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风一齐吹来的是沈瑞叶缠绵的气息。

    白商听着他如鼓的心声,感受着额间的温热,用了好久才平息了自己五脏之内的酸涩。

    “商商,或许……你想的是对的。我虽然担心沈竹,但是我不能自我献祭似的感动。”

    沈瑞叶的声音在白商头顶上响起来,白商微微扬起头,正好对上他低下来的视线。

    “还有就是……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不能轻易因人而舍命,我的命……可大,可小……”

    “谁准你这么说自己。”

    白商将头紧缩在沈瑞叶的胸膛之间,开口驳斥了他的话。

    沈瑞叶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一番,还是决定往下说:“如果有一人要我舍命,我会毫不犹豫……”

    白商慌忙伸手想要阻他的话。

    但没成。

    初春的日子,天气并不热,带着温度的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也连带着一股白气被刮进了夜风里。

    “唯你。”

    白商登时垂了头不去看他,胸中却再次泛起了酸涩。

    “沈瑞叶,你听好了,你的命一点儿都不值钱,但世上仅此一条。”

    她故作无事的转了身,伸手抹了眼角的泪:“炎宁一战,我要你平安回来。”

    她说着,语气哽咽了起来,夜风在她身侧刮得肆无忌惮,落下的眼泪瞬间变得冰冷。

    忽然间,她感到腰间一紧。

    沈瑞叶已经从后面拥了上来,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她腰前交叠,他用自己的身体默默挡去了冷风,开口轻道:“我答应你。”

    夜色茫茫,无边无际,天地如此辽阔,世间万物都有令人震撼的磅礴生命。

    而具体到人的时候,白商便感受到一种单薄无力的渺小。

    白商将手背伸到唇前,用力地堵住自己哭声。

    她不想哭的。

    但是长久的盼望、短暂的相聚、而后又是漫长的别离,人世间的这种奇妙定律,也像扰着常人一般扰着人世间的她,她不得不哭。

    她羡仙翁,享千百年寿命,何愁没有百八十年与相爱之人相守?她羡蜉蝣,旦生暮死,短短一生只在一天之间,或许可以无忧无虑。

    但偏偏是人,要顾首顾尾,算来算去,最后会落得什么?或许自己也不知晓。

    白商也终究知晓,再艳羡那些,也终究虚无缥缈。

    人,终究要走在实地上的。

    **

    二月末的春风细腻如绸,天气返了暖,宫中到处都开了花,甚至砖缝里那些细小的花,也向暖而生,缓缓的开了出来。

    皇宫之中因混乱而衰败的地方也逐渐修缮完毕,整个皇宫似乎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庄严肃穆,一丝不苟。

    但白商却总是能从风中闻到一丝血腥。

    白昭派沈瑞叶离了宫,沈瑞叶便很久没有再来看白商。

    唯沈氏一案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沈瑞叶从军营中抽空入了宫。

    案子的进度并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慢,有了“条件”作交换,杜允主动认了罪,交代了一切罪行,三司查了许久的案子就这样成功了结了。

    那时沈瑞叶站在杜允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述说,他说得轻松,沈瑞叶面上却毫无血色。

    临走之时,沈瑞叶亲自押送,刻意走得很缓。

    杜允身上戴的枷锁,将他手腕脚腕上磨出了一圈水泡,然后磨皮,露出里面的嫩肉,继续磨。

    杜允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哀嚎一声。

    这样卑劣的惩罚,对于沈瑞叶来说虽是有些不道的,但很畅快,甚至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是人是大理寺的,且还有用,他没办法真动些什么手脚。

    狱中已经设好了桌子和笔墨,沈瑞叶命人将墨磨好,端到杜允跟前。

    “写吧,你应该知道自己该写什么。”

    杜允咳了一声,身子还微微颤抖,手上的枷锁登时随之叮当作响。

    “老夫如今的处境,自然知道应该写些什么。”

    说罢,提笔舔墨。

    身为丞相,杜允在笔墨上确实有一番造诣,即便戴着枷锁,依旧苍劲有力。

    沈瑞叶让人收好了他写的书信,亲自呈给了白昭过目,而后利用杜允联系炎国的探子,将信送了出去。

    只是,同一时间送出的,还有素律的信件。

    这亦是白昭的要求。

    自那日白昭离了清心阁,素律便就当皇后一事认真的思考了起来,思考不通,便在某一日,带了一盒糕点前去看他。

    玉清宫之中,白昭正忍着心中不宁,批改奏折,素律经了通报,轻手轻脚走进来,将食盒放在书案上。

    白昭闻到香气,抬了头:“你就是来给我送吃的?”

    “自然不是,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素律将食盒打开,将精致的糕点拿出了一个,殷勤地喂到他嘴边。

    “什么事?”

    白昭问罢,便张口咬了一口糕点。

    “我就是在想,陛下让我当皇后,我却不知道为何,想来问问,陛下说的……需要一个炎国的皇后是什么意思啊?你说我日后会是自己的靠山,我要弄清楚了,才能懂为何是自己的靠山啊。”

    白昭呷了一口茶,将糕点吞咽下去,回道:“我知道你心性不坏,但是在炎王眼中,你只会是一颗棋子,眼下情势,你带回去的消息,他必然不会全信,若你成了皇后,传回去的消息,他也不会全然不信。”

    “所以,你是让我传消息给父王?”

    “是。”白昭回得利落,确信她会愿意。

    而素律也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若真如白昭所言,素律就可以为阿娘赢得了一个活路,这个活路,是她靠着自己赢来的。

    是以这个消息,她一定会传。

    **

    沈瑞叶办完了一切事体,天色还未晚,他告了一天的假,也不是不能提早回到营中。

    只是,鬼使神差一般,沈瑞叶还是来到了裕华殿,未进宫门,便已经在门前的垂柳下看见了白商。

    垂柳枝条春意盎然,伊人着绿衣立于其下,见他来了,走上前来轻轻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你特意在这儿等我?”

    “没有,我就刚出来,正好碰见你。”

    白商虽是如此回答,但是却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

    沈瑞叶不言,但已经知晓,她正是刻意等他的。

    不过想来,似乎她站在门前,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有好几年这样长。

    “今日营内事务不忙,我告了假,可以多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白商笑笑,走到沈瑞叶前头,看着他道:“这样也不是个事,我也可以去你们那边看你,如今我是长公主,谁敢拦我?”

    她只是这样一说,沈瑞叶忙拦道:“这样不好。”

    白商侧头问他:“哪里不好?沈氏一案今日便天下大白,不日全天下都知道你还在世,我去军营看你又有何不妥?”

    沈瑞叶一时没有回应。

    白商更加疑心,凑到他面前道:“小叶子,你有事情瞒我。”

    沈瑞叶足下一撤,几乎退后半步,这一个动作太过显眼,他更加心虚了起来。

    “也不是要瞒你,就是我不想你掺和进来。”

    “是什么事情,先告诉我了再说。”

    白商说着,安抚似的将自己的手递到沈瑞叶手中。

    沈瑞叶看着她道:“是陛下,先前将沈竹提了出来,因着他对炎国的了解,要专门养一支军队。”

    “挺好。”

    “嗯。”沈瑞叶下意识应了这么一声。

    然后又道:“我也不是刻意瞒你,我怕你知道了,要掺和进去。”

    “我不掺和。”

    说完,白商才发现沈瑞叶正瞧着自己。

    她笑道:“我有不是习武之人,上不了战场,之前是我鲁莽让人担心,这次不会了。”

    “商商,我不是说你鲁莽……”

    白商叹了一声:“我知道,我就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她说着走回沈瑞叶身侧,倚在他的臂膀上:“不过确实啊,之前我是为了救人,我有什么事都想冲在前面。”

    她站住脚步:“沈瑞叶。”

    “嗯?”

    “我以后不会了,其实我现在想想,挺后怕的,万一要是死了呢……还好没死啊。”

    沈瑞叶手上的力道立刻重了几分:“死不死的,这样的话不吉利。”

    “好好好,呸呸呸。”

    她拍了拍沈瑞叶的手,紧接着笑了笑。

    素律与杜允连送两封书信前往炎国,炎王若是相信,便可以勉强拖延一些时日,或许足够白昭准备应战,主动出击。

    但是对于白商而言,担心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个方面。

    一是国民,而二是沈瑞叶。

    沈瑞叶,是一个她除了大的那一部分,唯一想要的存在。

    是天寒地冻时亮着的那唯一小小的、恰恰好可以容纳她的一隅。

    而这两者,白商都贪心地不想失去。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会拼了命地冲到前面去,并盲目的给一切下了一个“非我不可”的定义。

    除了本身的身份限制,强架在她身上的道德和责任感,还有一点格外的重要,那就是私心。

    私心希望一切尽快结束,完成肩上的使命,尘埃落定,回归平宁。

    “沈瑞叶。”

    “嗯?”

    “我会等你回来。”

    沈瑞叶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只觉春日暖阳在身,好似三尺寒冰也能化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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