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会怎么样,我根本不会考虑。要是成天想着今天,愁着明天,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就是事情糟到无可再糟的地步,我想总还是有路可走的。”——《人生的枷锁》

    【正文】

    从桦林到北京要九小时的车程,这趟火车经停站多,到午饭时刚驶至一半。

    饭后三三两两回铺上小憩,卧铺的床硬,仰面躺了一会儿,肩胛骨就被硌得酸疼。

    烟瘾无端上泛。

    小隔间里寂静无声,于是轻手轻脚翻身起来,替已经熟睡的傅卫军掖了掖被角,然后拿起烟盒蹑履到车厢尽头的拐角处。

    一根燃尽,犹觉得不够尽兴地又抽出一支……“姐。”

    脚步声和隋东不大的喊声一起打断我点火的动作。

    “你怎么不睡?”

    隋东接过我手里的打火机,按动了几下,“没气了”,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火柴擦燃,拢掌避风提醒我低头。

    轻咳声过后,烟草气息缭绕在我俩周边,递烟盒的手被他推回来。

    火车忽然驶进长隧道,流动的景色变成石膏壁,窗外黑沉沉的,车厢里霎时暗下来,指尖猩红的火光成了唯一又不明亮的光源。

    “你在担心,我哥吧?”疑问被笃定地语气陈述出来。

    叹气跟着烟雾缓缓吐出来,略微颔首,“毕竟是个开颅手术。”

    “姐,其实有时候,我我觉得你和我哥,不合适。”

    我和傅卫军的朋友都很稀薄,所以这样的话题从恋爱至今都没人提过。兴致一下子上来,掸掉烟灰,笑着问他,“你觉得我老牛吃嫩草?”

    他也笑,“女大三抱金砖,你俩一块半,正,正好。”

    “那为啥?”

    隋东自始至终都靠在窗和厢的夹角,手肘撑在侧面的窗沿上,手腕支着脸,歪歪斜斜站着,看起来像个不正经版的思考者。

    “因为你俩太像了,一个德行,一样轴,一样犟,一样在……该说情话的时候沉默。”

    他这话实在让人揣摩不出逻辑,半眯着眼摇头,诚恳求教,“没听懂。”

    隋老师慢条斯理地指点道,“做这个手术,害怕的不止你一个人。”

    一阵失语,瞬息福至心灵,掐灭手里的烟。

    刚准备去漱口又被人喊住,“姐,小峰,那事。”

    这句陈述反而是疑问。

    听见隋东问出来,就知道他已经把王阳的话套了个大概,于是回头和他目光对上,点头。

    “我不明白,”他有样学样地请教回来,“如果没,没有他表哥的事呢?”

    “还会有别的,离间总是比拉拢容易得多。”

    隋东朗声笑了,“我以为,你,你会报警。”

    三五这烟我还是抽不惯,干脆连盒带火机一起丢进垃圾桶,“规则偏向我们的时候才讲规矩。”

    “不,不向着呢?”

    “推翻桌子。”

    【十】

    五个月努力在傅卫军点头的那一秒才见了真章——国内尖端植入人工耳蜗的医疗团队来自德国,光全英的术前评估这一项就会令大半的病人望而却步。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将拥有本土化的最优技术,但傅卫军不能再等了。

    他的身体各部分机能已经逐渐步入成年,越早做手术,对他的听力留存保护得就越好。

    傅卫军的评估结果非常好,下一步就到了对我的评估——家庭条件和康复条件评估也是这个测试的重中之重。

    一起旁听的隋东和沈墨面上同时流露出惴惴的神色。“二十万”,在万元户像金子一样少见的时代,几乎是天方夜谭。

    捏捏两个人的肩膀示意他们放松,然后递出一早准备好的支票,让医生确定资质。

    隋东离得近,眼神好得出奇,看清数字后疑心自己眼花,倾身又看了一次。

    干脆把支票递到他眼前,“觉得在做梦,你还可以给自己一嘴巴。”

    傅卫军仍在科室中,墙壁隔着,看不到、也听不到。办理缴费还要一些时间,怕他单独待着紧张,于是低声请沈墨进去陪他。??

    “不是,你你你不是说,你一个月挣,才挣一千多吗?”

    之前埋下的伏笔终于浮现,虚荣心在这一刻膨胀到顶峰。

    压着笑意,冲他挑眉,“英镑。”

    隋东眼里一刹那闪过无数细碎情绪,最后合成了怨声载道,“那你为啥不早告诉我,我,我上火车之前怕钱不够,把那些珍藏碟片全,低价处理了!”

    背着身躲开他的“谴责”,忍不住虚握拳抵在嘴边偷笑。隋东想剜我又不敢,气得快炸毛也只能在原地干瞪眼。

    哄孩子似的把支票塞进他手里,“去吧,你去缴费,剩下的算姐姐给你赔罪了。”

    “那你呢?”

    打了款,手术就不远了。“我去陪陪他。”

    小家伙点点头,又拿起支票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然后得瑟地出门,叫上门口的王阳和他一起。

    我进病房的时候,傅卫军正背对着门口坐着,沈墨和他并排,两个人用手语打着什么,看起来像在说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面前的纱帘拉着,导致房间有些暗,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周边氤氲着一种亲缘下真挚的情感。温暖的让人舍不得打扰。

    于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他们的故事讲完。

    “林听姐,医生那边要监护人签字。”

    由远及近的喊声震得玻璃微微作响,我和沈墨同时回头看向风风火火的人,后者先反应过来,拿起包跟着王阳往外走,“我去签。”

    屋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傅卫军的视线落到我身上。我们就这么相互看着,静默无言了半天,忽然一起莫名勾起笑,又莫名苦涩到一块。

    几步走到那把问诊椅前,傅卫军仰头看着我,我冲人打手势,「害怕吗」?

    他很少在我面前流露出无助的时候,这次却破天荒的,咬着下唇点头,坦诚地示弱。

    百感交集,心里泛得酸蔓延到鼻尖。又怕他看见,紧忙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多余的情绪。

    隋东说,“做这个手术,害怕的不止你一个人”,我在这一刻才完全领悟这句话背后的所有含义——傅卫军,他比我害怕。

    他已经在安静的世界生活了太多年,任何的改变的背后都要另一个“太多年”来重新适应,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我……

    该说的、想说的俯拾皆是,能说的话却寥寥无几。

    于是把他揽进怀里。

    傅卫军伸手环住我的腰,仍仰着头盯了好半晌,他似乎是想过移开视线,却舍不得般,无比珍惜又看上好几眼。

    视线逐渐模糊,愈发不敢和那双漂亮眼眸对视,于是环顾四周,希望可以分散精力。

    蓬松的发丝在我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

    窗在我眼前,从病房往下望,植被浸润在冬里,陷入沉睡般,纹丝不动。傅卫军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跟着一起看过去。

    那颗聚集着我们目光的洋槐,顶端细枝上好像挂着什么——是一叶原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新生的嫩芽。

    嫩芽在风里颤抖。

    带着湖色的潋滟暮景镀在上面,橙黄色调中,它格外醒目。

    如果开窗将它摘取进来,它就不必再受风的凛冽,可是温暖后迎来的是死亡。如果等它生长,也许在某一夜的骤雨或是暴雪时,一样会将它折落在地……也许还有第三种方法。

    拍拍傅卫军手臂,让他跟我一起到窗前。

    从药箱边不问自取了一个新的医用接收袋,将嫩芽和那截枝干套进里面,然后捏紧塑封条。这样也许它能活到明春。

    三楼的高度,探出窗外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危险。

    天马行空的举动,傅卫军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但他还是陪着我,一双手牢牢箍住我的腰,又在我够不到枝干时,长臂一伸,替我把树杈按住。

    在他身下转了个面,和人四目相视,「它会开花的」。

    傅卫军摇头,意思是没看懂。

    「等你手术完,它会开花的」。这句话后面所有的安慰都一起被堵进缠绵里。

    明明开始时是一样的青涩,但傅卫军好像有着过人天赋,到现在已经炽热到让我无法承接。

    时间好心地为我们凝滞在一刻,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安静得像是沉进了湖底,仿佛天地间也只剩我们两个。

    在那一切末,我告诉他,「不会有事的」。而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有事,我会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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