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
“是朕……朕让他去救皇后的母亲……”
听他说完这句话，白商肩头的颤抖忽然一顿，却转眼注意到旁边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躺着一个人，周身被白布盖着。一双白靴洇足血，令人惊骇。
她愣愣地看着那里，问道：“那是谁？”她声音不自觉打了颤儿。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她心底道：“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白昭却以为她害怕，忙喊了人上来将那人抬走。
白商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动弹。
“那是谁？张蕴在屋里救治谁？”
她问完，已有两个宫人从门外走进来，要将那人带走。
她厉声喊道：“别动他！”
白昭拽住白商的手臂，只感受到她挣扎时不断绷紧的肌肉，带着刻意的坚决，宁折而不屈那般的扭动。
她向来是一个行事坚决的女子，比世上很多男子都要更有谋略和舍生忘死的勇气。
只是，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选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为她舍生赴死。
“商商，你不要过去……”
话还未说完，白商推开了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到廊下，挡住了前来的宫人，宫人立时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廊下白布掀开，一身染了血衣映入她眼中，没有人，只有一身破成碎块的血衣，上头的血干成赭色，将一个年轻的生命凝固定格。
白商瘫坐在地，心脉贲张之下，哭声细碎不成段。
“这是谁啊……”
“是沈竹。”
白昭有些哑然。
准确来说，这是沈竹的衣冠。
同沈瑞叶一同回来的，只有沈竹的衣冠。
听带他们回来的将士们说，沈竹被阿努朱明杀害，尸体拖在马下，拖行了一天一夜，沈瑞叶为保全其尸身，孤身提剑而去，杀了阿努朱明及其旧部，却也中了那人的剧毒，死生难测。
骨肉易朽，他便将沈竹埋在了炎国，其坟朝东，越过苍茫大漠，守望宁国。只带了一身衣冠，要为其立衣冠冢。
白商望着地上的血衣，心中充满了恐惧。
“哥哥，我不要沈瑞叶死，求你了……救救他……你救救他。”
“商商……”
白昭往前走了两步，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但她的哭声太过哀恸，几乎让他不敢施力。
他侧过头，望见廊庑外清澈湛蓝的晴天，晴阳垂照。忽然让他想起沈瑞叶临行前的话，原本不想说的话，忽然到了嘴边。
“商商，那日他未曾向你辞别，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说着，将白商从地上拽了起来，扶住她的肩头。
“那便是，他料到了今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生才是万一的侥幸，所以商商……”
说完，他伸手用白布遮盖地上的血衣，“你不要再哭，朕已经二请张蕴。若你因他而自颓，即便张蕴有法子救活他，朕也会杀了他。”
说罢，他令一侧的宫人送白商回裕华殿。
白商一怔，定定的望着眼前的皇帝，自登极以来，他愈渐威严，新政实施不过几月，已经大有成效。他大赦天下。他出兵与炎国一战，他招兵买马安定各城，他终于像众人想的那样，做尽了这场谋算之中的收尾。
但他也终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白商眼中泪滑落在地，她忍着喉间滚烫苦笑了一声，“望陛下恕罪。”
檐边莺燕来回翩飞，鸟鸣声啾啾悦耳，白昭听完这一句话后，只感觉到格外的无力。
*
两个时辰之后，张蕴从朝阳殿侧殿之中出来。白商从素萍处得知了消息，从裕华殿匆匆赶了过去。
张蕴出了阁门，一见白昭便跪拜下来，“陛下，老夫无能，老夫……束手无策。”
白昭头脑之中懵了下，将他搀扶起来，而后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张蕴抹了把脸，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需得静养，万不能叫人上前打扰，若能醒来，便还有几月可活。若醒不来……便……”
说罢，他忽然愣愣地朝白昭身后望去。
白昭看了过去，白商的身影立在朱红漆门后，宛若泼了一身的鲜血。其十指狠狠地扣着门扉，面色已然苍白。
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商竟先开了口，不似之前那般崩溃样貌，声音收敛克制。
“张大人，当真……没有他法儿了吗……”
这一句说完，便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了。
“您是最德高望重的太医，若您没法儿……就真的……”
说着，她已渐露哭腔，却仍忍着眼中的酸烫，不愿再在白昭面前显露。
张蕴为白商诊过脉，知其心病难医，不堪受扰，终究安抚道：“长公主殿下莫要哀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并非……咳咳，老夫不妨明说……”
听他这样一言，白商越进门里，立在他的身前，仿佛看到了希望。
“民间医术，未必比不上宫中的太医院，老夫多年前遇到过一位少年知己，其医术高明更擅演卦，可堪称为天下圣手……只是……”
白昭几乎与白商异口同声道：“只是什么？”
问完这一句，白昭看了白商一眼，她手指头已经不自觉纠缠在了一处。
他十分清楚，这个姑娘就像曾经长跪在延福宫外那样，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会奋不顾身为沈瑞叶求来。
其实她已经有常人所没有的勇气，只是她不知道。
世间事哪里会有完全的圆满，人常常因为爱意而对自己要求甚高，爱人与爱人之间，总是感到无比的歉疚。
这个从白商身上看见的道理，白昭在遇见素律之后，了悟得更加深刻。
张蕴捋了捋胡子，半晌才道：“只是，这位神仙行踪不定，世人不知其容貌，也不知其年纪。”
张蕴此话，虽是因安抚白商而说，却丝毫没有骗人的意思。
他确实遇见过这么一个神人，当年还未弱冠便可识千百种奇珍异药，治百种病，解千种毒。他还是太医院院判时，眼前二位主子尚小，那时候的白帝曾有一次久病难愈，眼看着就要魂归九天，先皇后降下懿旨昭告天下，贴皇榜为白帝寻医。
那个少年撕下皇榜之时，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进了皇宫果然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白帝不舍此才，想要留在太医院内，特意让张蕴与其交涉，其人并不愿意。后来的事张蕴便知之甚少，但据说那少年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皇宫之中。
从那之后，他便再没见过那个神人，只是偶尔派人打听过到过一些风声，风声的来源却不固定，不止于宁国境内。
“大人。”
这一声将张蕴的思绪抓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却见白商已经激动得跪在了地上。
转眼又看了看皇帝，当真是没有举动，由着长公主殿下去了。
当今皇帝对其胞妹的宠爱是众人皆知的，张蕴不敢怠慢，连忙去扶。
“殿下……您这是……”
“张大人，求您指点白商一二。”
张蕴扶起白商，道：“殿下折煞老夫了，老夫也许多年未曾见过，只在一月之前听说过他的消息。”
“在何处？”
白昭终于出声，其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张蕴拱手道：“回陛下，老夫听说，一月之前，北地有一人身患怪病，而后被一神医治好，应当是他。”
北地……白昭闻言未出声，却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其地临海，却寒冷偏远，从先帝往上数，不知晓多少代皇帝都对其束手无策——太难管。年初新政实施在各地都不错，唯有北地，效果甚微，他也正为此事发愁。
白商又问道：“敢问大人，您见过他，其人可有什么容貌特征？”
“民间流传一句话：‘绿衣帏帽，便是神仙到’。”
白商一怔，只觉这句话分外耳熟，仿佛在何处听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拜谢道：“多谢大人。”
言罢，门外宫人禀告道：“陛下，殿下，张致张大人来了。”
是来接张蕴离去的，张蕴即刻告辞，迈着苍老的步伐向门外走去。
“大人一路走好。”
白商对着张蕴的背影说着，脊背再次弯了下去，夏日的衣衫单薄，她纤弱的脊骨几乎从衣衫里透了出来，白昭看在眼中，心中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感受。
“商商……”他开口便感觉胸口一热。
“陛下，当务之急，皇妹只想等他醒来……”这句话带着刻意明显的疏离。
“他若醒不过来呢？”
“他一定能醒过来！”
白商说完，眼眶立刻酸热起来，还剩一股子话堵在胸口，再也说不出。
“他若醒不过来……难道你要等他一辈子……”
白昭将她拽到自己眼前来，迫使她看着自己，说道：“朕是你的兄长，朕不能看着你犯傻！”
白商扬起下巴直直地望着他，两行眼泪终究没忍住从眼尾滑到鬓边。
他一愣，伸出拇指轻轻替她擦了。
“我是一个轻易犯傻的人吗？”
白商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两侧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头发。
说完，她撇开白昭的手，“我用四年等一个沈瑞叶，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很值得。但我不是没有他不行……凭什么他要找你去说那些话，什么再觅良人，他没有资格说那些话！”
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捂着胸口缓了好大一口气。
“什么不辞而别……什么诀别书……什么幸不辱命！他都得醒过来给我说清楚，他凭什么说那些话，谁准他说的那些话，我不准他说这些，我不准……”
她几乎哭得肝肠寸断，白昭听完她的话怔住了。
“你怎么知道……”
他说着反应过来，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是不是素律告诉你的……”
说话间，一阵热风蹿过庭树，几片叶子慢悠悠朝两人飞过来。
白商缓缓拨去衣袖上的落叶，竟发现其上已经枯黄斑驳。
她垂首，对白昭的话恍若未闻，直言道：
“早知道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我就……”
“你如何？”
“呵……”
白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她什么都做不了，国家危难之际，即便心有自私也该藏起来，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
白昭望着风过林稍，忽然软了声，“只要你不犯傻，等他醒了，朕准你带他去北地……”
青天下碧树绿荫，风过缠绵，白商不等听完他的话，回道：“不用陛下准，我也会去。”
说完，她走到宫门处，伸手扶住了门扉，步子已经迈了一半，却犹豫了。
日影偏西，从身后将白昭的影子拉得很长，铺陈在她即将往前的路上。
多少次，他就这样默默的保护着她，立在她的身后，年少时他活泼，笑着逗她笑，后来他沉郁，便强迫自己笑着逗她笑。
他身为皇子，在宫中承受了很多她猜测不到的明枪暗箭，他同和她不受父母关怀，却从未失过身为兄长的担当。
白商有一瞬的失措，眼泪几乎要再次夺眶而出。她将立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重重叹出一口气。
“是为了新政吗？”
“你怎么知晓……”
她回头笑了一下，面上带着未干的晶莹，仿若露欺海棠。
“我知道很多事，我不瞒陛下，陛下的新政在南都实行的很好，定州乾州现在一派祥和，百姓安居乐业，繁州城一战损耗太大，也即将修缮完毕，唯有北地太遥远，难以掌控。除了北地，接下来便是派兵前往炎国，陛下说对吗？”
白昭点了点头，却当真是没有想到料到她会知晓这么多。
“我会去的，我会帮你……”
她说着，望着天边渐渐染色的云霞，其色仿若火燃，来势汹汹地映红她的眼眸。
“但我不会回来了，哥哥。”
说完，她迈过门槛，徒留一阵清风。
白昭望着她站的哪一块儿地方，地面上有两处豆大的水渍，然而很快被酷夏的热气干燥。
他静静地站了好久，直到日色成暮。
**
从这日起，白商几乎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一长，几乎就没有人再相信沈瑞叶会醒来。
有时候她也会坐在床前跟沈瑞叶说几句话，但是太医到底说了不能惊扰，所以她只能伏在他耳边说话也，不敢大声，有时候说着说着五脏之内的酸烫涌了上来，她只能拼命忍泪，忍不了便逃到门外偷偷落泪。
后来宫人们总在四处探讨，究竟这位有望成为驸马的将军，究竟醒不醒得过来。
白商挑了一个日子，要去为沈竹立衣冠冢，也是为了不听见那些让人伤心的话。
临行前，她坐在沈瑞叶的床前，一边为他擦脸一边道：“小叶子，你要快点醒，陛下给你升了官，你要是不醒啊，就只能给你追加谥号了，连我也不会一直等你，到时候你要一个人孤独的躺一辈子了。”
说完她又忽然“呸呸呸”两声，摇了摇头道：“我这几日呢，会先出去几日，我会很快回来的，沈瑞叶这一次，你要等我。你这次等我，不会再有任何刑罚了，你就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等我回来。”
说完又道：“陛下说了，等你醒了，就让我带你去北地。以前都是你带我出宫玩，这次是我带你哦，你要快点醒，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们去北地找到神医之后，让他为你解毒，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看大好河山。”
她说着收了动作坐在床边：“沈瑞叶，谢谢你。你真的很厉害，你为宁国开疆扩土了，你是宁国的大英雄。”
流烟盈室，暖风送入帷帐。
她说完，俯身在沈瑞叶的额上落下一吻，一同落下的还有两行清泪。
与此同时，床榻上的人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
沈瑞叶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白昭生辰这日。
白昭在承安殿庭院内办了寿宴，但并未大办，像寻常吃饭那般摆了一个圆桌，桌上仅有素律和白商，一旁虽有丝竹管弦，但几乎只能算是家宴。
即便如此，白昭喝得仍然烂醉，素律知晓他心中不快，有话要与白商说，便寻了一个借口，说肚子疼先行回宫。
由是白昭烂泥一般趴在桌上，只能叫着白商的名字。
白商没有办法，站起身来搀他起来。
白昭向来是一个稳当的人，记忆当中，她只这样搀过白昭一次。就是他从暗狱里出来的那日，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被折磨得不想一个华贵的皇子，而是嗜血恶鬼。
暗狱里那场喊不出名称的厮杀对他的改变，白商不知该如何言说。只能说时至今日，她都没有见到他彻底开怀的笑过，哪怕是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
白商端了一杯茶递给白昭，白昭喝醉了倒没有了皇帝的架子，像从前一样很宠她，顺从地喝完了一整杯茶。
喝完了茶，白商便让人去喊李公公，自己便要离开。
“你当真打算走了。”
身后传来这么一言。
白商知晓，这一句是在问离宫的事。
“我当真决定要走，也当真不会再回来了。”
月色宛如华练，清醒的照着庭院中的二人。白商自己十分清醒，也知道白昭并没有醉。
两个人如此清醒地对话，白昭也知晓，她当真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是因为生我的气才说那些话。”
白商从他的语气当中听到了一些颤抖之意，心中陡然酸涩了一瞬，“怎会？你是我的亲哥哥，全天下最亲的人。”
说着她笑了一声：“当时是挺生气的……但亲人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我要去北地，不仅是去寻医，也是为了新政，若我能帮到这个国家，也算不负天下百姓。”
“那你为什么不愿再回来？你日后要如何？”
这是一道软声，庭树上的几只鸟雀被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白商望了几眼，没有立刻回他的话。
半晌，她才回道：“哥哥，有的人生在金玉之上，有的人生在莞席之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困在皇宫这些年，我也想出去寻一寻自己的归处。”
说完，她走进了月色里，声音也跟着变得清冷：“至于我该如何……”
白昭恰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庭树的影子随着风落在他的面上，像是几道忽明忽暗的疮痍。
白商扭头去看的时候根本看不清，她叹了一口气。
“我虽不似哥哥是个男子，但我也有我的前程路要走。”
她看见白昭的身形在温暖的夜风里抖了一下，旋即一个声音传来：“既如此，随你便是。”
“多谢哥哥。”
那一道清瘦的背影，在白昭的注视下，缓缓的走出了承安殿的宫门，就像曾经无数次她孤独地在宫中守望那样。
只是这一次，兄妹二人之间的位置转换，白昭才陡然感到一种别样的落寞，原来身在这座皇城，是那样的孤独，需要很多很多人填满，才会不那么冷。
这时，素律拎着裙子大咧咧地跑了进来，“陛下！沈将军醒了！他终于醒了！你……”
她皱眉问道：“你……怎么没反应？”
紧接着，她朝那个身影走近了几步，却见一树阴影底下，白昭满面泪光。
“是朕……朕让他去救皇后的母亲……”
听他说完这句话，白商肩头的颤抖忽然一顿，却转眼注意到旁边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躺着一个人，周身被白布盖着。一双白靴洇足血，令人惊骇。
她愣愣地看着那里，问道：“那是谁？”她声音不自觉打了颤儿。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她心底道：“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白昭却以为她害怕，忙喊了人上来将那人抬走。
白商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动弹。
“那是谁？张蕴在屋里救治谁？”
她问完，已有两个宫人从门外走进来，要将那人带走。
她厉声喊道：“别动他！”
白昭拽住白商的手臂，只感受到她挣扎时不断绷紧的肌肉，带着刻意的坚决，宁折而不屈那般的扭动。
她向来是一个行事坚决的女子，比世上很多男子都要更有谋略和舍生忘死的勇气。
只是，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选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为她舍生赴死。
“商商，你不要过去……”
话还未说完，白商推开了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到廊下，挡住了前来的宫人，宫人立时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廊下白布掀开，一身染了血衣映入她眼中，没有人，只有一身破成碎块的血衣，上头的血干成赭色，将一个年轻的生命凝固定格。
白商瘫坐在地，心脉贲张之下，哭声细碎不成段。
“这是谁啊……”
“是沈竹。”
白昭有些哑然。
准确来说，这是沈竹的衣冠。
同沈瑞叶一同回来的，只有沈竹的衣冠。
听带他们回来的将士们说，沈竹被阿努朱明杀害，尸体拖在马下，拖行了一天一夜，沈瑞叶为保全其尸身，孤身提剑而去，杀了阿努朱明及其旧部，却也中了那人的剧毒，死生难测。
骨肉易朽，他便将沈竹埋在了炎国，其坟朝东，越过苍茫大漠，守望宁国。只带了一身衣冠，要为其立衣冠冢。
白商望着地上的血衣，心中充满了恐惧。
“哥哥，我不要沈瑞叶死，求你了……救救他……你救救他。”
“商商……”
白昭往前走了两步，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但她的哭声太过哀恸，几乎让他不敢施力。
他侧过头，望见廊庑外清澈湛蓝的晴天，晴阳垂照。忽然让他想起沈瑞叶临行前的话，原本不想说的话，忽然到了嘴边。
“商商，那日他未曾向你辞别，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说着，将白商从地上拽了起来，扶住她的肩头。
“那便是，他料到了今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生才是万一的侥幸，所以商商……”
说完，他伸手用白布遮盖地上的血衣，“你不要再哭，朕已经二请张蕴。若你因他而自颓，即便张蕴有法子救活他，朕也会杀了他。”
说罢，他令一侧的宫人送白商回裕华殿。
白商一怔，定定的望着眼前的皇帝，自登极以来，他愈渐威严，新政实施不过几月，已经大有成效。他大赦天下。他出兵与炎国一战，他招兵买马安定各城，他终于像众人想的那样，做尽了这场谋算之中的收尾。
但他也终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白商眼中泪滑落在地，她忍着喉间滚烫苦笑了一声，“望陛下恕罪。”
檐边莺燕来回翩飞，鸟鸣声啾啾悦耳，白昭听完这一句话后，只感觉到格外的无力。
*
两个时辰之后，张蕴从朝阳殿侧殿之中出来。白商从素萍处得知了消息，从裕华殿匆匆赶了过去。
张蕴出了阁门，一见白昭便跪拜下来，“陛下，老夫无能，老夫……束手无策。”
白昭头脑之中懵了下，将他搀扶起来，而后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张蕴抹了把脸，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需得静养，万不能叫人上前打扰，若能醒来，便还有几月可活。若醒不来……便……”
说罢，他忽然愣愣地朝白昭身后望去。
白昭看了过去，白商的身影立在朱红漆门后，宛若泼了一身的鲜血。其十指狠狠地扣着门扉，面色已然苍白。
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商竟先开了口，不似之前那般崩溃样貌，声音收敛克制。
“张大人，当真……没有他法儿了吗……”
这一句说完，便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了。
“您是最德高望重的太医，若您没法儿……就真的……”
说着，她已渐露哭腔，却仍忍着眼中的酸烫，不愿再在白昭面前显露。
张蕴为白商诊过脉，知其心病难医，不堪受扰，终究安抚道：“长公主殿下莫要哀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并非……咳咳，老夫不妨明说……”
听他这样一言，白商越进门里，立在他的身前，仿佛看到了希望。
“民间医术，未必比不上宫中的太医院，老夫多年前遇到过一位少年知己，其医术高明更擅演卦，可堪称为天下圣手……只是……”
白昭几乎与白商异口同声道：“只是什么？”
问完这一句，白昭看了白商一眼，她手指头已经不自觉纠缠在了一处。
他十分清楚，这个姑娘就像曾经长跪在延福宫外那样，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会奋不顾身为沈瑞叶求来。
其实她已经有常人所没有的勇气，只是她不知道。
世间事哪里会有完全的圆满，人常常因为爱意而对自己要求甚高，爱人与爱人之间，总是感到无比的歉疚。
这个从白商身上看见的道理，白昭在遇见素律之后，了悟得更加深刻。
张蕴捋了捋胡子，半晌才道：“只是，这位神仙行踪不定，世人不知其容貌，也不知其年纪。”
张蕴此话，虽是因安抚白商而说，却丝毫没有骗人的意思。
他确实遇见过这么一个神人，当年还未弱冠便可识千百种奇珍异药，治百种病，解千种毒。他还是太医院院判时，眼前二位主子尚小，那时候的白帝曾有一次久病难愈，眼看着就要魂归九天，先皇后降下懿旨昭告天下，贴皇榜为白帝寻医。
那个少年撕下皇榜之时，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进了皇宫果然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白帝不舍此才，想要留在太医院内，特意让张蕴与其交涉，其人并不愿意。后来的事张蕴便知之甚少，但据说那少年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皇宫之中。
从那之后，他便再没见过那个神人，只是偶尔派人打听过到过一些风声，风声的来源却不固定，不止于宁国境内。
“大人。”
这一声将张蕴的思绪抓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却见白商已经激动得跪在了地上。
转眼又看了看皇帝，当真是没有举动，由着长公主殿下去了。
当今皇帝对其胞妹的宠爱是众人皆知的，张蕴不敢怠慢，连忙去扶。
“殿下……您这是……”
“张大人，求您指点白商一二。”
张蕴扶起白商，道：“殿下折煞老夫了，老夫也许多年未曾见过，只在一月之前听说过他的消息。”
“在何处？”
白昭终于出声，其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张蕴拱手道：“回陛下，老夫听说，一月之前，北地有一人身患怪病，而后被一神医治好，应当是他。”
北地……白昭闻言未出声，却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其地临海，却寒冷偏远，从先帝往上数，不知晓多少代皇帝都对其束手无策——太难管。年初新政实施在各地都不错，唯有北地，效果甚微，他也正为此事发愁。
白商又问道：“敢问大人，您见过他，其人可有什么容貌特征？”
“民间流传一句话：‘绿衣帏帽，便是神仙到’。”
白商一怔，只觉这句话分外耳熟，仿佛在何处听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拜谢道：“多谢大人。”
言罢，门外宫人禀告道：“陛下，殿下，张致张大人来了。”
是来接张蕴离去的，张蕴即刻告辞，迈着苍老的步伐向门外走去。
“大人一路走好。”
白商对着张蕴的背影说着，脊背再次弯了下去，夏日的衣衫单薄，她纤弱的脊骨几乎从衣衫里透了出来，白昭看在眼中，心中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感受。
“商商……”他开口便感觉胸口一热。
“陛下，当务之急，皇妹只想等他醒来……”这句话带着刻意明显的疏离。
“他若醒不过来呢？”
“他一定能醒过来！”
白商说完，眼眶立刻酸热起来，还剩一股子话堵在胸口，再也说不出。
“他若醒不过来……难道你要等他一辈子……”
白昭将她拽到自己眼前来，迫使她看着自己，说道：“朕是你的兄长，朕不能看着你犯傻！”
白商扬起下巴直直地望着他，两行眼泪终究没忍住从眼尾滑到鬓边。
他一愣，伸出拇指轻轻替她擦了。
“我是一个轻易犯傻的人吗？”
白商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两侧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头发。
说完，她撇开白昭的手，“我用四年等一个沈瑞叶，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很值得。但我不是没有他不行……凭什么他要找你去说那些话，什么再觅良人，他没有资格说那些话！”
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捂着胸口缓了好大一口气。
“什么不辞而别……什么诀别书……什么幸不辱命！他都得醒过来给我说清楚，他凭什么说那些话，谁准他说的那些话，我不准他说这些，我不准……”
她几乎哭得肝肠寸断，白昭听完她的话怔住了。
“你怎么知道……”
他说着反应过来，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是不是素律告诉你的……”
说话间，一阵热风蹿过庭树，几片叶子慢悠悠朝两人飞过来。
白商缓缓拨去衣袖上的落叶，竟发现其上已经枯黄斑驳。
她垂首，对白昭的话恍若未闻，直言道：
“早知道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我就……”
“你如何？”
“呵……”
白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她什么都做不了，国家危难之际，即便心有自私也该藏起来，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
白昭望着风过林稍，忽然软了声，“只要你不犯傻，等他醒了，朕准你带他去北地……”
青天下碧树绿荫，风过缠绵，白商不等听完他的话，回道：“不用陛下准，我也会去。”
说完，她走到宫门处，伸手扶住了门扉，步子已经迈了一半，却犹豫了。
日影偏西，从身后将白昭的影子拉得很长，铺陈在她即将往前的路上。
多少次，他就这样默默的保护着她，立在她的身后，年少时他活泼，笑着逗她笑，后来他沉郁，便强迫自己笑着逗她笑。
他身为皇子，在宫中承受了很多她猜测不到的明枪暗箭，他同和她不受父母关怀，却从未失过身为兄长的担当。
白商有一瞬的失措，眼泪几乎要再次夺眶而出。她将立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重重叹出一口气。
“是为了新政吗？”
“你怎么知晓……”
她回头笑了一下，面上带着未干的晶莹，仿若露欺海棠。
“我知道很多事，我不瞒陛下，陛下的新政在南都实行的很好，定州乾州现在一派祥和，百姓安居乐业，繁州城一战损耗太大，也即将修缮完毕，唯有北地太遥远，难以掌控。除了北地，接下来便是派兵前往炎国，陛下说对吗？”
白昭点了点头，却当真是没有想到料到她会知晓这么多。
“我会去的，我会帮你……”
她说着，望着天边渐渐染色的云霞，其色仿若火燃，来势汹汹地映红她的眼眸。
“但我不会回来了，哥哥。”
说完，她迈过门槛，徒留一阵清风。
白昭望着她站的哪一块儿地方，地面上有两处豆大的水渍，然而很快被酷夏的热气干燥。
他静静地站了好久，直到日色成暮。
**
从这日起，白商几乎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一长，几乎就没有人再相信沈瑞叶会醒来。
有时候她也会坐在床前跟沈瑞叶说几句话，但是太医到底说了不能惊扰，所以她只能伏在他耳边说话也，不敢大声，有时候说着说着五脏之内的酸烫涌了上来，她只能拼命忍泪，忍不了便逃到门外偷偷落泪。
后来宫人们总在四处探讨，究竟这位有望成为驸马的将军，究竟醒不醒得过来。
白商挑了一个日子，要去为沈竹立衣冠冢，也是为了不听见那些让人伤心的话。
临行前，她坐在沈瑞叶的床前，一边为他擦脸一边道：“小叶子，你要快点醒，陛下给你升了官，你要是不醒啊，就只能给你追加谥号了，连我也不会一直等你，到时候你要一个人孤独的躺一辈子了。”
说完她又忽然“呸呸呸”两声，摇了摇头道：“我这几日呢，会先出去几日，我会很快回来的，沈瑞叶这一次，你要等我。你这次等我，不会再有任何刑罚了，你就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等我回来。”
说完又道：“陛下说了，等你醒了，就让我带你去北地。以前都是你带我出宫玩，这次是我带你哦，你要快点醒，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们去北地找到神医之后，让他为你解毒，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看大好河山。”
她说着收了动作坐在床边：“沈瑞叶，谢谢你。你真的很厉害，你为宁国开疆扩土了，你是宁国的大英雄。”
流烟盈室，暖风送入帷帐。
她说完，俯身在沈瑞叶的额上落下一吻，一同落下的还有两行清泪。
与此同时，床榻上的人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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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叶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白昭生辰这日。
白昭在承安殿庭院内办了寿宴，但并未大办，像寻常吃饭那般摆了一个圆桌，桌上仅有素律和白商，一旁虽有丝竹管弦，但几乎只能算是家宴。
即便如此，白昭喝得仍然烂醉，素律知晓他心中不快，有话要与白商说，便寻了一个借口，说肚子疼先行回宫。
由是白昭烂泥一般趴在桌上，只能叫着白商的名字。
白商没有办法，站起身来搀他起来。
白昭向来是一个稳当的人，记忆当中，她只这样搀过白昭一次。就是他从暗狱里出来的那日，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被折磨得不想一个华贵的皇子，而是嗜血恶鬼。
暗狱里那场喊不出名称的厮杀对他的改变，白商不知该如何言说。只能说时至今日，她都没有见到他彻底开怀的笑过，哪怕是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
白商端了一杯茶递给白昭，白昭喝醉了倒没有了皇帝的架子，像从前一样很宠她，顺从地喝完了一整杯茶。
喝完了茶，白商便让人去喊李公公，自己便要离开。
“你当真打算走了。”
身后传来这么一言。
白商知晓，这一句是在问离宫的事。
“我当真决定要走，也当真不会再回来了。”
月色宛如华练，清醒的照着庭院中的二人。白商自己十分清醒，也知道白昭并没有醉。
两个人如此清醒地对话，白昭也知晓，她当真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是因为生我的气才说那些话。”
白商从他的语气当中听到了一些颤抖之意，心中陡然酸涩了一瞬，“怎会？你是我的亲哥哥，全天下最亲的人。”
说着她笑了一声：“当时是挺生气的……但亲人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我要去北地，不仅是去寻医，也是为了新政，若我能帮到这个国家，也算不负天下百姓。”
“那你为什么不愿再回来？你日后要如何？”
这是一道软声，庭树上的几只鸟雀被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白商望了几眼，没有立刻回他的话。
半晌，她才回道：“哥哥，有的人生在金玉之上，有的人生在莞席之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困在皇宫这些年，我也想出去寻一寻自己的归处。”
说完，她走进了月色里，声音也跟着变得清冷：“至于我该如何……”
白昭恰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庭树的影子随着风落在他的面上，像是几道忽明忽暗的疮痍。
白商扭头去看的时候根本看不清，她叹了一口气。
“我虽不似哥哥是个男子，但我也有我的前程路要走。”
她看见白昭的身形在温暖的夜风里抖了一下，旋即一个声音传来：“既如此，随你便是。”
“多谢哥哥。”
那一道清瘦的背影，在白昭的注视下，缓缓的走出了承安殿的宫门，就像曾经无数次她孤独地在宫中守望那样。
只是这一次，兄妹二人之间的位置转换，白昭才陡然感到一种别样的落寞，原来身在这座皇城，是那样的孤独，需要很多很多人填满，才会不那么冷。
这时，素律拎着裙子大咧咧地跑了进来，“陛下！沈将军醒了！他终于醒了！你……”
她皱眉问道：“你……怎么没反应？”
紧接着，她朝那个身影走近了几步，却见一树阴影底下，白昭满面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