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打破了肢体的僵直,赵语桥的上半身从床上弹射而起,嘴巴不断地急促呼吸,双眼机敏地扫视着周遭的黑暗。

    一时间,周梦雯也跟着坐起来,随手按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娇娇,你怎么了?”周梦雯关切地问道。

    赵语桥连连喘气:“雯雯,我做了个噩梦,梦里那个打电话的奇怪男人又出现了。”

    “他又说什么了?”

    “他说,我要令你爸爸死。”

    周梦雯眼皮下垂,若有所思:“难道,这跟那个号码。。。。。。”

    “没错!”赵语桥的话音,突然变得掷地有声,“5101884,谐音翻译过来,就是‘我要令你爸爸死’,你说对不对?”

    周梦雯轻轻抚摸赵语桥的秀发,嘴角微微颤动:“娇娇,咱们都是无神论者,生活中每天都会遇到很多数字,不能因为正好碰到巧合,就觉得里面一定有联系。”

    赵语桥沮丧地摇头,怔怔看着窗外,双目黯淡无光:“如果真的没有联系,之前那个怪人三番五次打电话,还说什么贪官都有恶报,这还能是巧合吗?”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紧紧握着周梦雯的手,仿佛迫切地需要一种认同。

    “雯雯,你是听到那通电话的,如果父亲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话,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姐,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还要一个神经兮兮的外人来定义吗?你难道不会判断吗?”周梦雯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赵语桥鼻子一酸,一通委屈涌上心头。

    “雯雯,你嫌我烦了。”

    “没有啦,娇娇。”

    毫无征兆地,赵语桥预估的那个情绪崩溃阈值,似乎悄然降临了。周梦雯察觉出异样,赶紧搂住赵语桥,用身体给她传递信念和力量。

    “亲爱的,如果你真的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当我是外人。”

    很奇怪,听了这话,赵语桥心中的情绪洪水竟戛然而止。周梦雯虽然是好意,但那句“别当我是外人”,依然鲜明地点出了主体和客体的差异性。

    即便是无话不谈的姐妹,互相知晓对方一切的童年糗事,但赵语桥依然执着地渴求着一片空间。一片除了她,别无第二个灵魂的清净空间。

    倚靠在周梦雯的肩膀上,赵语桥缓缓说道:“所以我从小就很羡慕其他女孩子,可以肆意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无所顾忌。”

    周梦雯听了,沉默不语。

    赵语桥继续说道:“经历越多,就越发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奢侈。”

    周梦雯干脆把赵语桥双肩扶正,和她深情对望。

    “对别人来说,你是□□的千金;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灵动鲜活的小妹妹。人都有面具,但没必要时刻都戴着。”

    赵语桥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周梦雯继续说:“这两天,你确实承受太多了,甚至我都担心你在现场挺不住。”

    赵语桥凄然一笑:“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在现场,我要哭得稀里哗啦的,成何体统?”

    周梦雯突然很正经地凝视着她:“我也得纠正你一点,别的孩子,也不是就可以随意宣泄情绪。你看我吧,时不时一晚上三个酒局。有些人,我多看一眼,就能联想到小时候的日本恐怖片,但我能表现出丝毫的厌恶吗?”

    听完周梦雯的感慨,赵语桥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几个油腻的秃顶大叔巍然横亘在雅间里,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空间。面对周梦雯,他们桌上甜言蜜语,桌下手脚并用,两条战线齐头并进。此情此景,大美人周梦雯必然应接不暇。稍有闪失,便会让其中一个大叔心花怒放,眉飞色舞。

    想到这里,赵语桥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周梦雯秀气的手腕:

    “我当然说的不是你了,你可是情商爆表的极品小仙女。”

    周梦雯听了,沮丧地叹口气:“我这小仙女,一直在百花丛中来回徘徊,就是没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赵语桥突然来了精神,抿着嘴眯着眼,情态极美,不经意间诠释了一眼万年的真谛:

    “实在不行,王书文娶了我,我也立马娶你。到时候,咱俩睡一间屋,他一个人睡一间屋,谅他也不敢介意三个人一起的生活。”

    周梦雯被她成功逗笑了,但这笑声中,明显带着一丝酸楚。

    “娇娇,你别逗我。我知道,其实你心里已经难受到极点。”

    短暂的欢愉后,赵语桥立即回归现实:自己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母亲缺席葬礼,男朋友还远在大洋彼岸的普通女孩。随后,她哑然一笑,笑声中竟然没有一丝悲恸和凄楚。

    周梦雯紧紧抱住赵语桥,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说:

    “乖,我觉得你必须痛哭一场,把所有的压抑和委屈全部释放出来。可别活成林黛玉了,你有多么难受,宝玉哥哥恐怕是觉察不到的。”

    赵语桥淡淡地说:“我知道,但现在真的是欲哭无泪。”

    两人尽皆滑入沉默的谷底。

    不一会儿,周梦雯松开手,快速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打起精神:

    “这样吧,你先睡,随时想哭,随时吵醒我,就当我是王书文,我陪你流泪到天亮。”

    一瞬间,赵语桥忽然觉得,世间纵有瑶池仙露,朱玉万千,也不及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女子的肺腑之言。

    “我不会当你是王书文,因为你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没法取代的。”

    周梦雯听得分外真切,赵语桥这话,是带着哭腔说的。随后,她撩拨着赵语桥的头发,眼中噙满泪水:

    “这样也好,大不了咱俩凑活过一辈子。有些大忙人,关键时刻不是在洛杉矶,就是在波士顿,干脆移民算了。”

    晨光熹微,露珠滑落在明州的大街小巷,点滴之间,清亮澄澈。微尘爱憎,浮世荣华,都寄寓在这一颗颗大自然的精灵里面。

    肌肤摩挲在湿润的空气里,赵语桥仿佛梦回青葱的学生年代。那时候,大家穿着统一的校服和运动鞋,用花朵与烛光,表达对英烈的怀念之情。

    谁能想到,自己还没完全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就要送别那个把自己当做小棉袄的男人。

    对赵语桥来说,英烈太远,父亲太近,可如今,他们都隐入云端,只会在雨天来看望自己。

    下葬仪式的现场,极尽朴素,观众基本是梧桐树和栀子花,全然没有丝毫的派头。若是让港台人撞见,说不定还会捧腹大笑:你看,这大陆的高官走得,还没有咱竹联帮的老大葬礼有排场。

    这一切安排,都出自赵语桥的个人意愿。因为她很明白,父亲就是想当一张白纸,静静地来,静静地去,不留下一丝尘埃。

    做文人,可以快意恩仇,直抒胸臆;做武人,可以驰骋疆场,血染山河。这两者,都能用极致的决绝和壮烈,抒写一部属于自己的无暇史诗。

    但对官人而言,干干净净,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无数个暗藏玄机的陷阱,无数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个莫名眼神,一句无心之言,往往就能让数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文人和武人可以进退自如,酒后吐真言,但官人永远不行。因为他们的真情流露,便是其他人取而代之的口实。

    以此观之,赵衡哲绝对称得上当今官场的道德楷模。

    想到这里,赵语桥不禁举起右手,轻轻扇了下自己嘴巴:

    “就因为莫名奇妙的电话,连父亲为官的原则都能质疑,赵语桥,你真是蠢到家了!”

    周梦雯见状,脸上惊讶,心中开花:你终于清醒了。

    就在这时,墓地周围悄然多了一股人流。赵语桥定睛一看,他们大都是明阳本地一些干部和企业家。

    事先,赵语桥并没有通知他们,毕竟希望一切从简。但他们拐弯抹角也能打探到消息,只能说发自内心真情,无法掩饰。

    人流之中,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他的面容略显憔悴,身材和着装都在无声述说着自己的干部身份。随后,他沙哑的嗓子缓缓打开:

    “语桥,这几天真是难为你了。”

    赵语桥微微鞠躬,以示尊敬:

    “张叔,这些本来也是我迟早要面对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猝不及防。”

    她称呼的这位“张叔”,便是明阳省生态环境厅的厅长张永怀。

    张永怀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闭眼沉思,仿佛在内心深处割舍一种重要的情感。随后,他把手指从眼镜缝隙里挤进去,身边的秘书见状,连忙奉上纸巾。

    “赵书记的离开,不仅是党和政府的损失,更是人民的损失。他在任的分分秒秒,几乎都在为别人考虑。眼看临近退休,可以安享晚年,结果却天不遂人愿。”

    赵语桥听了,沉默无言,雪白的肌肤下,一股极度的不适感在血管里反复流窜。尽管自己父亲一生为官,但她打小就对这种腔调的言辞极度不适。而张永怀恰恰又是很模板化的官员,这就让她的不适感瞬间膨胀,几乎快要冲破身体的束缚。

    张永怀继续说道:“所幸的是,赵书记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女儿,可以带着他的精神好好奋斗下去。”

    “您过奖了。”

    张永怀微微点头,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和事。随后,他的面色再度凝重起来:

    “语桥,叔叔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张永怀推了推眼镜,摆出一副过往长辈的姿态:

    “咱们都知道,无论你母亲还是你本人,都非常优秀,可以说你们家的女性各个拿得起放得下。但是。。。。。。毕竟这是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家中男丁稀少,难免会带来一些具体的问题。如果将来遇到麻烦和困难,需要我们帮助,请你一定要告诉张叔叔。”

    赵语桥点点头,身子半鞠躬:“好的张叔,劳您费心了。”

    说完,张永怀向她道别离开,秘书和其他人等也紧跟他的步伐。

    待他渐渐远去后,刚才一言不发的周梦雯终于按捺不住:“什么人啊,净向别人伤口上撒盐。”

    赵语桥把狐疑悬挂在红唇白齿间:“这话怎么讲?”

    对于赵语桥的疑问,周梦雯非常诧异:

    “还没听出来吗?他就是打着关心你的幌子,来讽刺你们家男少女多的现状,搞得咱女人离了男人没法活似的。”

    赵语桥怔怔望着张永怀离去的背影,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我倒没从这个角度去揣度他。”

    周梦雯昂首挺胸,十足的英气从脊背间冲天而起,这让原本一米七三的她更加挺拔飒爽,也瞬间让一米六五的赵语桥更加小鸟依人。

    “看过电影《教父》吗?”

    “没有,你懂的,我对□□之间的打打杀杀没有兴趣。”

    “电影里,老教父在去世前提醒儿子:谁在我的葬礼上提议让你跟巴齐尼谈和,谁就是叛徒。”

    “你意思是,张永怀有问题?”

    “江湖人心险恶,咱听话还是得听音才行。话说,他是不是跟咱赵叔有什么过节?”

    就当俩姐妹拿艺术映照现实时,一群穿着正式,步履矫健的人案首阔步朝她们走来。他们都身着黑色西装,各个年轻力壮,目光炯炯,走的不是整齐划一的正步,但都脚底生风,矫健威武。为首的壮汉带着墨镜,须发戟张,鼻梁上小小的黑色镜片,似乎已经全然压不住他锋芒毕露的眼神。

    这阵势,让从小就见过大场面的赵语桥也不禁打个寒颤。

    “不会吧,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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