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萍及至延福宫中时,方过了卯时。

    一轮金红圆日照破清白天际,金灿灿的日光打在延福宫门前的梨花之上,落下影影绰绰的日影,风一吹过,便成了女子面颊之上忽闪的花钿,明艳动人。

    素萍站在宫门口望着眼前那道门槛良久,等到身旁青染催促,方高高抬起腿跨过这道门槛。

    听闻,乱葬岗被杖毙的宫人,有一半延福宫门槛上抬出去的。

    素萍不由得心底生骇,紧握双拳。

    不知多少卑微如泥的鲜血泼洒在这门槛之上,才筑就其人高位高权的基台。

    只是想着竟仿若已经闻到了血腥之气从空中飘过。

    延福宫大殿之内,钰妃端坐在高座上。

    白昭站在一侧,仍穿着洁白的衣裳,头戴白玉金冠,但气质仍然超凡脱俗,与这宫中富丽堂皇以及隐隐弥漫的血腥之气截然不同。

    素萍慢慢地走上大殿,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沼泽里一般艰难。朝钰妃行礼之时,钰妃才勉强向她这里投来目光。

    钰妃没有发言,只是抬了抬眼,两个宫人便立马上前从后头压制住她,反钳了她的双手,摁住她的头直至侧脸贴在地上。让她无法动弹,无法言语,面色瞬间涨红了一片。

    钰妃从座上徐徐下来,由远及近,素萍方看清她娉婷身姿,风华模样。

    一双远山蛾眉,下头缀着两泓秋水,唇若桃瓣,颊如含春。

    只看这一副面容身段,自己的主子与她有五分相似,却更多了些凉薄。

    素萍紧紧盯住眼前之人的一双凤目,里头不仅含着秋水,还暗藏了无尽的倨傲和狠戾。

    钰妃伸出染了蔻丹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一个公主府的粗使宫人,她会知道什么?让她与我对峙,韵王将本宫置于何地?”

    白昭躬身行礼,半分不敢逾矩,只低下头的说话忽然笑了一下,“娘娘稍安勿躁,臣自然是查到了什么,不然如此损了您的脸面,臣死罪。”

    钰妃抽回手,站起身子,双眼锋利地盯着地上的素萍。

    “你要说些什么?”

    素萍脸面贴地,费了半天力才说了一句话:“奴婢要说的是事实。”

    “可笑。”钰妃忽而嗤笑了几声,抬手示意一旁的两个宫人,“真是太可笑了,人人到了这个境地都会说自己言明事实,可又有几个人能活着从我宫里走出去?”

    说话间,两个宫人已经架好了刑凳。钰妃狠狠望着素萍,双眼几乎滴出血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这一张嘴若是毫无遮拦,胆敢污蔑,我会叫你死得比任何一个从延福宫中拖出去得人都惨。”

    外头等候行刑的宫人突然拿板子狠狠敲打了一下刑凳。

    素萍吓得浑身一抖,她忙压下身上颤栗,“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六殿下待奴婢不薄,奴婢为她言明事实,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好一张伶牙俐齿,本宫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也有金刚身。”

    钰妃咬着牙,伸手往前头一指,“让她受刑!”

    两名宫人登时将她拖到刑凳上,也不曾给她口中塞上布,便拿起板子敲扑起来,一时之间竟没有听见半分哭喊。

    素萍紧咬着下唇,面色已近青白,唇上咬出淋淋鲜血来,却仍是忍泪吞声。

    宫婢越级指认,要受杖责,乃是宫中规定。杖责完毕,素萍趴在刑凳之上已近昏死,将指甲狠狠攥进肉里,却仍不能转移腰臀处的痛楚。

    白昭战场杀敌,牢内问训,此刻自然不怕这点血腥,他沉声问道:“娘娘,如此方可问训了吧。”

    钰妃忽而一笑。

    “再等等吧,我看她是没有开第二遭口的力气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御前太监李明尖亮的嗓音:“皇上驾到。”

    殿外伫立的宫人才恍然忙用白布盖在素萍伤处,唯恐污了圣目。

    白帝冷着面,一步步踱到大殿之上,白昭垂首鞠躬,钰妃在一旁泫然欲泣。

    他坐在李明搬来的椅子上,冷声问道:“可有眉目了?”

    “正要问训呢。”白昭回了这么一句。

    “朕也听听,听听咱们皇家,是如何出来的这等祸事。”

    底下人一声不敢再吭,唯有白昭往前走了两步,“陛下在此处,一切据实所言,钰妃娘娘慈善,会给你一条活路的。”

    庭树的日影覆盖在素萍身上,好似满目疮痍。

    她浑身没有半分力气,望着地上摇曳不定的树影,忽而使劲咬了咬牙。

    “公主府的下等奴婢胭儿延福宫宫人私相授受,背叛主子。在公主府放蛇意图谋害皇嗣,奴婢当时不在暖阁之中,若非公主出去奔走求救遇见韵王殿下恐怕……”

    白帝目光闪了闪,却直愣愣盯着素萍,“韵王,仅仅查出这些?”

    白昭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胭儿已经死了,确从她房中搜查出引蛇之物,此时未到暮春,天气尚未转暖,有蛇确属异象。”

    又双手奉呈了仵作的验尸结果,“胭儿,曾为毒蛇撕咬,死时不着寸缕,应是灭口。”

    白帝看罢点点头,“宫中出现了这等事体,还是皇家子嗣受伤,确要查明。何以证明这个婢子所言属实呢?”

    白昭回道:“延福宫外的梨花开得茂盛,那日恰好下雨,落了一地。若要证实,只看胭儿的住所、鞋底有没有梨花便可知晓。”

    钰妃闻言面色苍白几分,若并非宫婢扶着便该倒在地上了。

    白帝安抚道:“爱妃不必惊慌,朕下令细查,必要还你清白。”

    钰妃双手绞着手绢,两眼含泪望着他,“臣妾谢陛下。”

    正说话时,自外头慌忙跑来一个侍卫,到了延福宫大殿之上。

    白昭认出是自己的侍卫,问道:“何事?”

    那侍卫躬着身子朝白帝钰妃都行了礼,“公主府走水了……正是那两处房屋。”

    “是何缘故?”

    “几日前方雪霁初晴,此时应是有人纵火。”

    “可抓到了?”

    “抓到了。”

    *

    白商带着婢女及至延福宫时,正巧碰上了几个侍卫将一个太监扔在大殿之上,但她环顾四周都没有看到素萍的身影。

    只看见庭树底下刑凳上盖着的白布叫血浸湿了大片,这才想到了宫中有这么一条先受刑再问训的规矩。

    白商走上大殿,直接跪倒在白帝身前,“父皇,儿臣宫里的人已经受过刑,可否让儿臣先带她回去,她素日忠心,行事也不曾出过岔子,今日不知为何跟失心疯一般才会做出指摘母妃的事。求父皇恕罪。”

    白帝看了一眼钰妃,“如此,你是要让你母妃平白蒙冤?”

    白商面上登时流出眼泪来,“儿,儿臣并非此意。父皇,儿臣担忧此婢子若因此没了性命,母妃会被诟病。不妨让儿臣带走先保全其性命再作打算。”

    白帝点点头:“如此尚可。”

    白商登时松了一口气,泪眼朦胧地看向白昭。

    白昭朝她点点头,方吩咐了几个宫人将素萍送回公主府好生养着,又伸手拿掉了殿上那太监口中的布团。

    “陛下就在此处,你若不据实招来,小心身家性命。”

    那太监原就极怕,又见了圣上,如今白昭的冷言在大殿之中一回荡,落到他耳中便更是惊惧,只觉一股热流无法控制,暖遍了下身。

    大殿之上顿时一股腥臊之气,他连忙伏地哭喊道:“奴才……奴才什么都说。奴才受钰妃娘娘指使,买通胭儿放蛇,事不成,又去杀人灭口。”

    白帝猛然看向钰妃,“确有此事?”

    这一祸事涉及了皇嗣,自交给韵王白昭调查已经过了整整五日。

    白昭此人向来法度严明,对宫人用刑是用的军中手段。是以涉及此事的宫人早已苦不堪言,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

    钰妃被这样一问,紧绷着的那一根线都快断了,登时跪坐在殿上,染了蔻丹的美丽指甲在地板上扭曲的抓扣,咬着牙泣道:“陛下……不是臣妾……臣妾没有啊陛下。”

    白帝目光变得黯淡,看向地上污秽不堪的太监,那太监似是被目光烫到一般,惊悚地颤栗起来。

    一阵风吹得殿外庭树的叶子颤了几颤。

    白帝重重地叹息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此便依法处置。”

    坐在一旁的白商闻言,悄然松了一口气。

    有了口谕,白昭便转身朝着远处的几个刑部官员走去。

    “且慢。”

    白昭背影愣了一愣,扭头看去。

    那声音是从屏风后头传来的,紧接着从屏风后头走出一个身穿寻常碧色宫服的宫婢,从容不迫的走至白帝跟前跪拜了下来。

    “陛下圣明,此事乃奴婢一人所为,娘娘并不知此事。”

    白帝面色已然不太好,只摇了摇茶盏中的即将凉透的碧螺春,“说吧。”

    “陛下明鉴。是奴婢将那宫女筋脉震断,复又放蛇。奴婢因日前在公主府当差未受重用,衔恨在心。但钰妃娘娘对奴婢恩情厚重,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堪娘娘受辱。”

    白帝抬了抬手,身侧的李明展开先前白昭呈上来的验尸结果,“回陛下,确是如此。”

    “如此便将这两人,按规矩处置。”

    说着白帝又朝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钰妃伸出手,柔和了声音,“爱妃,苦了你了。”

    钰妃直起身,用丝绢帕子轻轻拭了拭眼泪,“谢陛下明察。”

    话音方落,跪在地上的碧衣宫女顿时倒地抽搐,口中白沫从唇角流到地上,十分腌臜。  是服毒自杀的模样。

    白商见此状陡然握紧了手中的绢帕,惊恐得叫喊起来。

    白昭立马快步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安抚,眼神示意两个宫人将那宫女抬了下去。

    白昭站在原地,一双凤目之中淬着寒意,白商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二人看着眼前的白帝和钰妃,不免心中恶寒。

    片刻之后,白昭上前躬身行礼道:“臣无能险些让贱婢诬陷了娘娘。”

    白商也从座上起身,走上前去握住钰妃的手,颤声道:“母妃,儿臣有罪,是儿臣驭下无方,日后必然好好管教。今日让母妃平白受冤,儿臣惶恐。”

    白帝摇了摇头,“是有奸人谋害,与你们何干,都快散了吧,日后管好各自宫里的宫人便是了。”

    随后想了想,又道:“韵王随朕前去玉清宫,有要事相商。”

    日光照在殿内一侧的屏风上,反投下来一片凌厉的光影。

    白商与钰妃又互相嘘寒问暖,大抵是保重身体,冤枉母妃之类云云。有白帝在侧,钰妃也欣然接受,无比展现自己的贤淑良母之态。是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景象,这场戏演得十分足够。

    白昭则跟着白帝一路往前,问道:“臣惶恐,敢问陛下是何事?”

    白帝没有回头,沉声回道:“事关定州。”

    *

    白昭沉下脸,跟随白帝行至玉清宫。

    外头花香鸟鸣畅风不断,轻轻吹开洁白的袖衫,紧贴着肌肤,蕴出一股光滑之感。

    白昭站于朱红案几之前,看白帝批了半个时辰的折子,方才试探开口:“请陛下示下。”

    白帝闻言放下手中折子,才抬眼看他,面上略无表情 ,半晌才道:“今晨几位大臣奏了几本,朕念及你定州一战有功,未曾在早朝提起,现下叫你看看。”

    李明将红案上的奏折径直呈到白昭面前。

    众位朝臣所奏的札子向来只有皇上一人能够批阅,也是皇权的一种象征,此时陡然让白昭观阅,他心中竟然隐隐惶恐起来。

    但此刻他即便心中惶恐,却也不得不受令。

    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道:“恕臣僭越。”

    白帝沉默不语,白昭才敛起袖子将札子拿起来一一翻看。

    一连几个札子都是参他定州一战太过拖延,空费许多国帑民财,又参他不曾优待战俘,一路归京,死了些许战俘。

    折子上被“韵王其心可诛”“胆大妄为,包藏祸心”充斥。

    有人的心思太过明显,想要诛他却不敢现出首尾,找的十几个品阶较低在朝堂上没有姓名的官员。

    白昭仔细思忖片刻,将放还至红案之上。

    “陛下明鉴。”

    李明将红案呈回,白帝示意他将折子放在一侧,开口却不提正事,“韵王啊,你今年可是方十九?”

    白昭回道:“正是,过不了多久便二十了。”

    白帝双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桌子,“未到成年便有此成绩,依你之言这些折子朕该如何批复?”

    此话一出白昭本该内心更加惶恐,但此刻却格外的平静。

    他撩了袍,跪在地上,“臣不敢妄自建议。陛下圣明,定州一战羽军为炎国所困,所以耗时耗力。炎国王子阿努朱明实在卑劣险诈,战俘本就是伤俘,又因路途遥远颠簸,伤亡更是常事,请陛下明察。”

    白帝点了点头,“韵王竭涓埃以尽战事,朕看在眼里,所以暂时并未批复,你且起身罢,不必如此拘礼。”

    白昭站起身来,还想言语,想了想又噤了声,只是垂目侧立。白帝又嘱咐他几句为人做事要谨慎云云,方将他遣出玉清宫。

    白昭亦作出乖巧模样,出了玉清宫,望着远处天际那一抹湛蓝,不由得哂笑一番,便往内宫之中走去。

    *

    公主府西院之中,素萍已被安置在床榻之上趴着,上了药又换了衣裳,天气虽未完全转暖,她身上又有伤。白商便叫人把棉被按照伤处剪出空缺,给她盖上。

    腰臀部的伤处早就开始肿了起来,如火灼一般。现下不盖被子,接触到冷气竟觉得舒适了许多。

    白商立在一旁,眼中早已没了情绪。

    “何时谋划的?”

    素萍一愣,捏紧了被子借力回道:“奴婢不知殿下的意思。”

    白商扯出一抹笑,面上更多的是无奈。

    “你要瞒我?我竟不知晓你是何时去庆华宫做的事”

    “奴婢……”

    “素娘,当真是要寒了我的心吗?”

    素萍勉强抬头,看见她一脸悲悯。沉默半晌,才勉强开口,“那日殿下昏睡之时,韵王传我去了庆华宫,原以为只是普通讯问,谁料……”

    白商将衣角攥出褶皱:“谁料他查到你母亲之事,你情绪为他牵动,便也妄动起来。”

    素萍闭目。

    “奴婢死罪。”

    白商掩嘴笑了一声,素萍一时不懂她的用意,只听她道:“韵王是我哥哥,自然不会害我。只是……”

    “只是,这一招终究未成,还烧了妹妹两间房屋。”

    这一声传来得突然,白商循声望去。

    白昭大步流星跨入这里,方才进了公主府寻不到人,听宫婢说白商在此处,便寻来了。

    白商看见他,便叫素萍好生休息。和他二人转至后院水榭之中,设了一张桌子,几盘桂花酥,一壶热茶。

    白昭一边饮茶一边道:“今日捉那小人不及时,损了妹妹房屋,可别怪哥哥。”

    白商看着他道:“怎会?不过一砖片瓦而已。一招未成也无妨。来日方长。”

    又思索一番,奇道:“只是……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太过仓促。”

    见白昭静默不语,面上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问道:“莫非哥哥已经知悉?”

    白昭笑意这才更甚了些,道:“不如你我二人一同说出?”

    白商摇头,只用手指了指天,是指陛下。随即叹道:“哥哥也就是在我这里还有这份心思来说笑。陛下召你,可说了什么?”

    谈及此事,白昭立刻敛了神色。

    “不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陛下年迈常起疑心,定州一事,他自是不敢全信我一人之口,却也不敢动作。一时半会儿,倒是风平浪静。”

    “长此以往呢?”

    白昭只又笑了,却笑得阴森,如此菩萨面容笑成修罗像,当真可怖。

    “不必担忧,哥哥自会握好手中兵权。”

    白商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起了骇意,想想却又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良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面上颜色也柔和起来。

    “还在想着那个人?”

    白商一愣,笑着摇摇头,不言语。他却自顾自道:“我见着沈瑞叶了。”

    “他可还好?”

    白昭听得她言语中的急切,不由得笑了笑。

    “若非他,我恐丧敌军之手。”

    “商商你看,咱们越欠他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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