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亥初之时,宫中各殿便已预备着宫寝之事,大数宫殿皆灯火昏昏,唯有玉清宫依然大亮。

    玉清宫内鎏金香炉涌出淡淡细烟,将屋内染得烟雾缭绕,驱散了夜里的清凉寒气。

    白帝一边看着折子,面色似是沉思,又一边叹出一口气,似是在意又似是随意问道:“今日韵王回去是何反应?”

    白廷抬起头,嘴角勾起一笑。“听说五弟在庆华宫中大醉了一场。”

    白帝冷哼一声,却并未抬眼,依旧处理手中公事,“素日良善,不过暂交兵权,便如此反应,当真难测其心。”

    白廷捏着袖子“就怕五弟没有反应。”

    白帝忽而抬眼望他,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父子二人如此相视一笑。

    “确是如此,若他当真毫无反应,倒叫朕难办。”

    “五弟不过初出茅庐,怎能难得住父皇。”

    窗外月色挪进屋里,将缭绕烟雾照得发白。

    白帝忽而道:“提到此事,你与四王早已封王,却并未领兵,不妨与朕说说,心中可有怨言?”

    白廷站起身,走到红案之前深鞠一躬道:“父皇言重,儿臣不敢,深居宫中随时侍奉父皇左右,已是儿臣荣幸。”又抬头偷看了眼白帝面色,“只是,儿臣虽然愚笨,却也有报效国家之志。”

    白帝闻言忽而大笑,“有此志是好,只是如今战事吃紧,老大在安州驻兵,老五又荐了一人前往乾州,国中兵力有限,若让你去军中历练……淑妃眼下瞧着也离不开你。”

    白廷袖中的手掌握成拳头,浅浅笑道:“是,儿臣明白。”

    “茶也快凉了,那可是上好的庐山云雾。”

    白廷知道这是赶人的意思,也并不急,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慢慢饮着,一盏茶饮尽,再从玉清宫出来,便已是亥正之时了。明月高悬,月色如练,将阶上映得如水一般。

    不由得想,如此好的月色,却如此孤独冷漠,云浮宫中的淑妃,如今的神志是否能看得清,是否能感受得到这种深入骨髓的冷漠。

    一连几日,白昭都仍遵着制度,未曾上朝。在庆华宫清闲呆着,已是准备着当几个月的闲散王爷,白商偶来庆华宫中探望,却也不长呆。

    这日青染寻他直寻到了公主府中,白昭正在推着白商荡秋千,还未尽兴,就被人喊了出去。

    四月初的阳光正盛,空气中也是一股温热之气,公主府院落内的一树海棠开得不错,衔满了花朵儿的枝桠从墙头上探了出去,风一吹又落了一地粉白。

    白昭从那粉白上踏了出去,沾了一鞋底的花瓣。一出了门,就看见青染在门口侧边站着,面色并不算好。

    白昭也做了些心理准备,问道:“有事?”

    “今日陛下在朝上宣了顾将军带兵前往乾州一事,封了顾将军为怀化大将军。”

    白昭背过手,“我已料到,还有何事?”

    青染侧身一步,又往后望去,白昭顺着他的视线,瞧见沈瑞叶从墙角那边走出来,身上背着包袱。

    白昭颔首,笑道:“准备好了?”

    沈瑞叶不语,直走至他面前,一大抷海棠忽而叫风吹了下来,落了他一身,他抬头望去,只看见阳光叫树叶和花朵割裂开来,忽大忽小,如同黑夜里闪烁的星子。

    恍惚间想起公主府中秋日里的桂花,也是这样美的光景,心里不由得不舍,却也不由得开怀。

    “都收拾妥了。”

    “轺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白昭见他久久不肯挪目,亦知晓他心中牵挂,便问道:“可要见她一面?”

    沈瑞叶摇了摇头。

    当年沈氏一族被丞相陷害,被白帝诛灭。他被白商所救,逃出生天,苟且偷生活到今日,已然身处下贱。

    白昭叮嘱的那一句,他是认真听了进去,如今自己这般境地,还是不见的好吧。

    白昭见他沉思,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低声嘱咐几句,却见他仍是游魂一般不在躯壳之中,才住了口。

    院落里传出女子戛玉敲冰般的笑声,落在沈瑞叶心头之上,将落寞衬得更加浓重,直到他出了上京城往南去,才方觉变得浅淡一些。

    春蒐之时,已然是四月中了,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宫中皆换上了春衫。

    春衫轻便,骑在马上也方便施展,不再厚重。

    白昭骑着一匹枣棕色的骏马,在校场之上迎风疾驰,衣袂飘飞。忽而从背上掏出一支羽箭飞速射去,正中靶心,引得全场鼓掌叫好。

    长风猎猎,将白商身上的衣裳吹得鼓起,布料摩擦之间发出噪声。她的注意力全然在校场之上骑马跑在第一个的白昭身上。

    白昭今年十八,然已上了两年的战场,战场上真刀真枪,宫中皇子们的锻炼相比起来,便显得像是过家家。

    他久经战事,自然轻易夺得了头筹,很快赢下这一局,便纵身下马,朝着白商这里走来。

    日头晒得毒,他额上已经渗出了些许汗珠,白商从素萍手里拿过手帕替他擦了两下。

    “哥哥果然好身手。”

    白昭接过手帕,许久没有如此肆意,也快活地笑着,“还是马背上更舒适,整日在宫中都快闷坏了。”

    白商笑道:“即便哥哥不曾来校场练习,依然轻松赢下魁首。”

    白昭擦了擦下巴,“妹妹揶揄我呢吧。”

    “怎会?哥哥在自己宫中做了好大一出戏,合宫上下都知晓你已许久未曾出门,也甚少上朝。”

    白昭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语,往远处看了看,目光被一个身穿精练短打的女子吸引,又指与她看,“你今日也该穿得利落些,好去骑骑马。”

    白商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看见一个女子身穿鹅黄短打,明艳可爱得宛如一只小黄鹂,不禁笑了起来。

    “哥哥,那好像是骠骑将军家的女儿,今日随自家哥哥前来春蒐的。”

    “哦?”

    白昭似是很有兴趣,却让她格外疑惑,约莫十数日之前她还撞见那样一副场景,今日见他对姑娘家感兴趣,一时说不出是喜是忧。

    却又见白昭回过头来,用食指轻轻刮蹭她的鼻尖。

    “从前我学骑射的时候,就常常想,我的妹妹要快些长大,然后陪我一起学习骑射。今日见了她的模样,倒是有些符合我当初的幻想。”

    白商才明白他并非是起了别的心思,心中顿时一片茫然。又想着他说的话,佯装着生气,语气之中也不由得带了些嗔怪:“奈何妹妹我呀,骑射不精,让哥哥失望了。”

    这一副模样,当真是可怜可爱,白昭忙哄道 :“是哥哥说错话了,如今我的妹妹谁见了不要夸赞一句真国色?”

    白商攥紧了袖子,羞红了脸,只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哥哥别再胡说了。”

    白昭见她羞恼,方适时住了口,生怕惹恼了她。

    两人站在校场的看台上,吹着惠惠畅风,并未注意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直至素萍行礼道:“见过烨王殿下。”

    二人齐齐看去,白廷一身白衣站在风口,衣摆凌乱,这才一同行礼:“见过二哥。”

    白昭方站直了身子,便感到白商的步子悄悄往他身后挪去,似是躲藏。又不知她哪里来的怯意,便自顾打开了话匣。

    “二哥今日果然玉树临风。”

    白廷笑了笑,也不反驳,目光粘在白商身上,未曾离开。

    “商妹妹今日也来观看?那一会儿我可要好好表现。”

    白商生硬地扯出一抹僵笑,眼眸也不曾抬,道:“预祝二哥。”

    白昭又接话道:“哎?二哥方才便是与骠骑将军家的儿子李陵打成平手吗?”

    白廷将手慢慢背到后头,原本上扬的嘴角也掉了下来,轻轻咳了一声,道:“下一场希望能与五弟交上手。”

    “这……恐不好遇见吧。”

    白商见此场面,面色不由得缓和了些,努力压着笑意。

    素萍在一旁低声道:“回殿下,依照方才的赛制,韵王殿下已然夺得魁首,不用再参与下一场。”

    眼见白廷的面色已然不太好看,却不显山露水。

    白商忙掩饰道:“素娘!”

    白昭面不露笑,“妹妹这个宫婢的记性可真好,这样复杂的规矩,一弄就懂。”

    看台上忽而又刮起一阵强风,将身旁栏杆上的旗帜吹了下来,在空中飘了几下,却不偏不倚甩在了白廷脸上。

    隔着一张布,白商都能感知到他有些恼怒,便替素萍描补道:“二哥莫怪罪,实是小妹弄不清规矩,才叫身边丫鬟记下的。”

    白廷将面上的旗帜拿下,甩给身后的侍从,一张脸上没有一丝愠色,看向她的眼神之中是说不出的情绪。

    “昨日御膳房新做了桂花味的糕点,父皇赏了我一份,妹妹素来喜爱桂花,我叫丫鬟给你送去?”

    白商面色一白,垂下眼帘,侧手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角,“多谢二哥,只是,喜爱桂花未必就爱桂花味的糕点,心意我领了。”

    白廷笑出声来:“心意领了……那便好。”

    这语气似是说不出的惆怅,听得白商胸中一窒,不由得蹙起眉头。

    号角声响起,白廷示意过后便扬长而去,风吹得更加厉害,白商面色更白,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若不是叫素萍扶住,恐怕就要倒在这春风之中。

    白昭拉过她的手,道:“不过一份糕点,父亲如此亦不是一两回了,更甚的咱们兄妹二人并非没有见过,还是要稳住心神啊。”

    白商亦回握住他的手,稳了稳身子,却没有答话。

    他从针锋相对之中听得了一些揶揄之意,却并不知道各种细节,白商心中惶恐,亦不愿叫他知晓。

    只转变头脑中的思想,恍惚间又想起了沈瑞叶,想起了秋日里灿烂夕阳,不自觉抓紧了腰间的双鹤环佩。

    那些往日光景,历经时、事,早已被编织成一场绮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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