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加缪

    【正文】

    言之先预的好处就在于,之后的很多天,我妈潜意识里为了避免“势力”,恨不得对傅卫军钻皮出羽,连说话的口气都极力亲昵。只是不再理我。

    被偏爱的受宠若惊,被冷遇的挥挥衣袖,继续剥干果——这些果仁最后都进了隋东肚子里。不吃硬塞。

    后来他实在嚼不动了,捂着腮帮子恳请我不要再喂了,又被一个眼神制止了接下来的话——三天前我请求不要再吃饺子的时候,隋东也是这个眼神——笑眯眯给人希望,然后绝情地摇头。

    这场冤冤相报,最终以他提出改天请我吃糖葫芦而停止。

    得到满意答复后,把桌面的果壳拾进垃圾桶,拍拍裤子上的碎屑,起身去阳台准备拿扫把清理地面。

    新洗的衣裳垂挂了一排,时不时顺着袖角滴落没拧干的水珠,几滴落在洋灰地上,几滴落在收衣服的人肩上。

    傅卫军手里抱着不少已经晒干的衣服,有他的,也有我的。光亮醒得早,从窗口顺进来,照在他怀里我家居服的亮片装饰上,闪闪发亮。

    但我不记得这件衣服我洗过,“你洗的?”

    羞赧在话音还未落时就攀上傅卫军的脸,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颊泛红,浸着皮肤,连脖颈也跟着害羞。

    一样的皂荚香。

    心如明镜,顺带着给人递了个台阶,拉近距离,吧唧一口亲到他侧脸上,“洗得比我干净多了。”

    纵使吻过数次,傅卫军还是纯情得不行,气息一瞬间乱透,牙齿轻咬下唇,还故作镇定地打了个「不谢」的手势。

    没忍住笑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近,傅卫军几乎已经要闭眼了,我却伸手出去,指背替人拂掉肩上的水,“我还没说谢谢呢。”

    被调戏的人气急败坏,舔舔发干的唇,偏头过来想讨回公道。

    刚准备把人应得的给人家。

    挺拔颀长的身影微倾,恰好将窗口让出来,一晃神,赫然从玻璃看到楼下路尽头的拐角,我妈领着几个工人,抬着一米来高的纸箱,正往家的方向赶……

    收回视线时瞥了眼天空,渐渐鼓风,把云层吹到了头顶,不似刚刚晴朗。

    猛地拉住人,“回来亲”,然后转头喊客厅的隋东,“别改天了,就现在,现在去吃糖葫芦。”

    【十九】

    我们仨买完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架已经吵完了。

    印着“热水器”三个字的纸箱横在门口,早晨拖干净的地板满是纷乱的脚印。拖它的人在堂屋,电视声开到最大,似乎这样就能屏到一切烦扰。“热水器”的主人在小屋,扑簌簌掉眼泪。

    “这,这咋办啊姐。”

    嘴里的山楂酸得倒牙,眉眼拧到一块,“凉拌。”

    “啊?”

    “凉拌个黄瓜,多放醋和辣椒油。”

    隋东蓦地一噎,那双清澈灵动的狐狸眼微不可察地觑在我身上,一晌就抽回,乐呵呵应声“好”就进了厨房。

    掌根推推身边的傅卫军,用得是昨天被支出来时的理由,“他手不得劲,你去帮帮他。”

    他点头,把自己手里的冰糖小番茄换给我,拿走了山楂。

    番茄比山楂甜了不知道多少,冰糖沾得又薄又均匀,咬下来一颗,咬碎糖壳,清甜的汁水溅满口腔。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粒,才走进小屋。

    “妈,怎么哭了?”

    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我妈觉得家里设施老旧,洗澡还要提前用壶烧水,不方便,于是起大早去买了热水器。

    其实也不算小事,老太太念旧,屋里的陈设都是姥爷生前的摆放位置,连台灯都不曾挪过分毫。

    一个以为会得到赞扬,一个气对方自作主张。

    安慰的话杯水车薪,最后劝得口都干了,端起床头的杯子润润喉咙,给出个可行性建议,“妈,要不去退了吧,咱们应该尊重姥姥的意愿。”

    谁知一句话,把人彻底惹怒了,嚷嚷着“一个两个都来怪我,好人全让你们当了,不待见我就说,我现在就走”。

    然后不顾我在一旁死命道歉,拽着行李箱转身砸门离开。

    手心出了细汗,顿觉惊慌,喊傅卫军去追。

    趁人换衣服时再三衡量,还是咬牙做了决定——在他出门前叮嘱,“如果实在劝不住,把她安全送到火车站就行。”

    又让隋东去劝老太太吃饭。直到在小屋听见电视声音戛然而止,餐椅拖拉声响起,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轻轻闭合上双眼,仰脸跌进床里。

    意料之中,傅卫军没追回人——我妈不懂手语。

    能想象到他劝人时的急切和无助,但还是让他去了……母性是伟大的,也是泛滥的,也只有这样,我妈才能真正怜惜他。

    这份无助其实同步在我身上。

    愧疚引起得自我折磨,在寂静的小屋反复发作,我躺在寂静里,寂静无声地闭着眼睛,感受着眼眶湿热。

    “姐,起来吃,吃口饭吧,黄瓜给你拌了。”

    “我不太饿,你们吃吧。”喉咙似乎受了重伤,说出的话轻得飘飘渺渺,然后像叹息一样消失进寂静中。

    “老太太气已经消了,姨妈,姨妈这事也不怪你。”

    手肘撑起身,对上他的关切,苦笑了一下,平平淡淡地陈述出事实,“不怪吗,我倒水的时候,你看见了对吧。”

    其实洗澡水不一定现烧,每晚老太太都会灌上满满三暖壶的热水备着,是我每夜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水倒空了。

    我对我妈的了解,要远胜她对她妈妈。

    这场争吵的每一个环节都在我的预期范围内。这些龌龊的手段、卑鄙的心思,仅仅只是为了来日,他们用亲恩压我时,老太太能站在我这边。

    一己私欲,一家子年过得零零散散。

    无法谅解。我自己都无法谅解,但没有别的办法。老太太向着自己的女儿,可是我妈妈不向着她女儿。

    “你要骂我吗?”

    隋东靠在门上,扬着一张灿烂的脸,拢了拢头发,反问,“如果骂了,会,会让你心情变得好一点吗?”

    “也许。”

    隋东失笑,“我有一个能让你心情好得更快的办法,你要试试吗?”

    外面已经黑了,天台地上的雪窝还留着除夕夜隋东的睡姿,最后一个台阶踏上去,呲花突然在黑暗里绽开。

    过了初十后,爆竹不再冗繁,空空荡荡中,傅卫军就站在最明亮的一团里,双颊冻得通红,深邃的眼睛里仿佛闪着光。

    浪漫的景象里,心却突然碎了一角,像木材裂开一样,手死死地揪着身上的衣衫,指甲刺入肉里,寒冬夜,仿佛扎进根冻硬的木屑。

    沮丧只用一刹就把我湮没:情愿挨骂,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不堪的事。

    想退后的步伐被姗姗上来的隋东截住,“你,先看我哥要说啥再,再走。”

    万籁俱寂。

    手里的呲花燃尽了,傅卫军又低头点了一簇,递进我手里。

    一大把齐燃,呲出来的火光像是在我们之中划了道斑斓银河,他在银河那头,指尖翻飞,不快不慢地打着大篇幅的手语。

    「摩托车其实是偷的,不是抢的」。

    「是虚荣心,也想拉活挣钱」。

    「开录像厅的钱,也是偷的,还有□□挣得,打零工攒的」。

    「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你会因为这些事,不要我吗」?

    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的目光从烟花后透过来,柔和又带着些不解地落到我脸上,「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怪你呢」?

    傅卫军一向不是个表达欲很强的人,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一口气比划这么多。

    他光风霁月地等着答案。

    我默了好几秒,赧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隋东接过话,“其实,看见你倒水的人是我哥,而且,中,中间有一天,你漏了一壶,是他倒的。”

    “那时候,我我俩,不知道你想干啥。”

    隋东翘翘嘴角揶揄,“今天才看明白,你,你这棋下得够大的。你说你那么聪明,平常教我方法的时候也头,头头是道的,那咋到自己这儿,做点坏事,就猫屋里偷摸哭啊。”

    无语凝噎,难为情到以手掩面。

    被人脱下外套兜头裹住,促狭的话也被隔绝在外,衣服里还有傅卫军,他低头盯着我,视线比烟火还热,两颊被看得滚烫。他笑容却愈来愈盛。

    一样的皂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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