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白云流转。

    韵王府内,白昭立在廊庑底下,修长的手指执着扇子轻轻摇晃,在地上落下一方秀丽的影子。

    此处一派宁静,唯听得见雀鸣蝉嚷,却让他心里更加冷静。

    顾棠与沈瑞叶二人跟随青染来到此处,只见到白昭颀长的背影,他一如既往的穿着白衣,一举一动之间皆能看出超脱尘世的气质,他转过身来,一双凤目里全是淡然。

    这一副不嗔不痴,无悲无喜的面容,让沈瑞叶恍惚间以为他自幼便是如此这般,其实不然,年少时的白昭与所有的孩童一样的天真烂漫,期待每日的新奇,期待与同伴们玩耍,期待父母的陪伴。

    但身为皇子,他注定与别的孩子不同,注定要失去他所期待的。但他依旧不曾对这个世界有丝毫的抱怨,不曾对父母有丝毫的不满。沈瑞叶在宫中陪读的三年,见证了太多他与白商的悲喜。

    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白昭豢养的小雀儿死了,难过地哭了起来,白商甚是无奈,拉着自己去劝慰他,然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挖了一个坑将小雀儿埋了,在日头地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挂在脸上亮晶晶的。两个人没有忍住,将他笑话一通。

    记忆中喜怒形于色的面孔与眼前这一副面孔重叠起来,不知何处变了,又不知何处没变。

    思想之间,白昭已然将他们领到了一件偏僻房屋门前,原本一直云里雾里的顾棠,方缓过神来,对沈瑞叶道:“沈树,你且先下去吧,我与韵王殿下有事相商。”

    沈瑞叶还未回应,白昭先开了口:“不必,他是自己人。”

    顾棠微微一愣,心中并不知他与白昭何时有的交情,一时半会儿却也无法猜透。只思想的这一时半刻,二人便已经叫白昭领了进去,才发现屋内已然坐了一个人物。

    那人身身穿水青色长袍,腰束黑色缠锦蛇纹腰带,头上用半根竹枝挽发,脑后的余下的黑丝落在水青色长袍上,遥远看去抑或如烟,抑或如雾,抑或是一幅水墨图画,清新雅致。

    他转过身来,顾棠不由得一惊,这一副面容虽不似在乾州那样潦草狼狈,却也很好认得,此人不是炎国军师阿努初篁,又是谁?

    顾棠见此场景,细细思索在场之人,隐觉不妙,便想转身就走,步子刚迈出门槛两步,就听见身后的白昭道:“顾将军,我保你不会后悔来此。”

    不知为何,或是因为白昭拉过他一把,或是因为白昭长得便不像会骗人的模样,于是心中横生出些许信任。他的身形滞在原地半会儿,终究转身进了屋子。

    此间房屋避光,仍有阳光见缝插针地从南面的门窗缝隙之间洒了进来,不偏不倚照在白昭与沈瑞叶的座位之上,刺目绚丽之间亦可见粉尘上下飘忽,一如美丽锦缎上的线头,一如平静生活中的动荡,不外如是。

    婢女竹枝为几位看了茶,便退出门去,又见青染在此处看守,便细心嘱咐了几句,匆匆离去。房屋中余留此四人静坐,半晌无人言语。

    顾棠压下心中的不愉和不妙之感,问道:“殿下邀臣至此,不知是何缘故?”

    白昭方指着站在自己身侧的阿努初篁,开口道:“将军竟不好奇,缘何我点名要此人?”

    顾棠心中思索,却不敢言说,他怎会不好奇?也暗自猜测了几分,只觉实乃渊囿之地,每每想到最终的念头,便不敢再细想。

    然此刻,白昭见他沉默良久,握紧了手指又问道:“顾将军,其实你已然猜到,却不愿意掺和进来,所以将才才转身要走吧?”见他仍无反应,他又捏了捏手里的扇子,只觉得手心不知为何出了一些细汗,闭目沉声问道:“你可知面前的这位……是谁?”

    他猛然抬头望向沈瑞叶。屋内昏暗,亦没有烛光,却恰好有一处光柱自门缝之中斜照在沈瑞叶的身上。

    他直直地望着他,却觉得他陌生至极,此人不是沈树会是何人?思绪混乱犹如乱线,却在脑中飞速旋转。他继续望着他的脸,只忽然之间,似乎明了了什么……是了……姓沈的,被当今韵王称为自己人的……

    犹记得数年前韵王曾为罪臣求情……他所求情之人,无非是伴读了他三年之久的沈老将军之子,沈瑞叶。

    屋外是青天白日,屋内,顾棠却觉得俨然下了一场暴雨,同时似有一声巨雷落在他的脚下,他逃无可逃。只是这样的慌乱,在座的其余三人皆不可察,唯有自己处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暴雨如注,从头到脚,将他淋得个浑身冰凉。

    “顾将军。”

    沈瑞叶的忽然出声,将顾棠惊出一阵战栗,紧紧握住了椅子扶手才稳定了心神,再抬眼去看沈瑞叶之时,却怎么样不敢相信面前之人是沈氏遗孤。

    四年前的那一次处决,白帝命了许多人监刑,他亦在列,沈瑞叶……明明已经死了。

    三个人瞩目于他,只见他额头布满细汗,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一双眼睛甚是无神,在沈瑞叶与白昭之间来回摇摆。终于他颤抖着开口道:“你是……沈老将军的独子,沈瑞叶?”

    沈瑞叶三个字叫他咬得极重,他仍是不敢相信地闭上双眼,听见沈瑞叶的应声之后,方感觉到一股极致痛意,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白昭见状问道:“你可知晓为何将你带来此处?”

    半晌,顾棠稳定了心神,答道:“是臣入了殿下的局吗?”

    白昭闻言一笑,淡定回道:“将军不要如此紧张,今日在此是聊聊前程,话话家常而已。”

    顾棠却不得不佩服他当下这一副模样,这样的心胸,将那样隐秘复杂的事说成家常。仔细一想,也确实,是他的家常。

    只是,这样的家常,却轻易吞噬人的性命,而自己已然不知不觉中入局,不可抽身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方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白昭开口道:“天生烝民,其命匪谌。”说罢笑了笑,望了一眼始终站在自己身侧的阿努初篁,二人相视一笑。他又道:“陛下如今昏聩如斯,将军焉能不察?”又见他不言语,说道:“今日将军面圣,陛下可提了乾州兵权?”

    是了,想要抽兵,便是在兵权上作打算了。顾棠不言语,微微点了头,便见白昭将唇一勾,道:“陛下如今,巴不得将所有的兵权握在自己的手里方安心。”

    顾棠闻言,拿杯子的手都有些不稳了,他深知再聊下去必然是大逆不道,却也无可奈何。只又听白昭道:“将军,陛下如今这样,其中缘故,难道将军一概不知?虽为皇子,本王在朝中却无势力,大王早些年被派到偏僻远地镇守,不得回京,将军也是知道的。烨王与安王不曾领兵,居心如何尚未可知。如今朝中再有一人势力如同当年的沈将军,那便是丞相了。”

    顾棠仍是不言,白昭又道:“将军要眼睁睁看着杜丞相通奸卖国,眼睁睁看着陛下再行蠢事?”

    顾棠与沈瑞叶皆是一惊,齐齐看向白昭,却见他饮了一口茶水,又沉声叙道:“我这里有一件往事秘辛,恐怕在座的各位皆不曾知晓。若非在座的是各位,我绝不敢轻易言说。”

    顾棠看了眼上座的白昭和他身侧的阿努初篁,又看了眼对面的沈瑞叶,终于开口问道:“何事?”

    三人将目光凝聚在白昭身上,不知为何都隐隐觉得不安。阿努初篁与沈瑞叶若是光脚之人,顾棠便算是穿鞋之人,他尚有一个未曾及冠的弟弟,他本不愿参与进来,但或许从命沈瑞叶将阿努初篁押至韵王府之时,他便已经入了这条穷巷,再无回头之路了。

    “沈氏一案,按照当年的情况,众人皆以为是丞相杜允为了权势诬陷沈将军。”白昭顿了片刻,目光落在沈瑞叶脸上,“却不曾知晓,其中亦有陛下的手笔。”

    “怎会!?”顾棠惊呼。

    当朝皇帝与臣子同流合污来诬陷另一个臣子,这样的言语对于一个循规蹈矩、忠君爱国的将军来说,简直是谣言。

    再看沈瑞叶,他原本应是反应最为激烈之人,此时却垂首沉默。顾棠细看一番,方发觉他紧紧握着扶手,指甲几乎陷了进去。他又继续用力,终于,指甲断折其中,登时鲜血直流。

    白昭沉声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将军今日不是也险些经历吗?”

    “将军如今的权势如何?可堪拿下一个村落?朝中又有几人是将军的人?可当年的沈氏权倾朝野,功高盖主,乃是开国元老。将军今日之势力尚且如此,当日之情形便很好猜想了。”

    顾棠愣在椅子上,只觉得双手麻木,两股战战。不为其他,只细思他所言,无可反驳。

    再看沈瑞叶,他已然闭上双眼,照在他身上的光柱早已逸散,只有一缕缕暗红的夕阳透过门窗和缝隙将他的半边脸映照如血。一滴清泪由他眸中滑落至面颊之上,在此等霞光映照之下竟如泣血一般。

    这样一副面容当真要比肃杀的秋日更为肃杀。顾棠心下一惊,无需多言,便已知晓他内心是何等的悲痛。

    沈瑞叶心绪凄迷,这件事情是这样的简单:妄图倾占朝堂的丞相与妄图集权的白帝不知于何日达成了那样一个共识。于是在白帝的默许下,丞相将写有谋逆之词的字条送入沈府。沈氏树大招风,一点风吹草动便引来万人瞩目和流言,这样的情景之下,目光和流言犹如利剑顷刻间便可以将其贯穿。于是接下来的便搜查,判罪一气呵成。

    若那上位者再做做戏,便可人人皆知当今圣上对于臣子是何等的优待,为臣所叛是何等的痛心。

    却又是这样的复杂:若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进宫陪读的三年便讽刺的变成了一场为他人所谋划的阴谋,皇子同窗实为质子,与那人的相遇相知,陡然间让这阴谋浸染成了一场笑话。

    屋内四人此刻皆不语,夕阳西下,周遭一片通红,也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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