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晴朗,愈发温润可爱,白商坐于后院之中两颗桂树之间所架的秋千之上,看着眼前的小童在嬷嬷的教导之下滑稽的行走,行礼,学着繁琐的宫规,一如看着往日里的自己。

    忽而这时,一个小宫婢前来禀报:“韵王殿下来了此处。”

    白商收起笑容,整理了衣衫容貌,仔细嘱咐嬷嬷好生教导那个小童,便随着宫婢到了前头。

    白昭立在庭院中的楸树之下,洁白衣衫上映了斑驳树影,如大片大片的灰尘。然他看见白商,便径直跟着她走进殿中。

    白商屏退了众人,仅留下素萍在此添茶,从素萍手中接过茶盏后,她方问道:“哥哥今日怎么了,我瞧你这印堂发黑……”

    白昭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曾言语。

    白商见他这副模样,放下手中茶盏,续道:“听闻今日陛下召见了你和几位哥哥?”

    “召见?今日才见着了什么叫杯酒释兵权。”

    白昭面色如铁,一抹冷笑似剑,绽尽锋芒。

    白商微微笑道:“哥哥会叫他们摆一道?我是不信的,恐有自己的打算吧。”

    “倒是,只是也确是头疼。”

    白昭呷了一口茶,再又看向白商,只见她两眼放空,不知看向何处,不知在思想些什么。

    半晌,方缓过神来,发觉白昭盯着自己,不免慌了神。

    “妹妹出了一趟宫,倒是把魂丢了,还白白禁足这些天。”

    素萍在一旁笑道:“韵王殿下不知,我们殿下被禁足后,奴婢问她还去不去。殿下仍说要去呢。”

    白商浅浅笑着,双眸之中却带着淡淡苦涩。白昭知其并不开怀,也猜到几分,于是并不发问。

    她在宫外素无朋友,冒着禁足的风险出宫未归,不是去沈府又是如何?只是想到此处,他心中也升起微微的心疼来。

    只有在那里,在那离他最近的地方,她方能感受到一丝归属之意吧。

    白商留他用过午饭之后,便又去后院监督小童,这亦算是宫中无趣无聊之中唯一可以讨到些乐趣的事了,直至黄昏,她方从后院回到暖阁之中。

    白昭回到庆华宫中,刘常侍正在门口立着,见他回来甚是焦急,上前迎上前来扶着他道:“殿下可回来了,陛下的旨意已经送到了。”

    白昭推开他的手,面色依旧冷峻。

    “这么快,看来是想早些将我从这位子上踢下去吧。”

    “殿下!万不能这么说,老奴听见倒还好,万一叫有心之人听见了,可怎么办?”

    白昭见他胆小如此,不由得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去。

    莫说有心之人,这偌大的庆华宫中,就是一个无心之人恐怕也没有,全是些飘着的孤魂野鬼罢了。

    白昭及至暖阁之中,只吩咐让人来取酒来,暖阁之内门窗大开,他只着中衣袍衫坐在临窗的榻上,看着日头一点点变得黯淡,再看月亮升了上来。

    一壶酒方饮尽了,整个人都晕了几分,白皙的面上涌现出一丝红润,却并不浓重,只可看出已是醉酒了。

    再斟酒,方发觉手中酒壶已然空了。才喊道要再添酒。

    夜色愈发朦胧了,暖阁之内只有几盏昏黄的烛台,烛光随着风来回摇曳,将夜色酝酿得格外暧昧。

    风月未着宫装,而是一身单薄的衫裙,衫裙之薄,隐约可见窈窕身姿,又露出胸口的一片肌肤,好不风流。

    她整个人面色红透,小心紧张的将酒放置在白昭面前的桌上,咬唇道:“殿下,夜已深了,还请少饮些酒,早些歇息吧。”

    白昭并不理会,也未曾施以眼神,风月便凑得近了些,双手颤抖的攀上他的臂膀,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道:“殿下,奴婢服侍殿下就寝。”

    他才缓过神来,朝她看去,见她这样一身绕有心计的着装,不由得冷笑一声,伸手用劲掐住她的下巴,冰凉的扳指硌得她生疼,她瞬间惶恐道:“殿下……”

    然只感觉下巴上的手指愈发收紧,捏得她不能言语。

    半晌,白昭猛一松手,她便一下子失了力气跌到了地上,伏在那里默默的啜泣。

    “将你的衣裳穿好,滚出去。”

    这一句话冷到极致,似是戳穿了她唯一的遮羞布,她不由得大声哭了出来,捂着胸口跑了出去。

    白昭坐在暖阁之中,步子也不挪动,只沉声道:“刘安。”

    半晌之后,方在门口的夜色之中显现一个身穿暗绿色公服的人,低着头慢慢走到他面前,一声也不敢言语。

    见他并不再言语,忙跪地试探道:“殿下……”

    白昭气极,整张脸上没有好颜色,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又将桌上冷酒砸翻在地,喝道:“这一声殿下,我是再不敢当,这庆华宫,早该是刘常侍当家了吧。”

    刘常侍恍然大悟自己这番做法是有多荒唐,叫他乱起了这些疑心,不由得伏在地上道:“殿下!老奴只愿殿下身边有个体己人,绝无其他心思,否则要叫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白昭见他言辞激动,又不经意看见他发间的几缕银丝,才觉他已经年迈,不由得缓了面色和语气,叹道:“起来吧。”

    刘常侍闻言才站起身来,用衣角拭泪道:“殿下年十八,却不曾见您钟意哪家姑娘,也不曾见您……宠幸哪个婢妾,老奴只是担忧。”又见他皱着眉头,忙道:“实是老奴的本分之事。”

    白昭思索半晌,体谅了他的处境,无奈道:“常侍以后莫要操心此事。”

    “二王和四王皆未弱冠,府中不知多少婢妾,殿下……”

    白昭实在被他惹得烦躁,斥道:“所以你便使此下三滥的手段?你如今祇应天家,并非在瓦子里。”

    刘常侍愣了一会,方整理了袖子,道:“老奴知错。”

    “下去吧。”

    闻言,刘常侍才默默退出暖阁之中。白昭又叫人添了两壶酒,坐在榻上喝得畅快,他平素不胜酒力,这几壶酒算是淡酒,却也喝得他双眼迷蒙。

    *

    晚风柔和,抚在面上,一如母亲温柔的手掌。白商坐在公主府□□院内的秋千之上吹着柔风赏着月,以慰寂寥。

    素萍从前头走到此处,见她正惬意,不忍打扰。

    白商看着地上拖得长长的影子,轻声问道:“素娘要说什么?”

    素萍回道:“青染方才来此,说是韵王殿下在宫中大醉,望公主去劝导一番。”

    白商淡淡一笑,从秋千上站起身来道:“我去瞧瞧,到底是什么事。”

    夜凉了,素萍从暖阁里拿出一件绒缎披风给她披上,便随她一同前往庆华宫。

    *

    白昭喝得大醉,面色逐渐变得通红,然一张脸是那样的淡漠如水,如此混合起来倒是一番淫靡之色。

    壶中酒喝完之后,他便躺在榻上,忽而放肆大笑,忽而静默无声,刘常侍立在一旁又不好再进去惹他恼怒,但见着此种情形,终是不忍,便遣青染去寻白商过来,又去准备而来醒酒汤。

    暖阁之外已然无人,白昭从榻上坐了起来,听着外头呼啸风声,一个黑色身影悄然出现在窗外竹影之下,风瞬间将他的影子揉进竹影之中,仿若碎成尘土。

    白昭见他的模样,忽而笑出声来:“当真是,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①。”又见他不言语,道:“进来吧,不必拘礼。”

    沈瑞叶走至门口,将腰间佩剑解下,却听得门内白昭说道:“这剑,可抵得上你从前的佩剑?”

    思绪微愣了愣,他仍是将佩剑放在门口,方进入暖阁之中,沉静道:“殿下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白昭见他少言,便也不再提起旧事,只是从书房之内取出卷轴递给他,道:“给你的。”

    沈瑞叶迟疑接过,缓缓展开,只见上头所书皆是军中讯息,不由得心中一惊,将卷轴收好,问道:“这是……军籍?”

    白昭低声道:“你如今是罪人,虽侥幸活命却不可面世,我为你拟了军籍,你可上阵杀敌,为自己拼出一片天地,也可立功封爵。”

    沈瑞叶将卷轴双手呈回,深鞠一躬道:“殿下心意,我一心领,只是……”

    白昭赤脚走下榻,对他道:“没有只是,沈大哥,若你深夜之时仍能梦到沈大人沈夫人的脸,就请你收下。”

    沈瑞叶心中凛然一惊,却也连带着牵扯出些柔软之意,想到自己的父母,瞬间喉中一涩,说不出话来。

    白昭无奈一笑,扶着额头缓解酒后头痛,又将卷轴塞进他的手中,道:“也算是,助我一臂之力。”

    沈瑞叶抬眼瞧他,只看见他柔和面上添了些许的无助,又混合着月色烛光,仿若酝酿一场虚无幻梦,让人难以琢磨透彻,只得哑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白昭道:“陛下一向不喜爱我,如今定州一战胜后,更是想方设法夺了我的兵权,朝中众臣素来知晓几年前那一件往事,陛下又最不喜结党营私……我在朝中并无势力。”

    沈瑞叶接话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要成为国储?”

    暖阁外的风又吹得大了些,和着宫门处飞檐下的铁马之声从窗中涌入,吹得书房里的宣纸,书籍一阵乱颤。

    白昭忽而大笑几声,隐隐露出些与他面孔及不符合的狂野气质来,却转而低声道:“国储算什么?”

    沈瑞叶只觉他太过大胆,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低声劝道:“居于内宫,怎可出此狂妄之语,殿下住口吧。”

    白昭笑道:“沈兄一如既往,洞若观火,察见渊鱼。”

    沈瑞叶悄然松开手,从他手里接过卷轴,并未再看,白昭却知晓他这是答应了,又笑着续道:“沈兄恩情,我没齿难忘。”

    沈瑞叶却无表情,淡漠道:“你自知我并非全然为了此事,亦不想掺和到皇家事体之中。”

    白昭一副了然模样,拉着他坐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道:“沈兄所困之事,无非是关乎朝中权势最重的那一位吧。”

    沈瑞叶抬眼望着白昭,却见白昭柔和面容上的中酒之色已然褪去,散下来的头发叫风吹得凌乱,连同身上衣物,直吹出一股淡然隐秘的仙气。

    然这样的面容未曾改变,只愈发抽出棱角,变的是如今隐藏着这样缜密的心思,当真叫人喟然而叹。

    白昭见他久不言语,续道:“且我皇家之事,早在四年之前,你便已经牵扯进来。”

    沈瑞叶不语,只觉手上气力逐渐被抽走,脑中兀地显现那人的笑颜,在日光照耀下那样柔和温婉,额间的花钿闪烁金光,却不过为她增添色彩而已。而如今细想,却如前世之旧事一般。

    夜色愈浓,也渗进屋中。良久,沈瑞叶叹道:“我见着她了。”

    白昭捏紧手中杯子,原本淡漠的面上扯出一抹极其寡淡的笑容,竟似讽刺一般,他思想道:“沈兄,如今还是……不要与她走得太近。”

    沈瑞叶自是明白,自己身负罪名,又背负仇恨,俨然是如草如泥之人,又怎会妄图攀附?

    思想之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便是白商的声音传来:“哥哥?”

    白商见没有人,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迟疑着往里又走了两步,忽而听见窗边传来声响,便飞快转身,却只看见一道黑色身影夺窗而出,迎着月光穿梭在屋顶上,不由得追至屋外,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疑惑思想之间,看见白昭秉着一盏烛台从书房内走出,问道:“妹妹怎么了?”

    白商微微摇头,将这点疑惑存在心里。白昭却道:“方才召了一个侍卫为我去办点事,想来是他行事鲁莽,吓着你了。”

    白商这才想起自己来此所为何事,又看向白昭面上,却看不出醉酒之色,只闻到屋内酒气,白昭单薄的中衣略微显得混乱了些,头发也是乱的,榻上、几上也是一片凌乱,地上还碎了一地的瓷片。

    忽而想起方才刚进了庆华宫,便遇见了刘常侍。

    刘常侍朝她吐苦水,道白昭如今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却不曾封有婢妾,也不曾与哪个模样姣好的宫婢走得亲近,叫她这个订了亲的妹妹帮忙好言相劝。

    她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脸面通红,慌乱道:“方才青染说你醉了,我便来看看,现下没事便好,哥哥早些歇息吧。”

    说着她便要往门外走去,又在门槛前头看见一把佩剑,顿时更加笃定心中猜想,不由得脸面更红,心中也是十分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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