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荒败,一直到七月十五才终结,皇帝的旨意一下,侍府就开始了修缮。

    七月十六,白商入住沈府,终于感受到身心的宁静,仿佛沈瑞叶就在身侧,从来不曾离开过。

    沈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因为那个人而变得格外有情。

    漫长难熬的等待,也因此多添了一些温暖,沈府也因白商的到来而多了很多活气,焕然一新。

    望着眼前充满生活感的一切,白商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很多次或逼问,或反思地问过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回到从前与白昭在城外施粥的那一日,遇见奇戎遗党,是否还会走上这一条远离安定的路。

    但是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她也曾无数次对素萍说过,心不定则事不成。

    成事的整个过程,并非只是报复。白昭当年能看到的事情,她后来也都能看到,政治的浊明,百姓的疾苦……安定从来都是短暂的,当一个人五脏六腑皆病,必然需要一次彻头彻尾的清修。

    只是很荣幸,她执刀参与了,心定且事成。

    而在参与这一次清修之后,她才明白这世间的诸多惨痛。

    身在高位的人无法完全顾及,但不能因身处高位而只望浮云。

    人命如蝼蚁易逝,人与人之间的冷暖情义不可轻易强求,也是她从这次清修中得出的道理。

    八月初,沈瑞叶的书信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再次传回了京城。

    这一日,是素律亲自带书信来看她。

    沈府□□院内,白商摆了一桌点心,请素律入座。

    素律满面红光,将那封未拆的书信递到他手上。

    “商商,我当真要好好谢谢沈将军。”

    “怎么?”

    白商手上动作不减,轻轻打开了信封。

    “沈将军在炎国救下了我的阿娘,是和信一起回来的。”

    白商望着她眼眶中激动的泪水,似乎看到了世间各处角落之中,那些没那么美好完满的事,逐渐变得完满,她回道:“恭喜你,和家人团聚。”

    素律一愣,望着她孤单单一个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十分戳心,正要道歉。

    却见她将信展开,随口问道:“白昭呢?他不来?”

    其实白商也一直没能适应称他为陛下,因处沈府便更加放肆了,直唤起名。

    “他啊,今日早朝似乎便不开怀,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白商轻轻笑她:“你不明白?”

    “我如何明白?”

    白商掩了面,“斥责他的折子,从你封后的那日便没有断过,直到后来他派人出兵攻打炎国才少了些,近来许是有不满的大臣当朝奏本了。”

    素律伸手挑了挑额边的发,面上尴尬,“我说他怎么日日看着那些折子生气呢,看完折子就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白商面上满是揶揄的笑,素律说完,面色已经红透了,开口催促道:“你快看信。”

    白商在素律的催促下将目光落在发黄的信纸上。

    “六月初沈瑞叶攻入阿努族营地,计划顺利,沈竹假装归顺入营挟持阿努朱明,二人里应外合,将整个营地控制起来,寻到素律母亲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也是这信落笔的日子。”

    释意至此处,白商忽然噤声,愣了好久才抬起了头,颤抖地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在素律眼中,似是要压制什么情绪。

    军中变故颇多,素律并不想过分窥探别人的情感,但她一方面挡不住内心的好奇,一方面觉得自己身为白昭的皇后有关心白商的责任和资格。

    “写了什么?”

    白商闻言眼皮一阵发颤,掐着杯盏的手忽然收了力,咣当一声,杯盏落地,水花四溅。

    与此同时,白商已经泪流满面。

    素律望着她,惊呼道:“商商……”

    白商却已经起身,绕过八角亭柱,往府外走去。

    素萍正端着乳酪过来,恰巧看到这一幕,慌忙迈步追赶,却听见素律在她身后喊道:“不必追。”

    她迷茫道:“皇后娘娘……”

    素律手上拈着从地上捡起的信纸,原除六月中写的那一封外,还另粘连了两封信笺。

    一封字体杂乱无章,却也不失铿锵英气。

    素律对沈瑞叶不熟识,却也猜测是他写的,字骨英气狂放,上面的血迹便显现得格外的脆弱收敛,像是处于某种疼痛之下所书。

    “商商,此信书于七月初,不知你何时可得。此信,非是问候,非是表情,乃是你我二人的诀别书。”

    行至此处,笔墨颤抖,似是犹豫颇久,墨重洇纸将破。

    “诀别非我所愿,奈何奈何。我怕我命将近,先写一言。”此处字形扭曲,再往下更是字骨毫无,扭曲到难以辨认。

    素律看不懂,将书信递给素萍,素萍虽然出身乡野,但却认识一些字。

    “商商,因你不舍勇气,我才得以残存。或涉暗水、或度深夜,我如一盏豆灯,你点亮一隅便足以照亮我的残生。商商,恩情难报、情意难偿,你不要为我落泪,若我泉下得见,必肝肠寸断。我命,可为你或轻、或重,如今将枯,亦实非我愿。只慨叹一句:幸不辱命。”

    而另一封,是一行有些凌乱的楷书,落款柳寒,乃是七月初三所书。

    “宁军大捷,炎军已平,沈将军功不可没。但末将惭愧,护将不力,沈将军如今身重剧毒,危在旦夕,性命之忧迫在眉睫,如今擅自送回,是臣之罪,臣愿一力承担,望陛下开恩。”

    素萍看罢,心中陡然生忧,将信纸一下摁在了桌上。

    “这写的什么?”

    素萍未回,反而问道:“皇后娘娘,炎国可是……可是有什么毒格外厉害……殿下……殿下……”

    她等不及皇后答复,慌忙行礼辞别,往白商方向追去。

    素律根本不知道信上写得什么,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白商能那么慌乱,失去分寸,以致杯盏碎地。

    在素律眼中,白商不同于她的伪装,而是完完全全的,从骨子中带出来的礼仪周全,如一朵白梅,在枝头高洁的立着,不染尘埃。

    只是,从前的世道似乎不允许有人清洁于世,但她就算染了尘埃,也是一株墨梅。

    素律不知道,白商对她很是羡慕。素律于皇宫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无需遵制,无需守规,不仅仅来自白昭的容许,也是她天生人格中自由的那一部分。

    白商曾经听白昭提起过关于她的过去,无论是从小长大,还是入战场,抑或是愿意和亲,再到刺杀先皇……她的反抗都太过鲜活热烈,太过不可抗。

    相较于她,白商的反抗则显得格外沉默,蕴于心机之内。白商自小生在漩涡狰狞之地,因而太过压抑太过克制,她也和素律一样,善于伪装自己,她的反抗多是将自己藏于规则和礼仪之间,半掩刚毅和锋芒,释放柔弱和眼泪,而后尽情谋划,算得上另一种方式的委曲求全。

    一座四四方方的皇城轻易锁住一个人的一生,礼仪规矩轻易压抑一个人应有的天性。

    沈瑞叶或许不知道,白商还有很多话没对他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和他一起做,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和他一起去。只是这些,都被世俗视作不合规矩。

    世俗的规矩是如何?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流言蜚语难听,所以她和沈瑞叶只在宫内,不在宫外。

    她被困在规矩里,思维精神被束缚,出现的缺口只有两次,一次是她以为自己将死的那次,第二次,是她求白昭让她住在沈府。

    所以白商心中,如今充满了不舍和悔过,为国家应深谋,为爱人则应不舍勇气。

    从前白商认为自己足够勇敢,敢为人先,在席宴之中讽谏,敢于报复,借银林之手杀人,还敢于以身赴险,手刃白廷,舍命救李如鸢。

    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并非那么勇敢,她应当光明正大的爱一个人,流言蜚语难听,便应当撕烂他们的嘴!

    想至此处,竟有些内心愤愤,再抬头,已然看到了宫门。

    下了马车,白商步行入宫门,周身没有一丝夏季的温暖,反是彻骨的凉意,她心中悄然生怯。

    入了宫门,从福康门过,便看见白昭立在一处繁茂的玉兰花下。

    他眼下乌青,当是几夜未曾睡好,但仍旧上来走在她身侧。

    “商商,张蕴在里头……”

    白商只望了他一眼,眼中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表情,扶紧了他的手臂,呆滞道:“他答应我,会平安归来的,我也说了要等他……为什么……他为什么食言,哥哥……你告诉我……”

    一句说完,她已泣不成声,扶住他慢慢滑到了地上。

    白昭撤下了四处的宫人,蹲在地上扶住她,却只能道歉。

    白商将自己缩在他身侧,夏日衣衫单薄,她的肩头却在瑟瑟发抖,努力摁住自己肩头的十指上还带着难以忽略的伤痕,这些伤疤毫不遮掩的坦白着她在那场战事之中的经历,张扬着她的失去。

    白昭无法挪眼,只能紧紧抱住她的肩头,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商商,是朕对你不起,是朕……是朕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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