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第六场雨毕之后,果然是一连串的晴天。

    此日晴丝袅袅,暖风畅畅,白帝病愈之初便已在玉清宫之中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丝毫不顾李明的劝阻。

    而方看了几个折子,便面色一沉,问李明道:“春蒐那日所查的事情,有下落吗?”

    李明含糊道:“陛下那时派人去查,然一时查不出什么,而搁置了,也是有的。”

    “既未曾查出,为何几个大臣都来这里奏本,说是皇子手足相残,要朕深究。”白帝放下折子,饮了一口茶水,又拿另一个折子看了,道:“看看,看看,这个又是叫朕早日立储的,朕还未老呢!”

    说罢他将折子一摔,李明见状登时跪倒在地不敢言语。半晌,白帝方缓过神来,道:“起来吧,也就是你在御前侍奉得舒心,若非你,只怕朕都死在案上了。”

    李明爬起身来,颤道:“老奴分内的事。”

    如此一番发作,白帝的脾气总算过去,又忽而问道:“国公府的婚事可准备好了?”

    “陛下看重,奴才也紧着问了,说是准备好了。怀安公主自奉命掌婚后,每日都去学习事宜,一日不曾落下。”

    “如此甚好,眼下已经八月了,不要误了大师们算的吉时才是。”

    “奴才会嘱咐的。”

    又闻白帝问道:“将怀安召来,朕亲自问问。朕卧病期间怀远将军回来了?现下可在宫中?一并传来吧。”

    李明旋即出了殿门差遣两个宫人去传唤居在侧殿的顾棠与沈瑞叶,自己则前去公主府寻白商前来。两个宫人见他先走远了,在后头一边慢吞吞走着,一边骂道:“呸,好事全让你抢去了,让我们去这么偏的地方。”

    白商很快来至玉清宫内,素日她在宫中循规蹈矩,如今面对白帝的盘问亦是从容不迫。白帝得知了国公府的婚事上下安排如何,便又大手一挥,让她退出玉清宫,她才默默松了一口气,往外头走去。

    素萍正在外头等着,见她出来了便为她撑起伞来遮阳,恰在此时两个身穿鳞甲的男子到了跟前,见了她躬身行礼,一人便站在殿外对里头道:“臣顾棠,拜见皇上。”另一人紧随其后:“臣沈树,拜见皇上。”

    这名字甚是熟悉,这个姓氏也甚是刺耳。白商走出几步之后仍要回头看去,却看见顾棠已经进了殿门,只他身后的沈树余下一张侧脸,叫她瞧见。

    不回首不错,一回首却仿佛心中一惊,四肢麻木。向来伪装得完满的心脏仿若缺了一个大洞——那张侧脸熟悉得紧,像极了沈瑞叶的样子。

    她站在那里久久伫立,迈不开一步,脑海中将那一张侧脸与记忆中的沈瑞叶重合,多了棱角、多了淡漠、多了隐忍,少了意气风发。

    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几日前哥哥才告诉她沈瑞叶已然入了军营去了,今日便见到了?白商想得入了神,也未曾注意到一旁素萍的拉扯。

    直至李明走到他的身侧道赔笑道:“殿下快些回去吧,陛下恐与怀远将军商论军事。殿下在此驻足,若被有心之人瞧见恐要多舌了。”

    白商缓过神来,笑道:“劳公公费心提醒,我本不是有意在此,方才一时失神,现下就要走了。”

    李明应声目送,她方携着素萍往来时路走去。素萍一面走,一面想着她方才发呆的模样,问道:“殿下……方才那位……便是韵王殿下所说的沈瑞叶吗?”

    “住口!”白商急道,又前后左右看了一番,“日后你万不可在宫中轻易提起这个名字,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素萍又问:“殿下既这般思念他,为何不见。若是在此处等着,等他们议论完事体,就可以见上一面。”

    白商顿住脚步,闭上眼睛,恨不得当下便掉头回去等着。但她知道这样是不成的,小不忍则乱大谋。来日方长,她与哥哥的计谋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需得上下求索,万不可因一时之失,毁长久之计。

    于是望着天上的流云,空叹出一口气,道:“若一子错,则满盘落索。若我二人不能互相成就,便也不要互相耽搁的好。否则到头来一场空,又如何再相见呢。”若是同归处,殊途如何?道远亦如何?

    素萍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再去细想,只记住她说的,万不可轻易提起这个名字。

    *

    玉清宫内,鎏金香炉袅袅升烟,烟雾于透窗而来的阳光中更加明晰,更显温暖,更有融融香气,使人闻见便心舒神缓,无有忧虑。

    顾棠与沈瑞叶才向白帝行完礼,白帝便道:“顾将军是朕的老臣了,三年前实非朕不用你,乃是军事情况让朕不敢冒险,你可万不能怨朕。”又看向他身旁的沈瑞叶,眯眼问道:“这位……朕仿佛不曾见过。”

    沈瑞叶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忙将头低得更低了些,又侧目去望顾棠,只见他又恭敬躬身道:“陛下担忧实属为国为民,微臣卑贱,若心生埋怨,唯有死而已。”紧接着又回道:“此人在乾州一战,功绩甚伟,杀敌千百,舍身救主,原是新兵,如今已经升为副将了。”

    “叫什么名字?”

    沈瑞叶忙上前躬身道:“臣沈树,拜见陛下。”

    听见这个姓氏,白帝不由得眯着眼细细去看他的面貌,果然觉得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只周身气质不由得让他想起从前的沈大将军沈适。但亦是前尘往事,于是朗声笑道:“是个玉面郎君,不曾想竟有这样的功绩,光看面相朕是看不出,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沈瑞叶方低声道:“陛下谬赞,臣谢过陛下。”

    如此寒暄过后,白帝方只顾着跟顾棠谈论事体。而沈瑞叶的思绪早已游离,方才于殿外与白商擦肩,那轻轻一瞥,轻易勾去他的魂魄,引他去了那一方不知名为天堂还是地狱的境地,如此辗转思虑不知多久,将前尘往事的点点滴滴似乎都思虑了个遍,方冷静下来。

    才听见身侧顾棠道:“陛下此言差矣,乾州之地乃是南方边界,若要抽兵,自然会被敌寇觊觎,卷土重来。到时再调兵岂不晚矣?望陛下三思。”

    白帝却严肃发问道:“如今国家兵力着实不丰,乾州战事已定,顾将军为何不肯抽兵?”

    顾棠登时愣住,香炉中烟雾缭绕扰乱他的目光,但他心里却忽而十分明晰,眼前的九五至尊,从未有一时一刻消除过对自己的疑心。为何大臣三番五次上奏要他归还定州兵权,他却两次换将,使得莫怀章和郑则远客死异乡。

    原是年老昏聩,疑心之渊薮让他将所有的将领、所有的大臣看作处心积虑的敌人。任何可能危及他地位的人,皆会成为他眼中的沙子。

    片刻过后,顾棠恳切道:“臣绝无异心,所言皆是乾州之事实,望陛下思及定州之事,收回抽兵之心思。”

    听见他道定州一事,沈瑞叶顿时为他捏了一把汗,又看白帝,果然面上一会儿青,一会白,嘴唇上的胡子随着表情一颤一颤,两道深纹就此而起,俨然是一副怒色了。

    未待他发作,沈瑞叶忙上前一步道:“陛下,顾将军并非此意,而是乾州尚待休整,许多士兵受伤,不可再受路途颠簸之苦,况乾州城内百姓尚未安居,若此时抽兵,必然人心惶惶,社会动荡,不妨待百姓安定,再作打算。”

    顾棠皱眉侧斜了他一眼,看不出他脸上神色。白帝也沉默了半晌,细细思索,只觉言之有理,方道:“心思细腻,体贴民生。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

    如此他方松了一口气,白帝继而挥挥手,二人便退出了玉清宫。

    清风吹过身侧,沈瑞叶的身心终于放松,才觉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果然不错。顾棠却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望着天边的一抹湛蓝,兀自呆呆愣住。

    片刻之后顾棠才动作起来,带着沈瑞叶从宫门出去,才方出了宫门,便见一个绿衣裳的男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顾将军。”青染行礼,旋即又道:“殿下有请。”

    顾棠与沈瑞叶对望一眼,心中泛起忐忑,却仍在青染的带领下上了马车。

    玉清宫内白帝之关于抽兵的锋利言语犹在耳畔,他却并不知晓,接下来等着他的又会是怎样一个诛其心,却让其不得不奔赴的刑场。

章节目录

瑟瑟长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钵并收藏瑟瑟长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