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山庄,地处北地城之最北,向南可与梦海隔峡相望。

    虽处北地,但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终年如春,即便冬季,山庄外桃花阵也开得宛如一川潋滟春水,美得像仙境一样。

    云雾飘在屋舍之间,流岚雾霭放眼可见。

    屋前绿瓦之下,徐如风宽袖半撩,伸手捣药,其身穿绿衣,气度不凡,只面容上尚显露出一股不耐。

    “庄主,杜公子……”

    徐如风略一抬头,声音甚是烦躁,“我的规矩你都忘了?”

    “奴才也是没有法子,您还是去一趟吧。”

    他将药杵撂到面前人手里,起身拍了拍下裳,“是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行吧。”

    说完正要往西面的厢房处走,却遥遥地听见一句:“老神医!”

    白商跟着沈瑞叶从山庄外往里走,伸手欢快地向他打着招呼,两人十指相握,站在一处,细看鞋上还沾着桃花瓣,显然是从那桃花阵里出来的。

    徐如风看在眼里,方想调笑,想到白商的称呼却眉毛一皱。

    “你个小丫头,喊我什么?”

    说罢,下了青石台阶,站在二人面前,“本庄主未至三旬,身体可是赛过你们小年轻,不要乱讲话。”

    又朝沈瑞叶那边看了一眼,笑得满面春风,“怎么,桃花好看吧,我就一猜一个准儿,你们小年轻啊,就爱那些风花雪月。”

    沈瑞叶笑道:“如风兄说笑了。”

    白商嘴角上挑,一手挽着沈瑞叶,一手轻轻绾了绾耳发,“你方才是要去哪里啊?”

    “哎呀……”

    徐如风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小兄弟的药啊,还是得每日喝,不然身体虚浮,不好……”

    紧接着,白商手中便被塞了一大包药,她闻着药材的苦味皱了眉头。

    “什么不好,你说着,我都记得住。”

    “额……”

    徐清风估摸着他将出口的话,避开了男女之别。

    他神色稍变了变,双肩也挺直了,“哎……小丫头你这话里有话,揶揄我记性不好是吧。”

    白商掩嘴一笑,“您这药啊,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经给过了。”

    “是吗?那是不用担心他身子虚了。”

    徐如风摸着下巴,眉头紧皱:“哎?刚才是让我去干嘛来着?”

    一侧仆从禀告道:“庄主,是杜公子……”

    “噢噢噢……”

    徐如风两手一拍,“走吧走吧,也不知道他是又出了什么事了。”

    日出雾散,白商站在暖光里与沈瑞叶相视一笑。

    若说徐如风其人,当真医术高明,脾气秉性也算随和,但唯有一点,总是闹出笑话,便是他记性不好。

    他行踪确实不定,常年各地奔走,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有一个固定的“老巢”,那便是清风山庄。

    说来到底算是缘分,原来白商当初觉得“绿衣帏帽,便是神仙到”这句话耳熟,并非没有缘由。

    当初奇戎的探子一路跟杜孟秋到北地,所见将杜孟秋从雪里面扒出来的那个穿绿衣戴帏帽的人,便是徐如风。

    于白商而言,虚无的命运与缘分忽然在那一刻显露出一些实质,而这些神奇的实质足够让一个人暗自生叹。

    然而徐如风后来的话更加让她惊叹。

    徐如风为沈瑞叶解毒那日,对她道:“宁国六年夏,柏城,我好像见过你一面,若我没有认错,那时候你身边跟的也是这个小兄弟。”

    白商也忽然记起,当年夏季多雨,洪水成灾,白帝命皇嗣前往各处寺庙祭祀,沈瑞叶与她同行。

    路遇柏城之时在一家茶馆里歇脚,一个人撞了她的婢女,还说她有病。

    但她没信,只当他是个江湖骗子。

    **

    西厢这边,满地狼藉,杯盏带着茶水碎了一地。

    徐如风一进来就拉了脸:“天!这是我珍藏的白玉杯子……我的杜公子啊,你在干嘛?”

    白商闻言伸头望去,素日礼仪周全的杜孟秋正缩在桌旁瑟瑟发抖,一侧一条长物“嘶嘶”地吐着信子,猩红可怖。

    蛇。

    她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电光火石之间,那条蛇似乎与从前公主府暖阁中突然出现的蛇相互重叠了起来。

    那条差点要了她命的蛇,给她留下的阴影至今未曾散去。

    与此同时,一只手适时挡住了她的眼,一股清冽好闻的男香几乎要占据她的感官。

    “别怕。”

    沈瑞叶站在她的后侧,伸手揽她。

    她明白了他的意图,顺着他的力道后退,直到头顶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他的手轻轻揽在她的胳膊上,既不在人前过分亲密,也不会让她感到疏离,反而是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徐如风抓了蛇出来,瞧着这一幕,看着他俩一阵儿乐,而后返回屋里看着桌旁瑟缩的人道:“好了好了,都给你拿出去了,行了行了快起来吧,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还怕蛇呢。”

    沈瑞叶移开手,白商正好看见杜孟秋红着脸从屋里出来。

    不免心中梗了一下,任谁想也不会想到,他们这两个曾经有婚约的人,还能再次相见。

    自然,任谁也不会想到是神医徐如风救下他,而让他免受杜允的拖累。

    他是一个洁净美好的人,至少在上京城大部分百姓眼中都是,至于在那些史官们眼中……谁管呢?

    人人皆知的杜孟秋已经死了,而他现在不过是如风山庄里的一个闲人。

    杜孟秋正欲理袖行礼,动作一半才恍然想到其二人的身份对徐如风隐瞒至今,才要起身。

    “我说杜公子,不就是抓个蛇吗?至于行这么大礼?改日再帮你抓个毒蝎子,你不得把整个人都赔给我?”

    这一言出自徐如风之口,杜孟秋登时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

    一抬头,徐如风倚在门边,双手环胸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一时红着脸在原地看了很久,也品不出那笑里有什么正当的意思。

    白商望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便忍不住想笑,却又怕人瞧见,只能忍笑咳了一声,道:“老神医,杜公子,快到正午了,要不先去用膳?”

    “用膳?哎呀,讲究人就是有讲究人的说法……”

    徐如风直身拉着杜孟秋的袖子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走了,吃饭去了。”

    ……

    席宴摆在正堂,如风山庄人少,圆桌上拢共就四个人。

    沈瑞叶与白商坐在一处,徐如风便与杜孟秋坐在一处。

    席上,白商想吃一道油烧茄子,却仍记着宫中的规矩,夹了三次之后便不好再夹,沈瑞叶便替她夹了一次又一次。

    白商端着碗,笑着看着他。

    沈瑞叶在白商面前,向来是一个温柔细心的人,所以白商每一次,都会被他突然的细心所打动。

    只有沈瑞叶自己知道,他就喜欢站在白商身后注视着她,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习惯。

    徐如风望着他们,夹了两筷子瑶柱放到杜孟秋碗中。

    然后怪里怪气道:“吃吧杜公子。”

    这话显然是揶揄白商和沈瑞叶的,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只是杜孟秋立刻红了脸,手上举起的筷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徐如风无奈道:“我的杜公子啊,你这时候应当学着那个小丫头笑一笑。”

    说罢摆了摆手,给自己添了两筷子菜,“罢了罢了,我这是笑话不了你们了,到底是输了一招了。”

    白商挑眉笑道:“老神医,您别生气,想必您四处游历,必然有很多知己吧。”

    一言戳心,还是其人刻意为之。

    徐如风虽说幽默风趣,不拘小节,但还真没有什么知己,也不是没有自荐的,只是知己两个字必然关乎两个人,光是一个人愿意是不成。

    依他的话说,行走江湖,在各种达官贵人、江湖老大面前转悠,也就得了杜孟秋这么一个知己,还是个动不动就脸红的。

    是以,徐如风听完白商的句话,从凳子上站起身,手捂心窝,佯装痛呼道:“天啊,你的心病治好了,我的心病快被气出来了,咳咳咳……”

    杜孟秋望着这他这样的“洋相”当真被逗笑了,斟了一盏茶递给徐如风,“喝点吧。”

    徐如风立时端坐在凳子上,乖乖地捧起那盏茶喝了起来。

    而此时,沈瑞叶注意到白商似乎又非常想笑,但她拼命忍着怕被二人瞧见。

    这一幕当真是格外温馨的一幕,充满了生活气息,沈瑞叶在这一刻忽然眼眶酸涩。

    离宫之后的白商宛若老虎化成猫,沈瑞叶想了想,这确实是一个十分形象贴切的比喻。

    老虎,林中之凶兽,若遇则必被震撼,知其凶的人没有不怕的,而其收敛爪牙,放下防备,便与猫相似。

    而小猫,亦可在舒心的环境下挥一挥恶魔一般的小爪子,可爱又机灵,也造不成什么祸端。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沈瑞叶与白昭知晓,从前在深宫之中的白商从来其实是一只隐匿的猛虎,她手中时时刻刻也拿捏着别人的生死,也曾经攥住了整个宁国的命运走向。

    而她那时候并不快乐。

    相反,离了宫,离了京城,好似离开了那些条框,不会再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不必考虑一个国家的兴衰这样沉重而严肃的事情,她便也放下了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防备。

    她摆脱了公主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富贵荣华和千斤重担,可以更加自由,更加畅快舒适地去做自己,可以释放自己的本性,如同一只常常可爱,而有时邪恶的小猫。

    而沈瑞叶感动的便是如此——天地之间,终于可以真正存在一个白商和一个沈瑞叶,而两个人还可以这样温暖地厮守在一块儿,真好。

    **

    东厢那边是沈瑞叶与白商的住所,偏了些,但很宁静,如风山庄的仆人也不多,因此无人打扰。

    如风山庄的夜晚如夏夜一般安静,开着窗,便有柔和的晚风顺窗而进。

    窗外月朗星稀,白商沐浴完趴在窗子上,过窗的风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她乌黑的湿发。

    沈瑞叶从妆台前寻了一把梳子过去,“这会儿风好,我替你梳头,省得不舒服。”

    白商在窗前端正地坐着,也没有应声,在沈瑞叶眼中乖乖巧巧的,仍和当年在桂树底下看书的小姑娘一样。

    沈瑞叶的手常年舞刀拿剑,又较为宽大,为她梳头的时候,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几乎只用两指寻捏一缕头发,慢悠悠静悄悄地往下梳。

    他的手指就像风一样轻柔地从白商的头发之中穿梭过去。

    “沈瑞叶,你在梳了吗?”

    “在啊……”

    他有些紧张,总觉得女子的头发如豆腐丝一般细嫩,弄疼了弄断了,都是一种罪过。

    “你手别抖啊,你大胆梳。”

    “我怕弄疼你。”

    “那倒是不会。”

    白商忽然红着脸小声说了这么一句。脑子里却陡然想到了那些饱含春情的事……这句话,似乎他那时候,确实说过。

    “什么?”

    “没什么。”

    白商飞快应完,又道:“小叶子,你放心大胆梳,我没那么金贵的。”

    正说完,忽然感觉到头皮一阵疼痛,猝不及防痛呼出来。

    “嘶……”

    沈瑞叶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白商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却一愣,他手里拿着玉梳,静静地立在一侧,低头认真的将玉梳上颤着的头发一根一根剥离开。

    她突然觉得好笑,这一幕的沈瑞叶,好似在穿针引线一样的细致。

    她凑过去,“沈瑞叶。”

    “怎么?”

    沈瑞叶一侧脸,鼻尖就碰到了白商的鼻尖,他视线所触,唯有一双盈盈含情目,在灯下宛若春水映月。

    “没怎么,觉得你很认真,很贴心,该赏。”

    白商说完,笑着在他唇上啄了那么一下,而后蜻蜓掠水一般在他侧脸蹭了一下。

    被贴近过的地方仿若生了热,燃了火,轻易燎原。

    “这样赏?”

    那声音低得听不出情绪。

    “不然呢?”

    白商狡黠地笑了笑,“你还想要什么。”

    然不出一瞬,先挑事的人便被人圈在了怀里,唇瓣来回厮磨,不得喘息。

    整个屋内的温度好似都上升了,白商的胳膊虚虚的搭在沈瑞叶的肩上,得空时低声提醒他道:“窗户……窗户没关。”

    她眼眶染了一抹淫/靡的红色,整个人都在抖,还在想着眼前人关完窗回来会不会尴尬,却被腾空抱了起来。

    沈瑞叶一手托着她的臀,一手去关窗,难舍难分。

    灯影摇曳着最后一抹月色,沈瑞叶手上的那块儿皮肉透出滚烫的温度,在他手心里来回地跳动。

    一双柔荑宛若无骨,修长指甲一下一下地划弄着他裸/露的胫肉,宛如抚摸,宛如挑逗。

    “沈瑞叶。”

    白商胸内尚未平复,气息不稳,一出声便含了颤抖的喘息。

    沈瑞叶眼神迷离,应她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越是想要克制便越是克制不住的欲念也正在不断蓬勃生长。

    白商张了张口,却没有继续言说,她满目水光,牵着他的手抚向自己身上最后一层束缚,将主导权交给了他。

    **

    那是沈瑞叶第一次这样注视她赤/裸的躯体,上一次,他并不好意思去看一个异性的胴体,即便那个人是白商,即便她允许。

    但这一次,他明显地感觉到,白商想要认真的,与他坦诚相待。

    也是这样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敏感她的颤抖,随着屋内渐热的温度而不断催逼出来,宛如水一般化开。

    “商商,我怕弄疼你。”

    他俯在她身前说道。

    她轻轻抱住他的头,手轻轻抚在他的后颈上。

    “不会,你很温柔。”

    灯影昏昏地摇动了几次,烛泪几乎快流干了。

    白商的一滴泪也缓缓滑落在沈瑞叶的手边,沈瑞叶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声音也颤抖了一下。

    她侧目,注视他蜷起的手指,鼻中难以抑制地哼了一声。

    ……

    肉/体上的感知逐渐褪去,而后接替的是情绪上的变化。

    屋外月至中天,沈瑞叶轻轻地撩着怀中人的头发,她侧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整个人已经昏沉地睡了过去。

    尚未干透的头发经过汗水的再度打湿,一缕一缕地布在她的面上,宛如裂缝的白瓷。

    他忽然想到小时候初遇她,为她梳发髻,大把大把的头发,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拢在一起,一如当初处于深宫之中的白商,他不知道如何对待,唯有坚定地守在她身边。

    而现在,白商也如当初一般,坚定不移地陪伴他。

    话本里都说相爱的两个人很难,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了。

    沈瑞叶俯下身,轻轻吻在白商垂沉的眼皮上,其眼皮轻轻颤了颤,并没有醒,一只手依然搭在他的腰上。

    “商商,遇见你,当真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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