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长春花间,你模糊的影子也许会想神对你未免吝啬。

    日子是一张琐碎小事织成的网,遗忘是由灰烬构成,难道还有更好的命运?”——博尔赫斯

    【正文】

    带回来的新助听器尺寸合适。就像我不意外会在出站口见到傅卫军,他显然对它的契合也并不感到诧异,只是不想接受。

    但我不容他拒绝。

    一个坚持,一个拒绝,目光在空中对峙,壁顶的灯泡柔和地散着淡橙色的光。柔和之下是彼此寸步不让的倔犟。

    凝滞的气氛最终被老太太呼唤吃饭的声音打破,我清晰地看到傅卫军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挺好,由此可见新设备功能有效。

    但不好的是,味蕾即将经受摧残。

    长叹一口气,示意他走在前面。视线里,刚刚紧拥的背刀刃一般单薄。

    ——我曾经一度认为,我和傅卫军这些年长不胖的原因是被我姥姥的饭“毒”坏了。

    红木的饭桌边还保留着我俩上学时的明星贴纸。

    那年beyond乐队刚火进国内,同学间人人以能唱几句“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为荣。那年一代巨星黄家驹还在舞台上高歌“黑凤梨”,也是那年,人工耳蜗技术传进国内……

    “听听,吃啊。”

    心不在焉被抓包,即刻回神,端起碗接住姥姥夹给我的土豆。

    炖得酥烂,却没什么味道——余光瞥见身边的傅卫军,脑后毛茸茸的碎发随着埋头吃饭的动作无意识晃动,虽然吃得专注,但也咽得艰难。

    孺慕之情支撑着我们吃完了苦人心志的一餐。老太太着急去看《焦点访谈》,洗碗的活儿就被我揽下了。

    水槽和身高相差悬殊,最后一只碗刷干净,肩背隐隐僵痛,于是活动着脖颈的同时点了颗烟。

    桦林的夜是安静的,凉丝丝的风带着被白天烈日灼伤的柏油路的涩味灌进窗里,冷不防将未掸的烟灰卷落到手腕。

    高温烫得我一抖,还没反应过来,下秒烟就被身后的人夺走掐灭,手也被牵着浸进温水中。

    连红痕都没留下的伤,但我仍接受了傅卫军的小题大做,歪头看着他替我搓洗烟灰烫过的地方。

    水槽嵌在边角一隅,不大,两个人即便前后错落也站得拥挤,像是玫瑰的两叶萼片,一瓣紧贴着一瓣。

    “回去上学吧,我留下来陪读。”

    【二】

    我已经很多年没在运动会之外的地方看到有人能跑那么快了。

    这人拒绝后为了躲我,连吃饭都是支使别人出来买——他是不是以为我不认识隋东?

    “我去……听,听听,听姐!”这孩子说话本来就不利索,被我在身后一拍,差点把手里的啤酒扔到地上。

    低头瞥了眼他手里干脆面和花生米,“你俩中午就吃这个?”

    “没,没没,店里还有,干豆腐和大酱。”

    “带我过去,”话音刚落,又想起两个人可怜的午餐,记忆里这条街东头的锅塌里脊傅卫军很喜欢。

    “等会儿,先跟我去买点东西。”

    隋东不敢反驳,默默跟在我后头,一副被威逼的模样。

    “你想吃什么?”

    “不不,不用。”隋东手摆得跟花似的。

    跟傅卫军在一起待久的人,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做手势。这种肌肉记忆不光隋东有,我也有,在香港待那三年也没板过来,索性不改了。

    “点菜,别让我说第二遍。”

    “鱼香肉丝。”

    姐弟间的血脉压制一些时候其实无关亲疏,它是一种气场,而我的,已经强大到把孩子结巴都吓好了。

    低头飞速在菜单上扫一遍,又荤素搭配了两个菜,想起隋东手里的啤酒,让老板加了瓶汽水。

    和隋东分拎着打包好的饭菜走到他口中的店里时,傅卫军正半跪在水泥地上拆卸机箱。

    进门细碎的声响被听到,他回头,正好和我视线对上。

    伸出手比划,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跑」?

    傅卫军垂下视线,摇了一下头。

    “那过来吃饭。”

    东北的气候相对干燥,饭馆的菜又普遍偏咸,汽水几口空瓶,还是渴得像是被抛上岸的鱼。

    坐我对面的傅卫军突然放下筷子起身,再回来,手里端着搪瓷杯放到了我旁边。

    白开水比糖水解渴得多。

    从隋东穿梭在我俩之间的八卦眼神里,看出了杯子的主人,又低头抿了一口,然后问主人,“前天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傅卫军头也不抬,眼梢垂着,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恍若未闻。

    崭新的助听器别在耳侧,“别给老娘在这儿装傻!”

    “姐,吃,吃菜。”俩人配合默契,一个装听不到,一个打哈哈圆场。

    早有预料,于是意味深长地伸手揉了揉隋东的长发,“还是我们东东懂事,姐决定了,单独给你开小灶补课,课本姐都带来了!”

    字句被我咬得格外清晰,也不顾隋东哭丧的脸,转头从包里拿出书塞进他手里。

    傅卫军仍不肯抬头,手臂虬结的青筋却把他出卖的彻底。

    补课不是我随口的玩笑话。

    饭毕,防晒的薄外套脱下来丢在一旁,隋东被我逼迫着坐到唯一的桌前,“姐,我,我真,不是,学习的料……”

    “没关系,姐不从学习开始讲,”顿了顿,“姐从泡妞开始讲。”又补充道,“泡洋妞。”

    隋东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变亮,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而暗沉,“咱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外国人,学……”

    他这话正中我下怀,“哈尔滨年底有国际冰雕大赛,别说外国人,运气好你都能遇见外星人。”

    见勾起隋东的兴致,又徐徐添了把火,“腊月之前,你要是能跟我用英语无障碍对话,我就带你去。哦对了,哈尔滨的啤酒你应该听过吧,特出名。”

    “真,真的?”

    不答反问,“这么多年,我有骗过你吗?”

    “没有。”

    把练习纸铺开,“那就开始。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不用再讲了吧,am、is、are也都会用吧?”

    “会,点儿。”

    “那如果有洋妞问你叫什么,你怎么回答?”

    “I...I'm Dong Sui.”

    稍睁大眼睛,冲人竖了个大拇指。意外之喜,这孩子竟然还会名姓倒置。

    “说得特别好,”胳膊肘撑在台面上,右手在我俩面前的本子上写下一个词,“call”。

    “这个词认识吗?”

    隋东顺着我的手看去,抓耳挠腮了半天,艰难地摇头,“见过,想不起来,来了。”

    “靠,就是咱们骂人那个‘靠’,但是这词,在洋文里不是骂人的意思,它有称呼,也有打电话的意思,你可以……”

    我和他年龄相仿,自然知道这个岁数的男孩喜欢听什么。一堂课连贯地讲了两小时,隋东从刚开始的抵触逐渐投入,到最后,我去趟厕所回来,他还趴在桌子上誊我随堂写下的单词。

    傅卫军还半跪在地上做他那副负隅顽抗的模样,但架不住人的耳朵是朝后长的,屋就这么大,我全程有意提高音量,他又一直挂着助听器,想听不见都难。

    我余光时不时扫过他,眼睁睁看见人从“靠”开始,手下的改锥跟掉了魂似的,一颗螺丝拧了半小时还露在外面半根。

    “傅卫军,我渴,再给我倒杯水。”

    搪瓷杯被水壶倾泻填满,我趁机拽住他的衣袖打手势,「这回能听见了」?

    他一顿,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残留霞影的黄昏从窗玻璃映进来,转瞬把傅卫军的脸也烧红了。

    笔记够隋东整理一阵,他忙得不亦乐乎。

    指腹在傅卫军衣袖里摩挲着占他便宜,“好听就一起听听呗,也不枉费我备了那么久的课。”

    作怪的手被他骤然擒住,他抿着唇,看样子是准备继续拒绝。

    没给他留比划的空间,一句话直接碾在傅卫军不敢触碰的痛处,“如果我以后找了个外国人,他骂我怎么办?”

    握着我的指头微不可察地颤抖。

    我也痛。但他必须学。于是略一用力从傅卫军掌心抽出右手。

    “你不学,就永远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骂我,学了,才有替我出气的机会,你自己考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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