一场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滋润干涸的大地,但抵不过自然规律,很快便遵从法则散去。

    “如果能下得久一点就好。”姒泽抬头看云。

    风吹云散,欢呼声却依旧不停。

    “神山霞光,天降大巫!”

    有人这么喊,带着狂热,他们刚刚参与一场神迹。

    “神山霞光,天降大巫!”

    欢呼声响彻祭坛,很快便会传向三苗国大街小巷,源远流长下去。千百年不出世的大巫,如今在三苗国现身!

    姒泽抿起嘴唇,不语。

    这一场雨对于干旱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她预见之后的干涸土地,并没有太高兴的心思。

    雨停了。

    姜子宁站在台阶下,仰视着她,他素来对神灵之事敬而远之,可如今,刚刚有人让他看到神灵庇佑苍生。

    姒泽看到台阶下的姜子宁与众人,他们都在等着她说些什么,或是再做些什么,犹豫一下,走向台阶下去。

    姜子宁张开手臂,试图搀扶住她下台阶。

    轰隆一声,天降闪电,劈下祭坛旁长棚,烧着火。紧接着又下起瓢泼大雨,直接淋了姜子宁等人一身落汤鸡。

    他身后出来的贵族子弟们也无从幸免,雨势猛如虎,甚至比方才更甚。如果说方才是梅雨季节下的连绵阴雨,那么这一场便是大海之上风暴来时狂风暴雨。

    雨滴几乎是砸在人脑袋上,生疼。

    刚刚准备收回锅碗瓢盆水缸的人们愣了下,兴奋得又把家伙搬出来接雨水。

    姒泽:?

    计蒙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下起来雨?她敏锐的在这雨势之中嗅出一丝熟悉的气味,像昨夜吃掉的那个不明物体。

    “姒泽,过来。”

    姒泽回头,看到九夙从另一旁走来,江汤在他身后撑着一把偌大油纸伞,亭亭独立于众人。

    雨势这么大,其他人干旱太久,这次祈雨又是带着看热闹心态来的,根本没带伞器,淋得淋湿得湿。

    姒泽凑过去问:“这雨,你?”

    九夙矜持的点头。

    “厉害哦。”

    “还好。”九夙转头,对姜子宁说,“既然姒姑娘已经祈雨成功,按照三苗律法,是否应该放人?”

    姜子宁在雨中,铿锵有力说:“是。”

    “好,人我带走。”

    偌大的油纸伞在雨势中远去,姒泽的身影逐渐看不见,雨幕遮挡住一切。

    侍从在姜子宁身后犹犹豫豫的提醒:“那姒泽可是重犯......”

    姜子宁环视四周,祭坛之下已无人,众人或散去避雨,或回去帮助家里收集雨水,只剩他和侍从两个。

    “依据律法,涉及神灵之事可因功抵过,这一场雨,便可解三苗于水火之中啊。”

    再一说,他心知肚明,凶手并不是姒泽,案件已经明了,只是父王那边与厌火催命似的,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催出一个千百年不出世的大巫。

    民心已服,她原本清白,此一遭,也再无后顾之忧。

    油纸伞下。

    见已经远去祭坛,姒泽夸赞:“这一次干的漂亮,造福苍生啊。”

    九夙微微一笑。

    “厉害厉害。”姒泽犹豫的说,“那能不能下小一点雨,或者分批来下雨,这一场暴雨,怕三苗的田埂遭不住。”

    九夙停下脚步,他这一停,江汤没敢往前走,伞不动,伞下的三人也不动。

    姒泽:?

章节目录

山海经通讯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鹿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鹿笑并收藏山海经通讯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