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弥漫,轻易迷了众人的眼。

    最后一缕天光被远处寒山收束之时,沈竹私自做了一个可以诛九族的决定,号令羽军攻城,杀奸贼。

    怀远将军顾棠携万千乾州军在阵前奋力厮杀,皇城卫不可抵挡,杜允瘫坐在城墙之上。

    方才皇城卫来报,李如鸢私逃,白商投池。他手里一个能够对白昭产生威胁的都没有了。

    白昭与素律共乘一骑行到羽军阵外,见远处烽火染天,顿感不妙。

    “坏了。”

    说罢翻身下马,闯入阵中,沈竹正执着白昭的骨扇在高处号令全军。

    “沈竹!”

    这一声却并非出自白昭之口。

    沈瑞叶站在白昭身后,手中寒剑侧露锋光。

    “你也要造反?”

    造反,这一词沈竹自觉配不上。

    眼前的白昭和沈瑞叶,明显都被白商被掳一事所困,太过心软,这样如何能够坐得了高位?

    他不过是用自己之手,行他们所不敢,行他们所不愿,行被世人所不耻之事。

    然,被世人所不耻之事,既然有被世人所不耻的道理,那便有存在的道理。

    他执扇微微弓背。

    “殿下心系太多,将军心软。属下来替你们发兵。”

    沈瑞叶气血翻涌,提剑往前走去,尖刃掠地,清晰地划出一条浅壑。

    转眼间,便已然走到了沈竹面前。

    “沈竹,殿下还在城里。”

    说话间,骨节分明的手已然抓到了沈竹的衣襟,沈竹微微倾身,目光看向下面的白昭。

    面不改色,声音从容。

    “属下的胜算里,从来不曾包括殿下。”

    白昭闻言,即便面若观音,此刻也已翻作修罗。

    沈瑞叶已然剑指沈竹,白昭撩袍上来,阴沉的目光宛如将雨雪的三九天。

    “你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说的?”

    “记得。”沈竹躬身抱拳,“生死名声全交由殿下。”

    白昭咬牙喝道:“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属下正是在履行属下的职责。生死不顾,名声不管,只为殿下争夺。”

    白昭愣了一愣,胸口气得上下起伏,阴冷的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背上。

    他弓起的脊背几乎要突破单薄的衣裳,衣衫勾勒,脊骨分明可见。

    白昭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战士们厮杀的声音登时将这一丝淹没的一点不剩,白昭狠狠捏了捏拳,转了身。

    “阿努初篁,即刻卸下……”

    “殿下!”

    沈竹挺直了腰背,嘴角噙着生硬的笑。“属下,姓沈,是宁国人。”

    他身体里的力气,似乎随着说出的话而消散了。

    白昭下巴抖了一抖,口齿之间刻意用了些力气。

    “卸下羽军军师一职……收监。”

    白昭走后,沈竹往前走了两步,沈瑞叶又立刻举剑上前,眉眼之间再无往日的友好。

    沈竹朝他笑笑,似是苦涩似是自嘲,“属下姓沈,是宁国人。”

    沈老将军尚在世的时候,便常教导沈瑞叶要光明磊落,要重情义,沈瑞叶十几年来谨遵他的教诲,不敢违背,他死后,沈瑞叶更是做梦都会梦见他在梦中教诲自己。

    是以,虽然与沈竹相处不久,沈瑞叶已然将沈竹当成自己的半个老乡来对待,即便他不顾白商的安危发了兵,他们之间也尚有情义在的,此刻看着他面上的苦涩,一种类似的苦涩从沈瑞叶胸中生长出来。

    但沈瑞叶无法儿,白昭已经下了令,他也只有遵从。

    “你此行太过僭越,公主殿下是殿下唯一的妹妹……”

    沈竹没有接话,顺着沈瑞叶剑指向的方向走了,沈瑞叶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单薄而又孤寂的背影,很不是滋味。

    他这一走,面临着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

    开弓没有回头箭,战火一旦开始,也并非随意可以结束。

    繁州城这一仗难打,但是羽军将士们也都隐约预见了胜利的曙光,这一仗一旦胜利,大宁估摸着也就平宁了。

    深夜战歇,沈瑞叶衣裳上全是皇城卫的鲜血。

    若说皇城卫是敌军,似乎太过牵强,他们不过只是被奸人所利用的同胞。可若是是友军,双方又站在相对立的阵营当中。

    这种感觉令沈瑞叶十分灼心。

    白昭亲自安抚了受伤的士兵,随即让沈瑞叶派了一批军马在繁州城后围拦。

    “这是怕杜允逃跑?”

    “是。”

    白昭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他们从皇宫逃了,这次我要他的项上人头。”

    “殿下。”

    “嗯?”

    “臣有一事要请。”

    白昭回过头望去,沈瑞叶已经跪在了地上。

    “臣请,三司审罢了案子,再取他的人头。”

    一定要查,查得明明白白,要审,还要审得清清楚楚,且绝非匆匆杀了那奸贼这样简单,一定要昭告天下,还沈氏一族清白公道。

    这是沈瑞叶的执念。

    “仗打成这样,三司估计早就停了,再查简单,但是时间一定不会短。”

    “臣可以等。”

    白昭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准了。”

    沈瑞叶终于舒心笑了一笑。

    二人方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将士走上前来禀告道:“殿下,将军,咱们的士兵在城外河内救上来一个女子,疑似……疑似殿下。”

    沈瑞叶闻言不及再问,迈步跑了出去。

    *

    河岸刮起了冷风,落叶回环飘转,一个女子趴在战士们凑在一块儿的衣料上,背上流出的血已经染尽了她的衣衫,她趴在那里仿佛一只浑身是血的白狐。

    沈瑞叶走上前,轻轻拧过她的脸,看见容貌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狠狠的划了一道口子。

    他没有犹豫,轻轻地将白商横抱起,手上几乎有一瞬间的失力,她太轻了,搂在怀里好像一片羽毛,让人不知道如何使力,才能不破坏她的美好。

    白商醒了,却没有什么力气将沉重的眼皮全都睁开,四下全是冰冷的风,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竟然衬得有些灼烫,她半眯着眼睛,伸手探了过去。

    沈瑞叶低下头,怀中只剩一口气的女人在他怀里紧紧的蜷缩着,一双肿得不成样子的手还在为他拭泪。

    “商商,你别乱动……”

    那之手软弱无力地贴在他的面上。“你别哭。”

    沈瑞叶应得急切慌乱,“我不哭我不哭,你别动了。”

    可是他说着,泪水却源源不断地落了下来,落在白商的手上和脸上。

    “你再哭,我要怨你了。”

    这一句话看似没有实意,却是在明确的告诉沈瑞叶,她不怨他,也不想让他自苦。

    但是沈瑞叶听了之后,却更加难过了,只能咬牙吞泪,嗓子里胡乱吞咽一番,装出一道朗声。

    “我不哭,你别乱动了。”

    白商收了手,当真不乱动了,慢慢在沈瑞叶怀里睡熟过去。

    行至军帐,已有军医在里头等候。

    沈瑞叶刚将白商放在榻上,便听见一声孱弱如幼兽的痛呼。

    背上的皮肉牵扯,鲜血淋漓地顺着湿透了的衣衫滑落下来。

    “你先出去。”

    军医不忍直视,撩帐而去。

    炉中劈里啪啦燃着碳,沈瑞叶从一旁的药匣里取出一把剪刀用火燎了,一点一点将白商背上的衣裳剪下来。

    那一块布早就被鲜血染透了,全揭下来后,沈瑞叶才见到一副伤痕累累的躯体。

    白商的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抠在床板上的手仍没有松。

    这双手曾能鼓瑟能执棋,救他于鬼门关前。可领兵可斗敌,在万难前不屈。

    沈瑞叶抹了抹泪,将帐外的军医唤了进来。

    出去时正好碰上了白昭,白昭望着他,面色不悦。

    沈瑞叶一言不发地越过白昭,却被白昭用力拽住了手臂,动弹不得。

    “沈瑞叶,你便没有要说的?”

    白昭说得咬牙切齿。

    沈瑞叶没有气可生,那榻上躺的是白昭唯一的妹妹,白昭这半生,父不亲母不慈,唯有一个妹妹是他全部的亲情所在。

    被他弄丢在繁州城外,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若他要罚,沈瑞叶心甘情愿受。

    “殿下若要罚臣,是臣该罚,是臣欠的。”

    “你欠的?”

    白昭望着他,忘却了前话,反揪着这一个字眼:“若论欠,该是我兄妹二人欠你的。”

    在白昭眼中,宁国八年沈氏一族性命,不仅被安在了白帝身上,也早就烙印在了与白帝一脉相承的他和白商身上。

    白商延福宫长跪救沈瑞叶一命,却也让沈瑞叶承受了长达四年的牢狱之苦,定州战时,沈瑞叶冒死救他一命……

    这些,都是他们欠沈瑞叶的。

    只是沈瑞叶并不知晓白昭背负着这些,反而被他的话惊了一惊。

    “臣不敢。”

    二人旋即相顾无言。

    月色涌现,照在军帐外羽军的铠甲之上,泛着一阵一阵的冷光,直击人心。

    素律从另外一个军帐中出来,走到二人中间,面上全是落的泪。

    “怎么了?”

    “白昭……”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

    白昭隐隐感到脊背发凉,素律用袖子抹着面上的眼泪,哭道:“如鸢的孩子……没了。”

    *

    另一处军帐内,李如鸢仍在昏死,鼓起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头发凌乱地挂在脖子上,宛如一道道可怖的伤疤。

    帐外泼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军医从帐内出来,看着在帐外伫立的白昭。

    “殿下。”

    白昭眸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人还有救吗?”

    “胎儿约莫五月,已然成型……对母体的伤害太大了……若是能醒,就还能活,若是……”

    “知道了。”

    白昭转头望向一旁哭得止不住的素律,道:“你去修书一封,让人送到凌衍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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