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赵语桥双目迷茫,嘴唇大张,声嘶力竭地喊道:

    “妈,妈!爸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头,似乎也感受到了赵语桥的情绪。

    “刚才冉秘书打电话,说你爸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已经走了。”

    一瞬间,汗水就模糊了手指和手机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却要使出全力才能掌控。

    赵语桥的眼睛里,没有了灵动的神采,没有了顾盼的风韵,灰白色的世界末日定格在瞳孔上,坚硬如铁。

    父亲,那个即便已过天命之年,依然可以肩扛重物,单手做五十个俯卧撑的自律典范;那个免不了跟各路上下级、各种富商大贾推杯换盏,却依然保证腹肌线条的中年型男,竟然毫无征兆,猝不及防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这之前,他哪怕连回复女儿一条微信的举动都来不及做出。

    离宴会厅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是一个文创产业园区。

    这里没有满街烧烤啤酒的烟火气,也容纳不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但就是很淡雅,很清新。在人潮涌动的都市里,它始终这般不紧不慢地绽放着。

    园区内有一个灯光昏黄的咖啡厅里,周梦雯蜷缩在某卡座上,玩手机正酣。

    她刚打通消消乐新的一关,整个屏幕就被赵语桥的电话占据了,于是她顺势接通:

    “喂亲爱的,你那边完了吗?”

    一秒钟后,听筒里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腔:

    “雯雯,我没有爸爸了!”

    周梦雯差点没把手机扔掉,眼睛瞪得比以往拍任何一场感情戏都大。

    “姑奶奶,你在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妈妈说,爸爸突发心梗,已经。。。。。。”

    周梦雯当即站起身,眼睛迅速扫视周围物品,确认有无东西落下。

    “你现在在哪里?还是在宴会厅那边吗?”

    “嗯。。。。。。”赵语桥的啜泣声,如怨如慕。

    霎时间,周梦雯浑身喷射出一股女中豪杰的风采,她的嗓音坚定而富有感染力:

    “哪都别去,我马上过来接你。”

    说完,周梦雯把手机扔进包里,夺门而出,空留咖啡厅里众人面面相觑的疑惑。

    周梦雯架势着红色的奔驰,一路见缝插针,很快就赶到了宴会厅停车场。

    看到熟悉的车子和车牌号后,赵语桥跌跌撞撞地朝周梦雯走过来。

    尽管她平时也是在会议室力排众议的企业领头羊,尽管她在二十多年有限的人生里也经历过大风大浪,但万万也想不到,死神的馈赠居然会挑选在这个时刻。

    坐进副驾驶,赵语桥缓缓系上安全带,然后把头斜靠,迅速进入自我咀嚼情绪的状态。

    作为十多年的闺蜜,周梦雯有无数次跟赵语桥眉飞色舞般谈天说地的经历。闺阁的心事,女孩的密语,白鸟悠悠,蝉鸣切切,一轮又一轮的月色如镰刀,裁剪了青春无限的美好过往。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尽可能稳健地开着车,保证把赵语桥安全送回母亲怀抱。多一个侧目而视,多一句嘘寒问暖,都是对当下的极致破坏。

    因为,赵语桥需要跟自己对话,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万年。

    一进家门,宋兰英就走上前来。她身穿米色的休闲衣,约摸五十岁上下,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一头梳着齐刘海的中短发,秀美的双目中兼有忧郁和痛苦。尽管肌肤和眉宇依旧焕发着不落凡俗的魅力,但唇角的皱纹还是述说着一个无声的事实:她老了。

    四目相望,赵语桥胸中积蓄着千言万语,奔腾的情绪循环激荡,却完全无法从泉眼里迸发出一丝一毫。

    宋兰英挽了下女儿耳畔的头发,然后摸了摸她的额头。

    顿时,赵语桥鼻尖阵阵酸楚,泪水挤压着脆弱的泪腺,决堤的景象仿佛就在一念之间。

    “妈妈,现在怎么办。”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在维系一个成年人最后的冷静。

    “等会儿,你冉哥会打电话给我们,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好,我歇会儿。”

    说完,赵语桥拖着身子来到沙发跟前,随即如散架般瘫软在上面。

    “宋妈妈,想不到阔别半年,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和您再见面。。。。。。”周梦雯的话语中,沉淀着无法排遣的惆怅。

    “雯雯,我越来越觉得,无常,或许才是世间的常态吧。”

    夕阳已经被黑夜驱逐出战场,形形色色的意念披挂上阵。它们附着在城市的肌肤上,聆听着酒吧狂欢的呼啸,咀嚼着夜色撩人的静美。尽管各自缤纷,各展风采,但它们从来不会彼此映照,就像人与人的喜怒,从不相交,从不妥协。

    赵家别墅的整体风格,素来讲究简约和素雅,没有巴洛克式的奢华堆叠,也没有不惜每个角落镶金带银,全部用世间上好材料的阔绰。环顾四周,都是白色为主的基底,加上设计感极强的浅色辅助装饰,敞亮而温馨。

    就像女子的装束一般,浑身顶级奢侈品,外加色彩和弧度协调到极致的妆容,这固然可以在艳羡的目光中摄魂夺魄,但优雅如钢琴曲的仪态,清风不来,我自盛开的泰然,则更能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赵家的设计与摆饰,让这座房屋看上去像一笑倾城的大家闺秀。只不过,一抹来自异世界的伴奏,让家里的物件变得凄怆酸楚。整个赵家客厅,都笼罩在一种极度沉默,极度忧伤的氛围中。

    周梦雯抚摸着赵语桥的头发,不做一语,默默让她在自己的肩膀上释放情绪。

    赵语桥的眼眶已是一片血红,倔强的嘴角依旧在阻挡情绪的失控。纵然身处家中,纵然面对闺蜜,她也不愿展露自己丢盔弃甲的惨状。

    电话响了,是冉继尧打过来的,周梦雯二话不说,直接接通:

    “冉哥您好,我是周梦雯。”

    “梦雯你好,阿姨和语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周梦雯回头看了眼宋兰英,发现她面色如常。

    “阿姨还比较镇定,就是语桥目前非常虚弱,不方便表达,所以我才就越俎代庖接电话了。”

    赵语桥看了眼周梦雯,欲言又止。

    “哪里哪里,你和语桥的关系我一直非常清楚。”冉继尧说道,“老实讲,换作我是她,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

    “嗯。。。。。。那您看我们三个什么时候过来合适?”

    “你是说,你、语桥和宋阿姨吗?”

    “对。”

    “明早九点左右到机场就可以,等会儿你把你们的信息发我,我把机票给订了。”

    “哎呀,这怎么能劳您破费呢?您在前线还有一堆问题要处理,还是我来吧。”

    “梦雯,这就真的见外了。赵书记多年来待我恩重如山,相当于就是我的半个父亲。我要是连这个都犹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作为官场上混迹的人,冉继尧能这么说,那一定就是心之所愿。

    “好的,那我等会儿就把信息发给您,谢谢了。”

    周梦雯挂掉电话,继续把赵语桥搂在怀里,相顾无言。

    次日清晨,骄阳横空出世,重新拿回了天空的掌控权。

    机场的旅客通道里,两个肤白美貌的年轻姑娘快步走出。左边是周梦雯,步履矫健,表情镇定;右边是赵语桥,肌肤胜雪,但面色无光。

    待走到接近出口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就凑上前来:

    “赵小姐,周小姐,你们好。”

    “冉哥你好。”周梦雯予以礼貌回应。

    谁知,那人脸上却挤出一丝苦笑:

    “不好意思,我不是冉秘,我是负责接你们过去的司机,我姓杨。”

    “哦哦,杨哥啊,不好意思,你是看我们照片后认出我们的吧?”

    “嗨,其实都不用看。冉秘说了,二十五六岁,人群中最漂亮的两个,一定就是。”

    “哈哈,愧不敢当。”

    面对此情此景,赵语桥仅报以淡然的微笑。

    尽管昨天费尽力气挺了过来,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情绪迟早会在未来某个时间点全然崩溃,散落一地。

    上午十点,赵衡哲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明州殡仪馆举行。

    场外烈日炎炎,场内却飘荡着雪花般的肃穆与凄冷。

    哀乐背景中,相关领导干部,各位同事,各位社会人士纷纷走过赵衡哲的遗体,献上自己的眼泪与哀悼。

    瞻仰着父亲的仪容,赵语桥依然能够感受到那股炽热的力量。

    二十年前,父亲担任乡镇第一书记时,带领众人抗洪抢险,他身上渗透着这股力量。

    十年前,父亲力排众议,冒着被开发商雇凶暗算的风险,否决了人工岛的修建计划,他身上依旧涌动着这股力量。

    而如今,父亲和自己已然阴阳相隔。但冥冥之中,那股力量仍然在倔强地发光。

    或许,这就是赵家骨髓里真正的血脉。

    赵语桥环顾四周,满眼都是饱含深情的挽联。诸如“一生廉洁耀百世,两袖清风垂万古”之类的语句,随处可见。

    作为家属代表,她强忍着悲痛发言。情到深处,她尚未失声痛哭,来宾已经潸然泪下。

    在她心里,这种工作应该由母亲宋兰英来承担。

    但昨晚上,母亲在一番思索后却选择了回避。

    尽管母亲告诉周梦雯,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经受不了那种生离死别的折磨。但在赵语桥看来,这并不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浑浑噩噩地回到酒店,已不知是深夜几点。简单洗漱后,赵语桥倒头便睡。

    凉薄的风,轻轻擦拭着她内心的酸楚。梦境与现实的交融处,总有莫名的脚步在来回作响。

    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能听见,赵语桥从清醒过渡到焦躁,继而变得无端惶恐。

    她想要动弹,却完全挪不动躯体分毫。周身除了脑部外,所有的神经都被冻成了冰雕。

    黑夜中无踪的魔,就像美剧里无声的杀手,沉静如冰,冷酷如鹰。先把她置身于冰冷的轨道上,然后一边磨刀霍霍,一边让火车夹杂着金属的呼啸疾驰而来。

    正当赵语桥快要哭喊出来时,那个跟神秘电话里一模一样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要令你爸爸死!”

章节目录

人语驿边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星海一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星海一尘并收藏人语驿边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