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上,空旷萧索,寂静而清冷。

    她也不知自己被困在这里多久了。除了他,她不能见任何人,如同金丝雀般被囚禁、被豢养。

    这里与世隔绝,没有喧嚣,没有纷扰,时光的流逝也已变得无关紧要。

    也难怪,他虽得了长生,却是这般渴求知冷暖,哓悲欢,久相伴之人。

    只是,伴他之人不应是她。

    孤寂的光,映照着长生天下的金阶熠熠生辉,可阶下却远远传来了微弱的哀嚎之声……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不过是蝼蚁的垂死挣扎,你不必为其烦扰。”他翻着手中的书卷,淡淡道,头也不抬一下。

    “你到底做了什么?那炉子里炼得是什么?”即便她站在云端远远向下望去,依旧能看见那硕大的金色丹炉里翻滚出的股股黑烟。

    “自然是….蒙昧无知的芸芸众生。”他依旧答得漫不经心。

    “什么!你让…..你让他们自己吃自己?”她气愤不已,上前夺过他手中的书。

    “不错。不仅如此,这神卷上说越是亲近之人,炼成的丹药越能稳固元神。他们过了长空门自然是要求长生的,吾只是让他们得偿所愿罢了。”他轻描淡写继续道着最残忍血腥的话,令人胆寒。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今这幅漠视一切的模样。

    他只能继续“循循善诱”:“你可知这世间所有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她无奈冷冷回:“你想说是因欲望和执着吧,因欲世人才有了妄念、有了贪嗔痴、有了无休无止的杀戮。”

    “不错,吾的妻果然聪慧通透。”他满意得笑了,一脸宠溺地望着她,“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源自于那些无谓的欲念,众生执着于名、执着于利、执着于权、执着于情,求而不得便失望、痛苦而困惑。”

    “即如此,你为何还要让他们自相残杀?”

    “吾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下决心焚了那些牵挂,也好一心一意无欲无求得长生罢了。”他说着不禁自得地笑了起来,“唯有存天理、灭人欲,才能斩断这一切罪恶,吾才能建立清明无暇的盛世!”

    “存天理、灭人欲?那你为何要把我囚在这里?”她冷笑一声。

    “自然是想与你天荒地老。唯有你,才能与吾共享这无垢无暇。”他依旧深情款款。

    “可这难道不是你的欲望吗?难道我不该被你灭了吗?”她怒吼。

    他轻抚她的发,一脸宠溺,答:“吾的妻,吾存的是天理,灭的是人欲。吾便是这天啊!”

    “疯了,你疯了!都是这些书害得!”她连连后退,一怒之下要撕毁那神卷。

    “你明知这书是撕不烂的,何必白费力气?仔细别伤了手!”他不紧不慢,上前夺过她手中的书卷丢到一旁,捧起她的手端看着,温柔而深情。

    她用力抽回了手,他又笑着道,眼中似是能渗出蜜来:“不过伤了也不甚要紧,吾今日要送你一件礼物。”

    长袖一挥,玉棺被打开,里面躺着个女人。

    “这神圣之地不该有妖身。况且,吾想要你的全部,无论是魂还是身!”他的笑容虽灿烂却更加诡异了。

    她声音颤抖:“这……这是……”

    “你的样子简直与吾想象中一般无二,这礼物你可还喜欢?”他指着棺材中的女人,兴奋不已。

    “这是我的身体!”她上前一看,面色惨白,震惊不已。

    他一脸得意:“不错,天后,这便是你本来的样子。”

    她说不出话来,回忆起在这异世界醒来的那个雪天。

    朦胧之间,千暮徐徐微张双目,不觉惊异于置身清雪冷沁花薰,恍若身临梦境,庆幸身上的疼痛带来余留的一丝清醒:我还活着吗?这是哪儿?昏昏沉沉又跌跌撞撞走进雪地,只见眼前雅致的小院中开满了红梅,却四下无人。

    院中落一六角凉亭,亭中摆着一把古琴,走近一看,乃是一把罕见的好琴,琴首镌刻“殇琴”二字,千暮只觉这梦即美又真实。这一园的梅花香气淡雅,开得凄楚动人,红艳如血,却格格不入地傲然绽放在这纤尘不染的白雪地里,恍若美人一笑,千娇百媚,绚烂无比,莫非她觉不出这冰的寒,雪的冷,还有这眼前人的心凉。却是“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轻叹一声后,惊鸿一瞥间,冰霜雪地里,枯枝红花中,一双如水清眸,若隐若现,一个绝色女子,白肌胜雪,正是素面嫌了粉涴,洗妆不褪唇红。莫非是被贬落尘的仙子,也在雪中花间感叹无常?只见那仙子凝眉淡思后,落瓣的薄唇一丝浅笑掠过,一对白袖便洒脱而出,如一双白翅振颤欲飞。一舞间,心悸动,时光停在了那一刹。只是为何又流连在袖起袖落的一瞬而没了下文?又为何这园中静得落花有声?

    此情此景,千暮因伤因痛而惨白的双颊不由有了生气,喃喃自语道:“莫非做这个梦是为了……好,就用这把殇琴助她起舞。”

    银雪地里,欹斜树下,纤白如玉的手指琴间一拨,枯枝一颤,晴空飞雪,清如潭水的眸子便立刻找到了遗失人世的最后一丝情愫,那一对盈翅随即灵动起来。丝震弦动,袖起花飞,一步一舞,步步轻盈若飞向那无边苍穹,每每袖舞又流连于人世纷华,欲去还留无限思量,清韵韶曼尽显不舍。眉宇间那似哀非伤却是落寞,似能令世间英雄尽折腰。一指轻拨七弦,五音犹上九霄,白翅流离弄影,红梅含笑掩羞。流水悠悠,清泉叮咚,一袖掩面,不露落红薄唇,只留清潭明眸,一袖舞弧,高山飞瀑而下,尽泄千尺银河。白雪飒飒,寒风不休,衣袂齐舞,写尽缠绵难离,画遍人世情殇。举首一望,两袖温柔已飘过世间沧桑,双眉一挑,一曲殇琴已奏出三界挽歌。

    曲终,舞息,雪亦停,千暮顿觉一阵剧痛,口中腥甜蔓延,唇间渗出滴滴鲜血在落雪上开出朵朵嫣红。而就在此时,小院的门也被推开了,门外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方才走得急,竟将匣子落下了……”

    千暮回过身一看,推门而入的不是人,竟是只半人高的硕鼠,那怪物长着一对大耳,身后却拖着一条还在流血的断尾,见了千暮也是惊得呆立当场,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

    不知是体力耗尽还是眼前的景象太过难以置信,千暮只觉天旋地转,恍惚中那素衣长裙的雪中仙闻声回过头,止了舞步,呢喃了一句:“这不是幻觉!”便兴冲冲唤着“允诺…….”向自己奔来,可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一定是这梦快要醒了,一定是梦……”

    当意识再次回归,千暮只觉口干舌燥,四肢无力,胸口依然在隐隐作痛,神志倒是清醒了不少,支撑着身躯坐起来一看,眼前仍是那个古香古色的小堂。透过纱窗隐约见到的竟还是梦境中那一园的红梅。不过此时雪已停了,院中也热闹了许多,一群人正挤在门口吵闹。

    千暮见屋里没人便径自下了床,朝着吵闹声走去。

    那日的“雪中仙”也在,她已将一身单薄的素裙换成了鹅黄色绸绵袄,正挡在门口,拦住几个争吵不休的大婶。

    “选我吧!我会做饭,会洗衣。”

    “那算什么!我不仅会做饭洗衣、还会看孩子!”

    “什么?看孩子?看什么孩子,这听雪阁哪来儿孩子要你看?”

    “那姑娘大难不死,仙族将军还不得纳了她,要孩子是早晚的事儿!”

    “瞎说!仙族、人族不得通婚!”

    ……

    这一阵骚乱令千暮更加头昏脑涨,气力虚浮地问道:“这是哪儿?”

    “雪中仙”闻声回头一看,又惊又喜:“你醒了!”

    那群人趁她分神涌进了小院,将千暮围了起来。

    “这就是救了仙族的小姑娘啊!”

    “呀,长得这般标志,我看啊就得要我,孩子肯定马上就有了!”

    “雪中仙”一个劲儿将那些大婶往门外轰:“这都什么跟什么!都出去!都出去!”

    千暮被围在中间,只觉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可这还不算最遭的。

    “我要杀了你——”门外传来一声怒吼,一个虎头鼠尾的怪物直直冲了进来,举起手中的菜刀就朝人群砍去。

    那些个大婶儿倒是躲得快,见这架势纷纷四散奔逃,夺门而出。千暮未及反应,眼见刀刃就要落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怪物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再一看,一把长枪从他身后插入,直穿他的胸膛。持枪的是个官兵模样的人,道:“大胆妖孽,不自量力!”

    那虎头怪倒在地上,恶狠狠看着千暮,道:“是你……你害了一座城……”说罢便瞪着眼睛断了气。

    “雪中仙”赶忙上前将千暮扶住,关切道:“姑娘可还好?”

    千暮呆立原地,颤抖着问道:“这……这是哪儿?”

    “雪中仙”亦是一脸惊疑:“这里是皑霜城听雪阁,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因何受伤吗?”

    千暮只觉越是用力回想越是头晕目眩。她皱眉蹙额拼尽全力只忆起自己孤身在海边游荡,像是迷了路般漫无目的地行走。忽而海上起了飓风,那风如凶猛的野兽向自己咆哮着奔来。她想要逃走,却已然来不及,只能任凭狂风撕咬裹走身躯,又狠狠扔进海里。那海水异常冰冷,比赤身埋于雪地还冷。起伏的海浪将她卷入幽深的海域,腥咸的海水汹涌着灌入口鼻直冲喉咙,千暮只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呼吸已成了奢望……死亡的恐惧淹没了记忆之巢,千暮想不起如何呼救,甚至记不清是否挣扎过,残留的印象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将她拉入一处无人之境,这里时间仿佛停止,绝望中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死寂……

    她不知在这片黑暗中困顿了多久才终于丧失了知觉而睡去,也不知沉睡了多久才做了一个恍若似真的美梦。梦中的红梅开得正艳,银雪地里一出尘脱俗的仙子悲戚长叹,似是一直在期盼着为她抚琴的人,而千暮的出现终成就了她在纷飞的落雪中翩然起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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