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直到酉初之时,天色方逐渐昏暗起来,落日余晖已然呈金红之色,洒在楸树之上,在朱红宫墙上映出点点光影,风一吹又来回摇曳明灭,一如湖上波粼。

    趁着这点光景,白商乘上轺车,出了宫门约莫行了一二里地,转至京城之中最为繁华的景乾大街之上,于景乾大街某一处巷口下车。

    今日穿的不过是素日最爱的青白颜色,腰上束着白锦绣芙蓉腰封,发髻之上只带几根白玉簪子,头上罩着帏帽。

    这样一身干净素色,于这金红天地之间,已是格格不入。

    直行到巷陌尽头,方见一座破败肃穆的府邸。台阶两旁的瑞兽已然缺失了一座,台阶之上的朱红大门紧闭,风一吹却抖擞下来一层灰尘。

    白商让随从和丫鬟在这里等着,自己抬步上去,只觉双腿沉重如灌铅一般。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无数灰尘散在残阳余晖之中,仿若祭奠之时烧出的纸钱灰烬,飘飘扬起来,然后落下。

    院中已然杂草丛生,破败无人清扫的秋草过了一个冬天,化作春草的养分,造就这人行其中而不得察的葳蕤景象。

    走过长长的廊庑之后,来到了后院的水榭之中,此处许是因为雨雪,还积了些雨水,只是浑浊难闻,许是池底烂泥无人清理……又会有何人来清理呢?

    白商将帕子摊在亭外的石凳之上,便坐在此处瞭望这般破败萧瑟之景,恍惚间竟觉得前人“物是人非”之言是假。

    所看之处,枯草,碎石,蛛网,院中的植物也都灭亡,房屋的门扉皆已朽坏,许是四年之中不知哪一日风刮得大了,或是雨下的大了,便一松手,落在了地上。

    想到此处,她忽而苦笑一番,只是这物不复从前,已然松手,人却没有,还牢牢握着。

    最后一缕余晖映在手中双鹤环佩之上,一滴泪又落了上去,宛若水中幽火,继而连这最后一丝日光也消逝了。

    天幕之中不知何时升起月亮,照着这破败的院落,白商只也觉得冰冷月光将破败的自己也照了个底透,不由得思想起四年前这座院落是怎样的繁荣光景。

    又是怎样在一夕之间落寞。

    思想逐渐深入,却听得身后忽而一声响,仔细一看是半块亭瓦掉落。

    白商迎着月色,抬头望去,却看见青黑天幕之中有一黑影站在亭子上,身后的袍子叫风吹得张牙舞爪,宛若鬼魅身上的黑烟。他不知是何时来的,不知在这里停留了多久。

    许是知晓自己已被发现,沈瑞叶从亭子之上一跃而下,看见院中人面容之时,不由得愣在原地。

    脑中只闪过“盈盈秋水,淡淡春山”①八个字。又不住感叹她出落得愈发动人。

    白商的眼泪还凝在面上未干,也来不及擦,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她只上下看了那人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沈瑞叶静默半刻,拱手道:“见过公主殿下。”

    “你……你如何知晓……”

    白商讶异了起来,瞬间将手中的环佩攥紧,头脑驱使她往前再走两步,看看那人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张脸……有一瞬间,她疑心命运捉弄,疑心那面具下是自己午夜梦回之时,会梦到的那张脸。

    沈瑞叶见她靠近,忙道:“小人的父母曾是沈府的下人,儿时曾在沈府住过一段时日,沈府之人待我不薄。我亦知悉许多事情——这世上还肯来沈府探望的贵人,便只有六公主一个。”

    那时,沈大人之子沈瑞叶与白帝六公主走得亲近,在下人们口中几乎就是一段佳话……然而天不遂人愿。

    白商停住步子,失望道:“拜访活人叫探望,拜访死人便是祭奠罢了。”

    沈瑞叶转身的身形一滞,但仍僵硬转过,叹道:“公主有这份心,沈氏人在天之灵,会懂的。”静默片刻,又道:“恕小人多嘴……公主既有婚约在身,便不要再来沈府了。”

    闻言,白商只觉心中猛然一颤,仿若从空虚梦境之中抽身惊醒,又看那人离去的背影,心绪凄迷到了极处,不由得落下几行清泪,却无力去擦,只得颓然坐在石凳上,不知多久,抬头望,已然月至中天。

    *

    春分这日,辰初之时,原是一个清朗慵懒的清晨,因近春蒐,白帝免去了皇子公主们的晨省昏定,白昭此刻也睡得正酣,享受这一刻睡眠的甘甜。

    一道声音将他唤醒,他睁开眼,只见一个宫婢站在帐前唯唯诺诺道:“殿下,刘常侍说陛下有召。”

    她害羞得紧,半天支吾出一句话来,然后窥探白昭的面色,却见他只眼眸明暗变了变,道:“知道了,下去吧。”

    “刘常侍说,让奴婢服侍您穿衣。”

    白昭闻言低头看了看,只见她模样干净,清秀,然此刻面色红润,侧脸连着耳朵染上一片绯红,便便已明白了刘常侍的意思,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宫婢服侍他穿上衣裳,又在镜子前替他束发,拿了一顶青玉冠替他戴上。白昭看着他镜子中的面容,蓦然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奴婢风月,今年十五。”

    白昭听见“风月”二字不由得面色阴沉下去,道:“刘常侍未免太胆大了些。”

    宫婢未曾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已然替他装扮完毕,静静跟在他后头。

    白昭出了暖阁便径直去了大殿,刘常侍果然立在殿中,见他来了,满脸堆着笑,脸上的褶子挤在一块儿,一副讨赏模样。

    然而待白昭走得近了,刘常侍便看见他阴沉的面孔,心中不由得一紧,收起了笑容:“殿下。”

    “陛下召我?”

    “正是……”

    “你可知所为何事?”

    “老奴,不知。”

    白昭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便出了庆华宫,又往东转入一条短巷,又入了福康门,便听见身后两声呼喊。方转过身过去,便见着两个人,一人着蓝,一人着黄,并行走着。

    白昭换上一副笑容,道:“二哥,四哥。”

    二皇子白廷身穿一身水蓝色长袍,腰间束着白色云锦纹镶金腰带,头戴白玉冠。不同于白昭长得柔和神隐,他颇带着些英勇之气。

    一旁的四皇子白安与之同龄,皆是十九,身穿一身暖黄色,长相讨喜,穿着讨喜。

    三个未曾弱冠的人在这里碰面,顿时觉得互相都有了照应。

    白廷率先开口道:“五弟也是受召而来?”

    白昭颔首道:“正是。”

    白安又道:“五弟此番于定州立了功劳,父皇定要嘉奖了。”

    提及定州,白昭顿时掩了笑意,只岔开话题,与二人话些家常。三人一同往承安殿走去,期间说说笑笑,好不亲近。

    及至承安殿,由李公公引至殿内,兄弟三人方发现,陛下所召除了他们三个,再无旁人。

    大殿之上,已是摆好的吃食。李公公将他们引至座位之上,道:“三位殿下在此处稍候。”言罢,便退至殿外。

    白安松了一口气道:“想来父皇只是让我等来用膳的,不为其他。”

    白廷道:“弟弟莫要大意,仔细你未曾背完的书吧。”

    “啊?”

    白安面色一片苦恼。

    白昭只是静默,不曾言语。

    殿外李公公听着这些,不由得露出笑来,二位皇子虽年纪稍长,行为处事、头脑思想却未免幼稚了些,相反唯一上战场领兵的五殿下,倒是沉稳。

    白帝从暖阁出来,进入大殿之中,许是刚下了朝,今日穿得也较为随意,不似之前繁复,倒叫三人心中轻松许多。

    白帝见三人仍不入座,笑道:“今日咱们父子四人,也偷个闲,都别站着了,快入座吧。”

    白廷、白安坐在一侧,白昭坐在另一侧。三人见白帝未曾动筷便不敢轻举妄动。白帝忽见此状,笑道:“虽是天家父子,今日便如寻常父子一般,不必拘泥小节了。”

    此言一出,三人方动筷用膳。待到中途三人皆已半饱,便看见白帝端起一盏茶来悠闲饮着,浅啜一口后方道:“今日召你们前来,还有一事。”

    白廷率先问道:“父皇,是何事?”

    白帝道:“乾州一事,今日早朝之时已然讨论过了。”又顿了顿,忽而恼怒,“那群废物,整天拿着国家的俸禄,却举荐不出一个人选。”

    白廷问道:“乾州出了何事?”

    “匪盗兴盛,敌军乘机而入。”

    白廷闻言不由得和白安面面相觑,然二人从未带兵,便齐齐望向白昭。白昭无奈只好开口道:“陛下可有中意人选?”

    白帝道:“骠骑将军李世安,镇远将军冯之道,还有……你。”

    白昭心头一沉,垂首道:“陛下,臣的羽军仍在定州,定州战事初定,民心未定,军力未歇,经不起再战。”

    白帝不由得沉思,然而沉思之时,白廷却离席上前道:“父皇,儿臣愚笨,但尚有一言进谏。五弟领兵经验丰富,不妨让五弟前去乾州,再择一人选前去定州安定,一来可以稳定乾州,二来不至于乱了定州民心。”

    白昭抬头对上白廷的面容,英气的脸上全是淡然,仿若这些话只是一时兴起而言,落在他耳里,却总觉得巧合,甚至是……蹊跷。

    他恼极反笑,道:“陛下,将领兵,需得磨合建立默契,如此一来要大费周章。臣有一人选。”

    “谁?”

    白昭站至殿前,鞠躬俯首道:“前镇远大将军,顾棠。”

    白廷疑道:“五弟……莫非忘了顾将军自亡妻之后,便再未打过胜仗?”

    白昭道:“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又转向白帝,“陛下,臣虽与顾将军素无往来,却有幸见过他一次,得知顾将军三年间从未懈怠,如今战乱未靖,朝中又无可用之兵,不妨一试。”

    白帝捋着胡子,似是在慎重考虑。白廷道:“五弟,这未免太过险了吧。”

    白昭微微笑道:“虽是一招险棋,若成了,却有益我朝。”

    话毕,便闻得白帝一声长叹,似是无限愁容,白昭心底不满,却面色仍然平静,细细思索一番道:“臣……愿以军衔作保。”

    白廷惊道:“五弟,你……这不可啊。”

    白帝亦道:“你方立了功,朕还指望你保家卫国,攘除奸凶。”

    白昭坚定道:“臣意已决,只为证明顾将军实是可堪托付之人。”

    白帝又长叹一口气,似是无可奈何,终是同意了他的举荐。临了,又道:“既如此,你且委屈一阵,朕这边下旨,待到战事平定,朕自会为你复职。”

    白昭暗暗冷笑,心中思忖片刻,道:“是。臣先告退。”

    如此方离了承安殿,看见外头青天白日,又想到方才从那昏暗虎狼之窝投身出来,一时竟觉得无比轻松,这便是无官一身轻吧。

    既有人心思险恶设局,那不妨便顺水推舟,掌控大局之人,自然不在乎一时之得失。

    又想起方才白廷与白帝的种种做戏,顿时心中升起嫌恶,不由得哂笑一声,甩开袖子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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