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时候,沈瑞叶从北地城的探子手里收到了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盖印,唯有四字:“吾妹亲启。”

    金钩铁划,想来是白昭得了闲空,精进了笔力,而其人年轻,又身处极位,下笔也愈发锋利了。

    初入北地城时,沈瑞叶与白商便随着皇帝密令住在北地城城主的官署之中,而后才与徐如风交好,住在了如风山庄。

    今日处理北地事务,白商也同来了官署,她开了窗,趴在窗子上,身上的氅衣毛茸茸,从后头看她宛如一只小兔儿。

    身后人没了动静,白商收回伸在窗外的手,回了头。

    “是谁来的信?”

    “是陛下。”

    “噢~”

    白商从窗沿上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碎雪,“原来是哥哥的信。”

    窗子一关,只有微弱的雪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映在白商的身后,她缓缓朝沈瑞叶走过去。

    沈瑞叶则朝她伸了手,旋即将信封上的字亮给她瞧。

    “陛下的字写得越发好了。”

    “那可不?这么一个心头大患在我们手里,他自然放心不少,也有闲工夫了,唉,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陪着素律,素律那个丫头可是一刻都闲不下来。”

    窗外风吹旌旗,旌旗上的铁环一下一下发出寒声。

    沈瑞叶一只手攥住白商被雪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白商顺势坐在他腿上,将他抽出来的信纸抖开,迎着屋内暖黄色的烛灯看去。

    不同于信封上的恢弘气势,信纸内是属于白昭的一段温柔宁静,犹可见几点俏皮的墨滴。

    行文如下。

    “朕……算了,姑且还是称我吧。

    提笔之时,京城下了雪,飘飞不定,恍若灯下萤。已是二月了,这场春雪让我忽然想起初次从定州捷战回宫之时,彼时你身重蛇毒,卧病在床,我等妄图以秋草之力挡冬,希望飘渺宛如雨中幽焰,幸在不曾放弃。

    素律知我烦闷,催促我下笔,酝酿良久,不知何以言表,净说这些琐事。此番来信,无非问候,商商,如今在久处皇宫,才懂一人守一城之难,好在素律常伴我左右,她性子浅,却能宽慰我心,你不要挂心。

    有一消息要告知与你,一月之前,探子来报,凌国舅于繁州城黑崖坠亡,其尸身至今没有寻见,我下令让人在李如鸢的衣冠冢旁立了他的衣冠冢,素律怨我没有与你商量,几天没有理我,扬言写信告我的状,好在她不擅此道。

    商商,不知你意下如何,我与其二人私交不深,你若觉不妥,定要致信。

    哥哥念你,但不强求你回来。望你大人不计小人的过错,不要记得哥哥的气话。商商,二月了,梨花当是要开了,只恐无人赏。

    如今北地新政已经落稳,军队已安定其间,你说过,你也要去寻你的归处。‘待到山河安定之际,去看人间。’这是我们兄妹曾经许过的誓。等到尘埃落定之际,你便去看吧,这供养了皇室贵胄的山河和百姓,应当格外有趣淳朴,有沈兄作陪,我放心安心。

    囿于政务,无法亲眼得见,我难免惆怅,如此,你便更要替我尽兴。”

    至此结束,原是一些家常碎语,白商看罢,却红了眼眶。

    沈瑞叶伸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侧脸。

    “陛下的意思是……”

    “大抵北地如今渐入正轨,哥哥也不愿再束缚着我们了。”

    “他一向对自己决绝……”

    沈瑞叶将脸凑到她面前,“却从来不会这样对我们。”

    白商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解道:“你是说,回宫吗?”

    说罢又道:“听说哥哥为沈氏一族立了碑,建了祠堂,我也想为他们上一柱香。”

    **

    二月,春雪飘荡的皇宫,玉清宫殿外的地上已落了一层薄沙。

    纱窗内灯影摇晃,映照在两人身上。

    白昭写罢搁笔,胸中长叹一口气,素律便伸手拿来看。

    “写完了吗?好短啊,要是我能写那么长……”

    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尺寸,紧接着望着信纸忽然道:“这里是提到我了吗,有我的名字。”

    “咳,给朕。”

    素律却仍仔仔细细地看,看罢叹气:“唉……”

    “你叹什么气?”

    说完,他两指轻叩书案。

    素律无奈地挑了挑眉,乖觉地将信纸放在书案上,然后凑到他面前。

    “我就是在想啊,某些人自己想写信便自己想写,怎么还要提一嘴我,我什么时候催你写了?我是让你教我怎么写。”

    她说着眨了眨眼,“你以为我真看不懂上头的字啊?我已经进步很多了!”

    只是刚说完,正欲从他面前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整个人往下倒在了他身上,一慌乱,手一下摁在了笔杆上,甩出的墨点不偏不倚飞在信纸上头。

    她一愣,冲白昭嘿嘿傻笑两声,道:“对不起哦。”

    只是这个岔子当真给白昭打了一个掩护,他没再纠结前话,伸出手道:“握着朕的手。”

    纷飞的碎雪送走了最后一丝寒意,迎来无尽的春天。

    **

    【素律】

    白昭那个人嘛,有时候古板是古板了一些,但我知道,有时候他还是很为我着想的。

    比如十月末的那一件事,他就没有写进信里,他不说,但我知道他是故意为之。

    毕竟我是他的皇后,或许他不希望商商知晓他做了这样的事,还是因为我。

    自白昭派兵前往炎国驻守之后,从炎国带回来的俘虏便也送到了上京城。

    秋日里百景萧瑟,天气渐寒,有一日我未曾睡醒就被白昭从床上拎了起来。

    无聊,冷,睡不饱,让我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我没处发,只能任由白昭带我到了大理寺狱。

    我还是第一次去那儿,那是一个乌漆麻黑的血腥之地,我不喜欢。其实我讨厌那些血气,讨厌那些打杀,我之所以习武,只是因为可以更好的保护自己和阿娘。

    白昭带着我走进了大理寺狱,我闻到那些血腥味儿立刻反了胃,胃里的酸水合着狱里的腥臭,一阵一阵地撩拨我的神经。

    我不太懂为什么白昭带我来这种地方。

    但是很快我就懂了。

    大理寺狱中关押着从炎国带回来的俘虏,而那些俘虏其中,有好几个我熟悉的面孔——炎王、炎王妃、以及他们的孩子,我名义上的手足。

    他们曾经那么多高高在上,对于我和阿娘百般欺辱,但是如今深陷牢狱,手脚都戴着镣铐,见到我的时候瑟瑟发抖。

    就像我和阿娘曾经在浑人堆里见到他们一样,如今这番地位身份上莫大的转变,让我惶恐。

    但说实话,除了一种不由自主的惶恐,我心中还觉得很爽快。

    炎王和炎王妃跪在地上求饶,他们的子女们有的和他们一样卑了膝,有的坐在地上大骂我“贱人”“奸细”诸如此类。

    但无所谓。我只希望自己和阿娘都能活下来而已,他们住宫殿豪宅,为什么不肯施一苇草,让我们活下来。

    他们骂了两句,白昭或许听得烦了,让一旁的狱卒将他们的嘴堵上。然后他望向我,说出了我一直不敢想,曾经也不懂他是何意的话。

    “朕说过,有一天你会成为你自己的靠山。”

    我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白昭望着地上惊颤的人,话却是对我说的。

    “他们对朕无用,朕将他们的生死全都交给你。”

    “交给我?”

    我望着他,他也回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纵容。他放心且纵容的将那些人交给了我。

    而后狱卒呈上来各种刑罚任我选择,白昭则转身走了。

    但我不需要任何刑罚,我只需要一把刀或者一柄剑。我在战场上杀过人,知道怎么杀人做快,也知道怎么杀人最狠。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最快杀人的方法。大理寺狱这一间牢房最终血流遍地,即便堵住嘴也无法堵住他们失桎的恐呼。他们的呼声似乎一点一点带走我的仇恨和过往的痛苦,原来当自己的靠山是这样的,那一刻我很感激他当初选我当皇后。

    但是杀伐也毫无疑问是暴虐,或许白昭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做,我站在牢房里久久没有出去,白昭就寻了进来,踩着遍地的鲜血走到我身边,替我擦去脸上的血渍。

    白昭的脸在被灯影裹了一层暖光,无悲无喜。

    我望着他,出声的时候是我意想不到的颤抖:“谢谢你。”

    白昭无言,静静牵着我将我带出了大理寺狱,那一天我的话很少很少,夜晚白昭照常来我的寝宫,我很疲乏很早就上了床榻,却又睡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躯从身后拥住我,我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掰开腰间的手。

    “是朕。”

    白昭说着,反摁住了我的双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而后他再也没说话,但他温热的呼吸,沉稳的心跳,以及勒在我腰间的双手都让我感到一股踏实感。

    我在他臂弯里翻了一个身,面对着他然后悄悄伸手拽住他胸前的衣襟。那种踏实感让我我眼眶发酸,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他也没有怨我,一声也没吭。

    想一想,白昭对我好像是挺好的,而我感觉自己也挺喜欢他。不过,他是我的陛下,我是他的皇后,我喜欢一下他,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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