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永十七年,正月。许则之率南征大军回到了洛阳。

    这一年,大雪下得极厚。饶是近春的洛阳,也下了几天几夜无休止的暴雪。城垣隐在雪中,泛着一层灰白的雾。

    许则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城外,踩的雪地咯吱作响。他身后的所有人都打着万分警惕,生怕眼前这病入膏肓瘦脱了骨的老人倒在地上,就再起不来了。

    许则之知道他们的心思,故意变本加厉,走得更加歪扭,踉踉跄跄,看他们跟在身后急的满头大汗,他笑得开心极了。

    许则之站在洛阳城外,指着城墙。

    “二十岁那年,我做了洛阳北部尉,天不怕,地不怕,被人放狗追着洛阳城咬,腿肚子都不打颤。”

    “可如今,我六十六,变得和这城一样老了。”

    许则之背着手,一步一步攀上城墙。城外的桃林被雪压低,耷拉着脑袋,远远看去茫茫一片,竟像是坐了一地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对着他笑。

    自那日后,许则之一病不起。他病中迷迷糊糊想再看一眼桃花,可终是没有熬到立春。

    那夜,许则之把郑伯舒唤到身边,神色久违的清明,“伯舒,你是最后一个了。第一百零八个,我没记错吧。”

    郑伯舒跪在榻边,只说:“丞相糊涂了。”

    “得了吧,我都快死了,你还想骗我。”

    许则之躺在榻上,炉火烧的很旺,可他还是觉得冷,哪怕已经盖了好几层厚绒绒的皮裘,也只觉得身上冷的吓人。他索性将所有袄子全部撤去,只留下一件陈旧的红披风盖在身上。不一会儿,竟然不冷了。

    许则之环视过这雕金镶玉的宫殿,半晌,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总不信。坏人总是坏的,好不了,死了也得是恶鬼。可我现在确实想说点好话。或许,我要死了。”

    “伯舒,记下来。我死后,就葬在城外西郊上,随便挖个坑,埋了就好。若是有人不允,你就说,那儿临近王相祠,人人都说那王相是忠臣明相,为前京鞠躬尽瘁一生,我也做了半辈子宰相,圣上都亲笔赞誉我为大京肱骨栋梁之臣,难道那王相住得,我就住不得?”

    “别管圣上说什么,那些小崽子们说什么,这大帽子你只管扣下,他们就都闭嘴了。”

    “我那墓里,也别放什么金玉珠宝,都是被盗的命。我以前刨人祖坟,掘过不少墓,干得就是你们口中丧良心,遭报应的事,可我还是好好的,比大多人都活得久。可见祖宗庇护都是空谈,屁话,聊以慰藉的玩意罢了。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别陪我一块烂土里,也省的让后人来烦我。”

    “还有那什么大赦天下?赦个屁。先帝在位的时候,有事没事儿就赦两次,你看,放出去的贼,还不是得再抓回来?放他们用三天,抓他们用三年!没有百姓会感激什么皇恩浩荡,都是要么骂爹,要么骂娘,只苦得下面人头大。我看,省了。”

    “至于那些老功臣,就让承恩自个看着办。谁听话,就用,不听话,就赶,赶不了的,就杀。再怎么样,这国交到他手里,还亡不了。”

    “我怕寂寞,可人老了,就越发不喜欢热闹,吵吵嚷嚷,烦得很。你们若想我,也别去扫什么墓,心意到了就得了。我留下的那些衣裳器皿,你们分了就是,别为几块破铜烂铁打起来就行。”

    许则之说罢,自己也笑了。

    “伯舒,阿枝……她临终前,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什么也没说。”

    “是吗。”

    许则之闭上眼,只感到无尽的疲惫。

    他回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从牙牙学语的稚子,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到身担重任的男子汉,再到老谋深算的长者。

    他的一生到此为止,载入史册,寥寥几行,便合卷了。

    “我累了,想睡一觉。”

    他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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