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博尔赫斯

    【正文】

    香港回归前一个月,内陆一拥而入上万人,为的是近距离目睹这场举世瞩目的盛景。我爸妈赫然在列。

    夏季的梅雨下落得毫无征兆。从红磡接上人出来,听着老妈一句句念叨着,“瘦了”、“憔悴了”。我避重就轻地回应,我爸时不时在旁边帮衬着我应付这“浓重的母爱”。

    车里一片岁月静好,大街却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吵得人鼓膜生疼。

    下意识伸手去揉耳侧,反应过来后动作僵硬,耳边仿佛轰然一声。

    刻意回避的人影在这一刻再无法不提。于是装作不经意问起,“卫军最近怎么样?”

    我妈听后长叹一口气,“还那样,学不去上,谁说也不听,愁死个人,你爸现在在沈阳,家里还能照顾着他,要是过几年调回广州,你说这孩子可怎么办……”

    “少说两句吧,”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爸不耐烦地打断,“孩子一个人在这边上学够累得了,别用家里的事再给姑娘添堵了。”

    “添堵”是典型的东北话。以前没觉得生动,今天却发现极其形象——心像瓶口卡了块石头,里头是空的,上面是堵的。

    烦躁如鲠在喉。习惯性想从副驾驶储物箱里拿烟,余光瞥见正襟危坐的我爸,又把探出去的手转个方向落在了档杆上。

    平常半个钟的路,愣是堵了几倍时间才终于龟移回公寓楼下。一向基础设备完善的大厦却破天荒断了电,物业挂着惭色迎在门口给经过的住户挨个致歉,态度好得让人没理由再发脾气,只能咬着牙爬楼梯。

    烟瘾在闷热天气中发酵到了顶峰。刚给二老安置好,就迫不及待找了个理由出门透气。

    薄荷爆珠在第三根时才品到清凉,压不下的情绪跟着轻薄的烟雾在微微晦暗的天色中腾起。

    指尖夹着星星点点,眼睛盯在那儿,思绪却无端飘到了桦钢厂冒火的烟筒边——

    那里埋着我的平安。

    【一】

    居留证到期的时间正好是国歌在香港上空响起的第二天。来时的两张票,回去就增到了三张。

    唠叨我的人从我妈变成了我爸,他数落我不该自作主张,说浪费钱,转头又拿耽误学业做文章。

    我坐在船窗边埋头看书,不专注,也不愿意分神给他。

    他知道理由,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左右我的决定,于是气得冷哼一声,起身走到甲板放风。

    我妈对我们之间的暗涌不明所以,但她仍展示出一个母亲的宽容,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玉米糖剥好递给我,哄小孩似的劝着。再在我面色柔和一点后,出门展示一个妻子的温柔。

    这样的女人在家庭中是极其伟大的存在。

    她是调和剂,更是氧气,无私又透明地奉献,却不能或缺——于是在三年前那个争吵激烈的夜,我和我爸不约而同的说出,“如果没有我/你妈,我现在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摇晃的船转乘拥挤的客车,转上飞机,又坐上家里雅阁的副驾,兜兜转转了两天,最后停在洋房门口。

    “下车啊,闺女。”

    “不了妈,上飞机之前我给姥姥打了个电话,她让我晚上去她那里吃。你也累了好几天了,在家好好歇歇吧。”

    车窗被按下的按钮操控向上,转头刚准备让司机把我送到火车站,我爸突然开口,“林听!”

    语气里满是警告,可是直呼其名的行为已经吓不住二十一岁的林听了,于是他听见他女儿漠然的声音,“爸,您也好好休息。”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关注雅阁驶出去时的尾气,仿佛深陷在沉思里。

    那是妥协。是做了半辈子父女关系中的命令者后,随着我的成长而被忽然置换的恍惚。也是成全。

    火车穿过隧道,向窗外望去,散落在两旁的庄稼地飞速向后退,景色逐渐熟悉起来,远眺隐约能望到“桦林站”的字样,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

    随身的烟盒里余数不多,于是伸手唤来售卖员,要了盒三五。

    这烟比我习惯的女士香烟劲儿大很多,第一口总是被呛得咳嗽,咳得眼泪在眶里打了个转,“吧嗒”落在了百褶长裙上,晕出水痕。

    忽然想起第一次抽烟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那时候泪没落在身上——它落在了少年的手心里。

    带来的东西足足盛满三个行李箱,车站周围有不少黑摩的,见旅客出站,就一窝蜂围上来。

    干这行的,大多是男人。天色昏暗,我包里的贵重物品不算少……“姑娘,走不走,我给你便宜点,去镇里三块中不!”

    下意识摆手拒绝,谁成想那人像是盯准了我,向前一步,拽住我行李箱的拉杆就要往车上拖,“两块,两块,走吧!”

    心里的郁气本就堵着,那人仍没有眼色的拉扯着,脏话即将出口,忽然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打断。

    逆着灯光看去,傅卫军笔挺地站在刚刚鸣笛的摩托旁,他眸子是淡的,望向摩的司机时满是冷峻的压迫感,直到纠缠的人自讨没趣地走了,才慢半拍移向我,换上疏浅的笑意。

    姐弟重逢的温馨场景,照理应该寒暄几句,或者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坐这趟火车……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在原地,怔忡地看着傅卫军把行李一箱箱在后座绑好,然后打手势让我上车。

    “瘦了”,“长个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两个词,像是我妈念叨我那样。

    他开得不慢,路口转弯也不见减速,惯力让我整个人紧贴在他后背。

    傅卫军是故意的,我干脆顺了他的意。手臂环上劲瘦的腰间,上身微倾,体温在沉默中传递。劳碌了近半月的身体实在沉重,干脆整个人的力都卸在他身上,把脸也贴近他心脏背面。

    他走的这条路在我的记忆中若隐若现,三年的辛酸把我对这座县城的印象消磨掉大半,仅留的,只有关于傅卫军的片面光景。

    居民楼的灯火映照在石子路上,摩托停在路口,像是在等我下车。

    难舍地和淡淡残留着体温的背分离,看着傅卫军将行李件件搬下来后预备离开,眼疾手快捉住他用力后青筋凸起的小臂,在披着夜色的暮景中给人打手势,「太重,我拎不动。」

    傅卫军一愣,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弯腰拎起行李走在我后面。

    楼道里的光老旧得支离破碎。

    鞋跟在水泥台阶上“嗒哒”作响,响声支撑着声控灯照亮。姥姥家在五楼,鞋跟突然在三楼停住,被我数着秒的灯光如愿灭掉。

    傅卫军双手占着,抬脚准备跺出响动时被我钻了空子,一把推他到墙边。贴近的动作换面重演,鼻尖先亲在一块,他的鼻息悉数落在我的唇瓣上。

    这样的肢体接触三年里我设想过无数遍,连带着不同结果的收场都假想了上百种……再近一步前,视线在黑暗中无声交换。

    我的是询问,傅卫军没拒绝。

    他向来拒绝不了我,于是眼眸微垂,抽回视线,不挣扎也不躲闪。

    吻没有第一时间落在他唇上,我踮起脚,吻上高挺的驼峰。

    酥麻感一触即离,傅卫军慌乱的瞬间,我略一下移,舌尖侵入进他唇齿,和他的柔软|搅|动在一起。意料之中的青涩。

    彼此的呼吸不断加重。他的脖颈线条在我指尖下画出轮廓,浑身|滚烫,鬓边的柔软绒毛忍不住|战栗,像是有微不可察的电流在我们之间徘徊。

    下一刻,手机铃声响起,巨大的噪音把我们从动情的失神中唤醒。

    “姥姥,我到楼下了,卫军跟我在一起,我们马上上楼。”尽量抑制喘息的接通,整个人失去力气般靠在傅卫军身上,他胸膛也起伏得厉害,看向我的眼神中情绪复杂。

    鞋跟重新踏亮灯光,下意识轻抿了抿唇,然后冲人打手势,「走吧,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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