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叶没有来得及出宫便下了大雪,现下依旧住在侧殿之中。

    侧殿距离玉清宫遥远,且甚少有人居住,是以侍府的宫人们也甚少派人去巡查。

    通报的宫人们或许忘记了此殿中还住有人,并未通报。

    沈瑞叶坐在侧殿一处亭中,看着外头的下的雪,并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短巷内与白商分道而行,至此时此刻一直在想着她的言语。

    宫中一向严防死守,白昭回宫之后更是固若金汤,且安宁太平没有一处需要用得到杜相手中的军队。

    白帝选在今天调了一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足以引起宫内的恐慌,他不惜让宫内人心惶惶也要如此,可见对白昭心怀嫌隙已经到了极处。

    幸好白商和白昭一早便知晓,没有因此酿下大祸。

    只是……沈瑞叶想着白商今日的神情和行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瑞叶叹出一口气,从石凳上站起身正要打算回屋,迎面看见两个拎着食盒的小宫婢从廊庑底下走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陛下真的……”

    “小点声。”

    一个小宫婢用手肘顶了顶身侧的同侪,“那还能有假?我干爹就在御前,他徒弟刚才传话给我的。”

    “唉。”

    另一个小宫婢叹了气,“要是陛下真的……咱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那小宫婢笑了一下,“该做事做事呗,要是陛下真发了疯,临了了要让我们陪葬,那也是我们的命。”

    小哥小宫婢淋着雪,拎着食盒,眼见快到亭子了才噤声,走进亭子里将食盒里头的糕点放在石桌上就要走。

    “等一下。”

    沈瑞叶唤住她们,“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

    两个小宫婢登时愣在原地,半晌才转身过去,“风雪声大,大人方才听岔了吧。”

    “妄论圣上,你们可知是何罪?”

    先得知消息的那个宫婢见他真的听见了,连忙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另一个宫婢也忙跟着跪下。

    沈瑞叶望了望她们膝下的雪地,“陛下怎么了?”

    “听说……奴婢只是听说,陛下忽然犯病吐了鲜血,眼下昏迷不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酉时的时候。”

    沈瑞叶指了指桌上的两盘糕点,“起来吧,这糕点赏你们了。”

    沈瑞叶说罢转身出了亭子,迈开步子往宫门处走去。

    庭院内两颗楸树叫风吹得左右摇摆,宫门口的灯笼来回来回乱抖,顷刻间灭了里头的烛焰。

    沈瑞叶居在此处消息并不畅通,如果那个宫婢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此刻玉清宫内应该全是太医,玉清宫外也该有白昭和白商等候。

    丞相的兵进了宫内,陛下的病发得突然,这其中必然关联。

    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若丞相的兵有任何异动,就算白昭已经在京城内安插了羽军,也难有命活到援军赶来。

    沈瑞叶快步出了侧殿的宫门,正好看见白商迎面走来。

    一身素衣两肩雪,风雪白头。

    沈瑞叶身形顿了一顿,快步走到她面前,“殿下。”

    “沈瑞叶,别叫我殿下了。”

    白商一面说着,一面搂住沈瑞叶,在他怀里猛然松了一大口气,“叫我什么都行,别叫我殿下了。”

    身份有时候就是沉重的枷锁,提供便利,带来荣华,却也挟持桎梏。有很多次白商曾想过,要是她不是个公主就好了。

    沈瑞叶怀里很温暖,像烤火一样。

    在皇宫的侧殿之外,虽然少有人迹,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

    沈瑞叶其实不想给白商带来任何关于名声上的麻烦,但是他感觉到她流了泪,她的身子很冰,她发丝和肩上的雪慢慢的融化。

    就好像白商下一刻也会慢慢融化成水,沈瑞叶有些舍不得推开她。

    “商商。”

    “嗯?”

    沈瑞叶用自己的氅衣裹住她,尽可能让她暖和起来,“你不要怕,白昭还在宫内,皇宫里三层外三层都有精兵,丞相应该不会蠢到今日谋反。”

    你不要怕。

    多么直击要害的一句话啊,白商几乎心碎。

    面前的这个人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依然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注定了一样。

    四年前是一个雪日,四年后的如今,也是一个雪日。

    白商几乎受不住自己领略到的这些,眼泪大把大把的掉下来,将沈瑞叶的衣裳浸湿了一片。

    半晌,她方翁声回道:“我不怕。”

    沈瑞叶自然不知道白商心中翻涌的情绪,伸出一只手拢了拢她的耳发,“玉清宫现在怎么样了。”

    “那些僧道进去了。”

    “那可有太医去看过?”

    僧道,沈瑞叶几乎忘了白帝周边还有这么一群妖僧邪道。

    白商在他怀里抿了抿唇,“兴许去看过了。”

    打更宫人的声音被风雪裹挟而来。

    沈瑞叶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戌正了,商商。”

    白商从沈瑞叶怀中抬头看他,“你在赶我走吗?”

    “没有,我……”

    沈瑞叶生怕她误会了什么,紧张得有些结巴,舒了一口气才道:“这里实在太冷了。”

    “那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叫人看见不好。”

    “你这样抱着我叫人瞧见就好了吗?”

    沈瑞叶不知道再回些什么话,缄口沉默低着头看着白商。

    白商望着沈瑞叶,眼里还含着泪,目光楚楚。

    她忽然踮着脚去够他的唇。

    冰天雪地之中,万物冰冷死寂,沈瑞叶感知到唇上一点温暖柔软,如同春日里初洒在树梢的暖阳一般柔和。

    暖遍了全身一般,沈瑞叶脸瞬间红透了,目光惊颤起来。

    半晌,白商松开他。

    沈瑞叶喉头紧得说不出话来,一开口就结舌:“商……商商,你,你……”

    “沈瑞叶。”

    白商轻声唤他,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上,“原来吻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白商忽然很想落泪,原来两个人不仅心灵上可以相互依靠,□□上依旧可以。

    沈瑞叶脖间痒得一阵颤栗,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商商,别说这样的话。”

    她望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他连忙将手抽走放在自己背后。

    他没有挪步,白商又凑脸上去,他这回清晰地嗅到了一股清冷得如同雪地白梅一般的女香。

    白商很喜欢这种香气,不曾换过,沈瑞叶心头一阵颤动,脑海中登时涌现出四年前的片段场景,几欲落泪。

    白商整个人扑在沈瑞叶身上,他只能伸手支撑着她,被迫频频后退,靠在了墙上。

    呼吸来回交错之间,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来回游走。

    沈瑞叶脑中瞬间空白。

    “商商。”

    楸树暗影里,沈瑞叶缓了缓粗重的呼吸,喉结上下滚动。

    两双湿漉漉的眼睛互相对望,白商的手又要动作,却被他的手掌整个包裹。

    “商商。”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白商将搂住他的脖颈,抵着他的额头,能清晰地看见他睫毛的颤抖。

    “沈瑞叶,这里很冷,带我进去吧。”

    沈瑞叶手上一紧,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白商打断了,“沈瑞叶,如果你拒绝,我只会当你在折辱我。”

    沈瑞叶鼻头一酸,没有再言语,将白商横抱起进了侧殿暖阁之中。

    白商依靠在他的胸膛上,楸树的影子斑驳的映在他们身上,像是鲜血淋漓的伤疤。

    *

    暖阁内只留了两盏昏黄的烛灯,夕阳余晖一般落在两人身上。

    白商跪坐在床榻上,沈瑞叶胸前的衣裳褪去后,暴露在她眼前的是一道又一道的疤痕。

    有鞭伤,还有烙印,剑伤,箭伤,每一道都似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记录着过去的悲痛。

    白商抚摸着这些伤疤陡地落了眼泪。

    沈瑞叶感知着那些落在他皮肤上的泪滴,不冷不热,不轻不重,但足以让他心碎。

    “商商,别看。”

    “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不苦。”

    “你扯谎,一定疼死了。”

    “没有,我不是好好在你面前吗?”

    遍体鳞伤,也叫好吗,白商哽咽着,吻在他的手背上,胸膛上,那些崎岖的疤痕上。

    它们一旦留下,就再也不会消失了,时时刻刻提醒着过去。

    而他的过去,是他们共同的过去。

    白商流着泪,此刻多希望那些吻痕可以代替那些疤痕,永远留在他身上,提醒他曾经有过,也许仅一刻的欢愉。

    “商商……你……”

    “我不怕。”

    沈瑞叶俯身下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却没有忍心戳破她扯的谎。

    白商眼里噙着眼泪,缓缓闭目。

    宁国十二年的隆冬,距离他们初次相识已经过去了七年。

    三年君臣之礼,四年牢狱之苦,轻易夺走一个人本该意气风发的青春。

    白商从不后悔遇见他,但此刻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担负的太多,爱日出月落,雾散星出,爱天下黎庶,世间万物。

    此刻唯独不能只爱他一人。

    爱欲令人生怯啊。

    她不能怯。

    *

    风雪不知何时停的,两盏摇曳的烛灯已经灭掉了一盏。

    余下的那一盏灯光黯淡,不足以照亮屋子。

    白商坐在床榻上静静看着沈瑞叶的睡颜,很久很久之后,才开口轻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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