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十一月，和市已经飘了两场大雪，原本只是说好途经此处的寒流经久不退，市内已经有了隆冬景象。
夜已经很深了，江宁路尽头快要延伸到山顶的一处宅院内却隐隐传来一阵阵声响。掩在夜里，掩在风中，似群山低鸣。
走近了，才分辨出那是连绵不绝的诵经声。
究竟是什么经文，无从得知。十几个身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盘腿坐在后院中，低声齐诵。寒冷的夜风中夹杂着零零落落的雪花，但他们仿若无知无觉，敛眉低目，只有手中的佛珠缓缓转动。
前庭后院灯火通明，屋内却是静得出奇，一股无声的压抑氛围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蔓延。喻家的两位长辈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半向后仰靠着假寐，脸上流露出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深深的倦怠。
管家也已经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算是健朗。此时静立一旁，目光不离沙发上的两位老人，神色中隐隐流出几分担忧。家中其余的帮佣厨师司机等人都围坐在餐桌边，谁也不说话，偶尔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疲惫紧张。
半个小时前，三楼还隐约传来一两句争执声，现在也都没有了。
三楼最里间的房门口，一男一女静默站立。男的五十岁左右，面容清隽儒雅，但此刻靠在墙边，一种无力颓然自内而外散发。指尖一根烟已经被揉捏得不成样子，还未点燃。
女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面向着房门，双手合十，嘴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两人就这么静静等待着。门内，他们的唯一的孩子正在接受“治疗”。
喻长泽出生的时候还有所谓高人批过什么一生顺遂福寿绵长的命格，现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句应景的吉祥话罢了。打从喻长泽会说话会走路开始，顾蓼清作为母亲就常常跟在他身后操着数不尽的心。
他小小的年纪就神思不稳，常年噩梦缠身，连带着脾气也暴戾古怪。后来家中的老人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一个久居深山的高僧，求得一串佛珠，才叫他平安长大。
如今却不想即将三十而立的关头，突然之间一睡不起。
国内国外顶尖的医生请了一个又一个，各式各样先进的医疗设备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是一无所获。
顾蓼清从半年前就已经逐渐失去了对现代医学的信心，转而一门心思地从世界各地找寻能人异士。和尚道士、萨满巫女、修女神父，请了一批又一批。真的假的已经全然不论，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肯放过。
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眼看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喻长泽还是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至于当年那个老和尚，就凭喻家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了。
这一次请来的大师已经在房内待了将近四个小时，院中诵经的声音仍旧连绵不绝。喻建州用力捏攥着指尖的那根烟，心里还担心着楼下年事已高的父母。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去敲敲门问一声。只是人还未走近，却被顾蓼清一把攥住手臂，她猛然睁开的眼中射出一道执拗的寒光。
二人僵持数秒，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披长袍的老僧从房内缓步走出，目光触及他们二人眼神中的期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颌首道：“贵公子无病无缺，老衲无能为力。”
预料之中的失望，顾蓼清却还是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喻建州自身后一把托住妻子，紧接着扬声叫管家上楼来引大师回房休息。
不一会儿，院中的诵经声终于停了下来。
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去了儿子的卧室，房间内之前的摆设统统被清理移除，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维持着生命体征的医疗设备。就这也还是听从一个国外的巫师建议，说什么将人安置在家中，才能唤回走失的灵魂。
顾蓼清弯下腰，俯趴在喻长泽身上，将脸静静埋进儿子的颈窝。嚎啕大哭的力气早已经没有了，好半晌，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下。
她瘦了太多，肩胛骨凸起，喻建州扭过头不忍再看。
第一章（正文开始）
西部·昌远县
五月份，天气还是微寒，但已经有逐渐转暖的迹象。
不同的农作物从上个月就开始播种，走在田间地头，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弯着腰劳作的农人。
大型机械虽然已经普及，但西南山脚下小块而零散地土地还是需要附近的村民亲力亲为。
一台小型的播种机从昨天下午开进地里，短短不到一天的功夫已经坏了三回。修了又坏，坏了又修，气得车主跳着脚咒骂，嘴唇上被风吹起一层干皮。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外出打工，老年人料理着那几块租不出去的田地。白天长长的日头，每家每户只有家禽牲畜看管着院房。
两年前小河村修了路，靠近路边的房子都是砖墙，红砖青瓦，整整齐齐。但除过这最前面的一排，往后走，再往后走，七拐八弯的土路里面，还是一院院土坯房占据着这个小村庄的绝对地位。
有一些常年没人住的，四面院墙塌了三面，早就已经成了野猫野狗野鸟野兔子的聚集地。听说今年初春的时候山脚下还闹过狼，因此许多原本寄养在爷爷奶奶家的小孩子也都被接走了，村子里因而少了许多热闹。
村尾，最靠近南山的一间小院子。大门旁边两侧的墙都塌了，只各自留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支撑着那扇木门。院中三间小屋，久经风吹雨淋早就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地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其中还混迹着许多粪便。
陆兮唯倚在那扇坚强的门板上，抱着胳膊，视线扫过地上数不清的垃圾，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答应了一位朋友要替他修葺这间老宅，但真到了地方不免又有些后悔。
——怎么会有人让自家老宅荒成这样？
跨过满地的垃圾，陆兮唯凑到里屋窗沿往里面张望，映入眼帘的到处都是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都是灰扑扑的同一色系。
“我天呐！”
亲手打扫是为难她，但她要在小河村住一段时间，盯着人收拾还是做得到的。
巡视一圈，她盘算好明天就雇人打扫，随即便撒开腿往外走。实在是这里的味道太让人窒息，粪便混杂着一股动物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死味，令人难以忍受。
她来之前已经联系好了住的地方，就在村子里面。本来刚才已经照着地址去过一趟，但那间院子里没人，只有一条半人高的黑狗在门内狂吠。陆兮唯扒在门缝往里看，那条狗身后拴着的铁链细细一条还不到一指粗，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这会儿再转回去，那家回来人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蒙着一条粉红色头巾，手里拎着铁锨在清理羊圈。听到犬吠，走到院子里查看。
原来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站在大门口往里张望，黑色体恤牛仔裤，简单利落的穿着。扎着一个低马尾，白白净净的。
“你找谁？”
说罢还没等女孩开口，女人忽然又想到什么往前走了几步，问：“你是不是那个，说是要住两天写村志的那人？”
陆兮唯点点头，她只背了一个背包，手里拎的是烟酒点心，给这家主人的。
“阿姨，我姓陆，您叫我小陆就行。”
“哦哦，行，小陆。我知道了，快进来吧。”
陆兮唯跟在女人身后走进了院子右侧的一间屋子，屋子面积很大，但空荡荡的并没有几件东西。
靠着墙角的是一张大床，旁边有一个用来挂衣服的老式衣架。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个大冰柜，旁边还有一个老式的翻盖冰箱。除此之外靠墙有一张一米多长的桌子，只不过桌面上堆积着一摞一摞的书本，已经没有一点放其他东西的位置。
整间屋子里唯一能看出新模样的东西，就是那个已经生锈的洗脸架上，搁置着一个崭新的洗脸盆，和两条簇新的毛巾。
“小陆，这个屋子我们平时主要就是用一下冰柜，放点干粮、肉啥的。我给你打扫出来了，床单被罩都是阿姨洗过的，毛巾水杯都是新的，你放心用。就一点不好是这屋子里没有炉子，你要是冷，就到我们屋里来烤火啊。”
陆兮唯四处看了一眼，觉得挺好。
“行，谢谢阿姨。对了阿姨，这是我给您买的东西，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着，将手中的大盒小袋递过去。那女人一下子笑起来，推辞几句，到底收下了。
“好了好了，你先收拾一下，阿姨还得打扫一下羊圈，晚上给你炖肉。”
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道：“对了我姓蔡，我们家那口子姓刘，晚上回来你就见着了。”
“好嘞蔡阿姨，我收拾一下过去帮你啊。”
女人走了，陆兮唯将背包挂在那个衣架上，把自己整个儿往那张大床上一摔，不动了。
床铺得意外软和，她掀起床单一看，好几层毛毡垫在底下。
舒服！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写什么村志，她是来找一个鬼域。
天地间除了人类生存的客观现实空间，还有作为灵魂轮回之地的另外一个空间。
一个称为阳间，一个称为阴间。
而阴阳交汇之处，还有一些其他的独立空间，称为域。
鬼域，就是由阴魂开辟出来的独立于阴阳两界之外的空间。有大有小，小的仅供居住修炼，大的则可以进行交易往来，有个别的极大型鬼域甚至可以达到一座城市的规模。
这些鬼域都统一归属于冥府管辖，任何一个鬼域形成之后要想在天地间合法存在，就必须在冥府中造册登记。没有进行合法登记的鬼域，会扰乱阳间气运，一旦被冥界查实，域主及其在内的所有鬼众，都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刑罚。
陆兮唯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助冥府寻找查实这些违规私治的鬼域。除此之外，也帮冥界处理一些鬼差不方便办理的阳间事务，报酬还算是丰厚。
小河村附近这个鬼域，是陆兮唯一年前在另外一个鬼域中偶然听说的。昌远县属于西部深处，经济水平落后，交通闭塞。尤其是小河村这个地方，封建迷信根深蒂固，祖祖辈辈拜什么的都有，正是滋养鬼域的好地方。
她之前已经来过一次，大致确定了方位，现在只需要找到一个能通往鬼域入口的通道。
稍作休整，陆兮唯听到院子另一边的屋子里传出“咚咚咚”的敲击粘板的声音，循着声音找出去，原来是蔡阿姨在厨房里剁一条羊腿。
蔡阿姨看着瘦，但身上劲儿挺大，手起刀落之间一整条羊腿就被分成了一盆碎块。
灶火烧得正旺，大铁锅里的水已经快要烧开了，一缕一缕热气顺着那个锅盖上拇指大小的豁口往外冒。
陆兮唯一边打招呼一边往里走，坐到灶眼处那个矮凳上，往里面填了几根柴火，顺势跟女人聊起了天。
这一聊天才知道，原来这个蔡阿姨今年已经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她原名叫蔡凤华，以前是在小县城里干裁缝的，后来结婚之后就跟着丈夫来到了小河村。两个人养着五六十头羔羊，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蔡姨，我听说小河村今年春天还闹狼了？”
蔡凤华手底下忙活不停，“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遇到冬春太冷的时候，山上的狼找不到吃的，就到村子里偷牲畜吃。不过这几年房子、路都修起来了，这种事情好几年也才能遇到一回，你不用怕。”
陆兮唯接过蔡凤华递给她的一把葱，挪到墙角去剥，又问：“那我叔常年去山上放羊，不怕遇到狼吗？”
蔡凤华笑起来，“你叔什么没见过，狼见了他都得躲。”
“叔叔这么厉害？”
蔡凤华喜欢这个眼里有活的小姑娘，觉得她不像是现在城里的年轻小孩那么娇气。两个人配合着做饭，她的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你叔叔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别看现在六十好几了，身体好着呢。”
“村子里以前闹狼灾闹得厉害吗？”
蔡凤华想了想，回：“我原先不是小河村的人，但听你叔说，他们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年闹狼灾闹得挺厉害。好几个小孩子被叼走了，还有被狼舔了脸的，吓得人大晚上都不敢睡觉。”
“后来呢？”
“后来村子里的男人就组了一个小队，专门抓狼。打死了好几只，剥了皮挂在村子周围，慢慢的天气暖和起来以后就不见有狼了。”
陆兮唯点点头，脸上露出点惊骇的神情，也不再问了。
她看蔡凤华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落在她右手上，便主动抬起那只手笑了笑道：“小时候贪玩，不小心给压断了。”
陆兮唯的手型其实挺好看，指骨根根纤细修长，可惜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原本是小指的位置安装着一截金属小管，看上去有几分怪异。
蔡凤华有些不好意思：“嗐，一般也没人注意得到。”
说完，赶紧将洗干净的一盆羊肉倒进锅里焯水，准备重新换水煮肉。
这话是真是假陆兮唯不在意，她把手里剥好的那把葱递给蔡凤华，蹲下来往灶眼里面添柴。
锅里只放了基本的几味大调料，这一锅要炖煮两个多小时。趁着这个功夫，陆兮唯跟着蔡凤华去主屋里烤火。
主屋正对着院门，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正中间一个一米多长的铁炉，还带着上下两个小小的烤箱。
蔡凤华从其中一个小烤箱中扒拉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土豆，将其中一个递给陆兮唯。
扒开外面黑乎乎的皮，里面的土豆瓤已经很软烂，轻轻一掰开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陆兮唯双手捧着咬了一口，从心到身都被烫得熨帖。
“蔡姨，我不是要写村志嘛。咱们村子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风俗或者有趣的故事什么的，您跟我讲讲呗。”
蔡凤华想了想，“风俗？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我之前也不是小河村的人，嫁过来的时候这个村子里的人就一年比一年少，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在乎啥风俗不风俗的。你等着，等你叔回来你问他，他肯定知道。”
陆兮唯又问：“蔡姨，那您的儿女现在在哪里工作？”
蔡凤华几口吃完了一个土豆，又伸手去掏，闻言愣了愣，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们没有娃儿。我身体不太好，再加上我和你叔在一起的时候都年纪大了，就没要娃儿。”
陆兮唯自觉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赶紧调转了话题。
“其实我来小河村还有件事儿，村尾那个荒院子是我一个远房长辈的，答应了他这次过来给修一修。蔡姨，您知道这附近那里有招工的地方不，我得雇两个人。”
蔡凤华想了想，道：“那还有啥难的，村里面有那又没钱又没地的老光棍，一天到晚闲逛。你花点钱，把他们找上，让他们给你修呗。”
这倒也是个办法，陆兮唯欣然接受，准备吃过晚饭就去问一问，明天一早就开工。
两个人烤烤火，又出去修整鸡圈。蔡凤华今年想在院子里养几个小鸡仔，在羊圈角落里弄了一个小鸡舍。收拾打扫完，天已经擦黑了。
洗洗手祛除掉那股子乱七八糟的腥味，锅里的羊肉已经炖得软烂脱骨。随着一两声皮鞭划破空气的炸响，在山上跑了一圈的羊群回家了。
蔡凤华的丈夫叫王权德，跟她一样，瘦高个。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毡袄，腰间别着一个烟锅，头上一顶小皮帽。干瘦，因为上了年纪脸上挂不住肉，眼眶深陷下去，有几分阴兀凶相。
但对陆兮唯态度还算是和善。
盛了一大盆水煮羊肉，又摆上几叠小炒和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往热乎乎的炕上一坐，一天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陆兮唯会来事儿，话又多。两杯酒下肚，王权德也上了头，滔滔不绝地讲一些农村里发生过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什么有人在晚上去柴房里抱柴火的时候碰到了鬼，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什么村里有老人去世，家里的傻儿子在令堂上指着空气说话；什么年轻的小媳妇拉着牛往地里走，结果那头牛停在半路上死也不往前，急得小媳妇使了猛劲儿往前一拉缰绳，把自己摔了个满嘴血。
“你猜怎么着——”
王权德故意卖关子，一双眼睛盯着旁边的年轻女孩，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惊恐。
一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结果那个女的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牛一看见血，立马就动起来了。”
听起来是停邪乎，但这几个故事想来是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旁边的蔡凤华没有兴趣，害怕陆兮唯吓着时不时解释两句。
“其实我觉得这几个人肯定是精神上有点问题，世界上哪儿有鬼，都是人心里的鬼。”
陆兮唯点点头，也表示认同。
王权德却不服气，冷哼一声，鼻孔里冒出两丝酒气。大着舌头反驳：“放你的屁！人死了不就变成鬼了？我跟你们说，你们还别不信，我老娘活着的时候就亲眼见过鬼。”
“是吗王叔，鬼究竟长什么样？”陆兮唯表示十分好奇，用眼神催着王权德讲出他老娘的故事。
王权德也是好久都没有跟年轻人在一块儿吃过饭说过话了，再加上喝了抽了陆兮唯提过来的好酒好烟，自然对她表示亲近些。
“我先说，我这话可不是骗人的。我老娘就是小河村的人，嫁出去之后有一年回娘家，半夜出门撒尿，听见对门有人咿咿呀呀哭。她往门缝里一扒，你猜怎么着，一个女鬼趴在地上，满院子爬。吓得我老娘一泡尿都给憋回去了，都不敢跟人提，好多年之后才跟我外爷提过一嘴，被我听见了。”
陆兮唯抿了一口酒，心里升起一些兴味。
“王叔，那您母亲年轻时候住的房子现在还在不在？”
“两房破院子，早就烂完了。但是那个对门还住人，姓张，是个跛子。一辈子活到头连个媳妇都没讨下，一点活儿不会干，就靠吃着点低保过日子。”
又问了几句，老两口毫不避讳地表示姓张的那个人，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脑子还带点毛病，古里古怪的，村子里谁也不待见他。
肉吃尽酒喝罢，陆兮唯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了。
夜已经很深了，江宁路尽头快要延伸到山顶的一处宅院内却隐隐传来一阵阵声响。掩在夜里，掩在风中，似群山低鸣。
走近了，才分辨出那是连绵不绝的诵经声。
究竟是什么经文，无从得知。十几个身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盘腿坐在后院中，低声齐诵。寒冷的夜风中夹杂着零零落落的雪花，但他们仿若无知无觉，敛眉低目，只有手中的佛珠缓缓转动。
前庭后院灯火通明，屋内却是静得出奇，一股无声的压抑氛围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蔓延。喻家的两位长辈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半向后仰靠着假寐，脸上流露出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深深的倦怠。
管家也已经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算是健朗。此时静立一旁，目光不离沙发上的两位老人，神色中隐隐流出几分担忧。家中其余的帮佣厨师司机等人都围坐在餐桌边，谁也不说话，偶尔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疲惫紧张。
半个小时前，三楼还隐约传来一两句争执声，现在也都没有了。
三楼最里间的房门口，一男一女静默站立。男的五十岁左右，面容清隽儒雅，但此刻靠在墙边，一种无力颓然自内而外散发。指尖一根烟已经被揉捏得不成样子，还未点燃。
女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面向着房门，双手合十，嘴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两人就这么静静等待着。门内，他们的唯一的孩子正在接受“治疗”。
喻长泽出生的时候还有所谓高人批过什么一生顺遂福寿绵长的命格，现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句应景的吉祥话罢了。打从喻长泽会说话会走路开始，顾蓼清作为母亲就常常跟在他身后操着数不尽的心。
他小小的年纪就神思不稳，常年噩梦缠身，连带着脾气也暴戾古怪。后来家中的老人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一个久居深山的高僧，求得一串佛珠，才叫他平安长大。
如今却不想即将三十而立的关头，突然之间一睡不起。
国内国外顶尖的医生请了一个又一个，各式各样先进的医疗设备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是一无所获。
顾蓼清从半年前就已经逐渐失去了对现代医学的信心，转而一门心思地从世界各地找寻能人异士。和尚道士、萨满巫女、修女神父，请了一批又一批。真的假的已经全然不论，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肯放过。
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眼看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喻长泽还是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至于当年那个老和尚，就凭喻家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了。
这一次请来的大师已经在房内待了将近四个小时，院中诵经的声音仍旧连绵不绝。喻建州用力捏攥着指尖的那根烟，心里还担心着楼下年事已高的父母。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去敲敲门问一声。只是人还未走近，却被顾蓼清一把攥住手臂，她猛然睁开的眼中射出一道执拗的寒光。
二人僵持数秒，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披长袍的老僧从房内缓步走出，目光触及他们二人眼神中的期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颌首道：“贵公子无病无缺，老衲无能为力。”
预料之中的失望，顾蓼清却还是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喻建州自身后一把托住妻子，紧接着扬声叫管家上楼来引大师回房休息。
不一会儿，院中的诵经声终于停了下来。
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去了儿子的卧室，房间内之前的摆设统统被清理移除，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维持着生命体征的医疗设备。就这也还是听从一个国外的巫师建议，说什么将人安置在家中，才能唤回走失的灵魂。
顾蓼清弯下腰，俯趴在喻长泽身上，将脸静静埋进儿子的颈窝。嚎啕大哭的力气早已经没有了，好半晌，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下。
她瘦了太多，肩胛骨凸起，喻建州扭过头不忍再看。
第一章（正文开始）
西部·昌远县
五月份，天气还是微寒，但已经有逐渐转暖的迹象。
不同的农作物从上个月就开始播种，走在田间地头，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弯着腰劳作的农人。
大型机械虽然已经普及，但西南山脚下小块而零散地土地还是需要附近的村民亲力亲为。
一台小型的播种机从昨天下午开进地里，短短不到一天的功夫已经坏了三回。修了又坏，坏了又修，气得车主跳着脚咒骂，嘴唇上被风吹起一层干皮。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外出打工，老年人料理着那几块租不出去的田地。白天长长的日头，每家每户只有家禽牲畜看管着院房。
两年前小河村修了路，靠近路边的房子都是砖墙，红砖青瓦，整整齐齐。但除过这最前面的一排，往后走，再往后走，七拐八弯的土路里面，还是一院院土坯房占据着这个小村庄的绝对地位。
有一些常年没人住的，四面院墙塌了三面，早就已经成了野猫野狗野鸟野兔子的聚集地。听说今年初春的时候山脚下还闹过狼，因此许多原本寄养在爷爷奶奶家的小孩子也都被接走了，村子里因而少了许多热闹。
村尾，最靠近南山的一间小院子。大门旁边两侧的墙都塌了，只各自留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支撑着那扇木门。院中三间小屋，久经风吹雨淋早就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地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其中还混迹着许多粪便。
陆兮唯倚在那扇坚强的门板上，抱着胳膊，视线扫过地上数不清的垃圾，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答应了一位朋友要替他修葺这间老宅，但真到了地方不免又有些后悔。
——怎么会有人让自家老宅荒成这样？
跨过满地的垃圾，陆兮唯凑到里屋窗沿往里面张望，映入眼帘的到处都是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都是灰扑扑的同一色系。
“我天呐！”
亲手打扫是为难她，但她要在小河村住一段时间，盯着人收拾还是做得到的。
巡视一圈，她盘算好明天就雇人打扫，随即便撒开腿往外走。实在是这里的味道太让人窒息，粪便混杂着一股动物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死味，令人难以忍受。
她来之前已经联系好了住的地方，就在村子里面。本来刚才已经照着地址去过一趟，但那间院子里没人，只有一条半人高的黑狗在门内狂吠。陆兮唯扒在门缝往里看，那条狗身后拴着的铁链细细一条还不到一指粗，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这会儿再转回去，那家回来人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蒙着一条粉红色头巾，手里拎着铁锨在清理羊圈。听到犬吠，走到院子里查看。
原来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站在大门口往里张望，黑色体恤牛仔裤，简单利落的穿着。扎着一个低马尾，白白净净的。
“你找谁？”
说罢还没等女孩开口，女人忽然又想到什么往前走了几步，问：“你是不是那个，说是要住两天写村志的那人？”
陆兮唯点点头，她只背了一个背包，手里拎的是烟酒点心，给这家主人的。
“阿姨，我姓陆，您叫我小陆就行。”
“哦哦，行，小陆。我知道了，快进来吧。”
陆兮唯跟在女人身后走进了院子右侧的一间屋子，屋子面积很大，但空荡荡的并没有几件东西。
靠着墙角的是一张大床，旁边有一个用来挂衣服的老式衣架。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个大冰柜，旁边还有一个老式的翻盖冰箱。除此之外靠墙有一张一米多长的桌子，只不过桌面上堆积着一摞一摞的书本，已经没有一点放其他东西的位置。
整间屋子里唯一能看出新模样的东西，就是那个已经生锈的洗脸架上，搁置着一个崭新的洗脸盆，和两条簇新的毛巾。
“小陆，这个屋子我们平时主要就是用一下冰柜，放点干粮、肉啥的。我给你打扫出来了，床单被罩都是阿姨洗过的，毛巾水杯都是新的，你放心用。就一点不好是这屋子里没有炉子，你要是冷，就到我们屋里来烤火啊。”
陆兮唯四处看了一眼，觉得挺好。
“行，谢谢阿姨。对了阿姨，这是我给您买的东西，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着，将手中的大盒小袋递过去。那女人一下子笑起来，推辞几句，到底收下了。
“好了好了，你先收拾一下，阿姨还得打扫一下羊圈，晚上给你炖肉。”
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道：“对了我姓蔡，我们家那口子姓刘，晚上回来你就见着了。”
“好嘞蔡阿姨，我收拾一下过去帮你啊。”
女人走了，陆兮唯将背包挂在那个衣架上，把自己整个儿往那张大床上一摔，不动了。
床铺得意外软和，她掀起床单一看，好几层毛毡垫在底下。
舒服！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写什么村志，她是来找一个鬼域。
天地间除了人类生存的客观现实空间，还有作为灵魂轮回之地的另外一个空间。
一个称为阳间，一个称为阴间。
而阴阳交汇之处，还有一些其他的独立空间，称为域。
鬼域，就是由阴魂开辟出来的独立于阴阳两界之外的空间。有大有小，小的仅供居住修炼，大的则可以进行交易往来，有个别的极大型鬼域甚至可以达到一座城市的规模。
这些鬼域都统一归属于冥府管辖，任何一个鬼域形成之后要想在天地间合法存在，就必须在冥府中造册登记。没有进行合法登记的鬼域，会扰乱阳间气运，一旦被冥界查实，域主及其在内的所有鬼众，都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刑罚。
陆兮唯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助冥府寻找查实这些违规私治的鬼域。除此之外，也帮冥界处理一些鬼差不方便办理的阳间事务，报酬还算是丰厚。
小河村附近这个鬼域，是陆兮唯一年前在另外一个鬼域中偶然听说的。昌远县属于西部深处，经济水平落后，交通闭塞。尤其是小河村这个地方，封建迷信根深蒂固，祖祖辈辈拜什么的都有，正是滋养鬼域的好地方。
她之前已经来过一次，大致确定了方位，现在只需要找到一个能通往鬼域入口的通道。
稍作休整，陆兮唯听到院子另一边的屋子里传出“咚咚咚”的敲击粘板的声音，循着声音找出去，原来是蔡阿姨在厨房里剁一条羊腿。
蔡阿姨看着瘦，但身上劲儿挺大，手起刀落之间一整条羊腿就被分成了一盆碎块。
灶火烧得正旺，大铁锅里的水已经快要烧开了，一缕一缕热气顺着那个锅盖上拇指大小的豁口往外冒。
陆兮唯一边打招呼一边往里走，坐到灶眼处那个矮凳上，往里面填了几根柴火，顺势跟女人聊起了天。
这一聊天才知道，原来这个蔡阿姨今年已经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她原名叫蔡凤华，以前是在小县城里干裁缝的，后来结婚之后就跟着丈夫来到了小河村。两个人养着五六十头羔羊，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蔡姨，我听说小河村今年春天还闹狼了？”
蔡凤华手底下忙活不停，“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遇到冬春太冷的时候，山上的狼找不到吃的，就到村子里偷牲畜吃。不过这几年房子、路都修起来了，这种事情好几年也才能遇到一回，你不用怕。”
陆兮唯接过蔡凤华递给她的一把葱，挪到墙角去剥，又问：“那我叔常年去山上放羊，不怕遇到狼吗？”
蔡凤华笑起来，“你叔什么没见过，狼见了他都得躲。”
“叔叔这么厉害？”
蔡凤华喜欢这个眼里有活的小姑娘，觉得她不像是现在城里的年轻小孩那么娇气。两个人配合着做饭，她的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你叔叔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别看现在六十好几了，身体好着呢。”
“村子里以前闹狼灾闹得厉害吗？”
蔡凤华想了想，回：“我原先不是小河村的人，但听你叔说，他们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年闹狼灾闹得挺厉害。好几个小孩子被叼走了，还有被狼舔了脸的，吓得人大晚上都不敢睡觉。”
“后来呢？”
“后来村子里的男人就组了一个小队，专门抓狼。打死了好几只，剥了皮挂在村子周围，慢慢的天气暖和起来以后就不见有狼了。”
陆兮唯点点头，脸上露出点惊骇的神情，也不再问了。
她看蔡凤华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落在她右手上，便主动抬起那只手笑了笑道：“小时候贪玩，不小心给压断了。”
陆兮唯的手型其实挺好看，指骨根根纤细修长，可惜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原本是小指的位置安装着一截金属小管，看上去有几分怪异。
蔡凤华有些不好意思：“嗐，一般也没人注意得到。”
说完，赶紧将洗干净的一盆羊肉倒进锅里焯水，准备重新换水煮肉。
这话是真是假陆兮唯不在意，她把手里剥好的那把葱递给蔡凤华，蹲下来往灶眼里面添柴。
锅里只放了基本的几味大调料，这一锅要炖煮两个多小时。趁着这个功夫，陆兮唯跟着蔡凤华去主屋里烤火。
主屋正对着院门，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正中间一个一米多长的铁炉，还带着上下两个小小的烤箱。
蔡凤华从其中一个小烤箱中扒拉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土豆，将其中一个递给陆兮唯。
扒开外面黑乎乎的皮，里面的土豆瓤已经很软烂，轻轻一掰开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陆兮唯双手捧着咬了一口，从心到身都被烫得熨帖。
“蔡姨，我不是要写村志嘛。咱们村子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风俗或者有趣的故事什么的，您跟我讲讲呗。”
蔡凤华想了想，“风俗？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我之前也不是小河村的人，嫁过来的时候这个村子里的人就一年比一年少，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在乎啥风俗不风俗的。你等着，等你叔回来你问他，他肯定知道。”
陆兮唯又问：“蔡姨，那您的儿女现在在哪里工作？”
蔡凤华几口吃完了一个土豆，又伸手去掏，闻言愣了愣，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们没有娃儿。我身体不太好，再加上我和你叔在一起的时候都年纪大了，就没要娃儿。”
陆兮唯自觉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赶紧调转了话题。
“其实我来小河村还有件事儿，村尾那个荒院子是我一个远房长辈的，答应了他这次过来给修一修。蔡姨，您知道这附近那里有招工的地方不，我得雇两个人。”
蔡凤华想了想，道：“那还有啥难的，村里面有那又没钱又没地的老光棍，一天到晚闲逛。你花点钱，把他们找上，让他们给你修呗。”
这倒也是个办法，陆兮唯欣然接受，准备吃过晚饭就去问一问，明天一早就开工。
两个人烤烤火，又出去修整鸡圈。蔡凤华今年想在院子里养几个小鸡仔，在羊圈角落里弄了一个小鸡舍。收拾打扫完，天已经擦黑了。
洗洗手祛除掉那股子乱七八糟的腥味，锅里的羊肉已经炖得软烂脱骨。随着一两声皮鞭划破空气的炸响，在山上跑了一圈的羊群回家了。
蔡凤华的丈夫叫王权德，跟她一样，瘦高个。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毡袄，腰间别着一个烟锅，头上一顶小皮帽。干瘦，因为上了年纪脸上挂不住肉，眼眶深陷下去，有几分阴兀凶相。
但对陆兮唯态度还算是和善。
盛了一大盆水煮羊肉，又摆上几叠小炒和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往热乎乎的炕上一坐，一天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陆兮唯会来事儿，话又多。两杯酒下肚，王权德也上了头，滔滔不绝地讲一些农村里发生过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什么有人在晚上去柴房里抱柴火的时候碰到了鬼，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什么村里有老人去世，家里的傻儿子在令堂上指着空气说话；什么年轻的小媳妇拉着牛往地里走，结果那头牛停在半路上死也不往前，急得小媳妇使了猛劲儿往前一拉缰绳，把自己摔了个满嘴血。
“你猜怎么着——”
王权德故意卖关子，一双眼睛盯着旁边的年轻女孩，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惊恐。
一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结果那个女的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牛一看见血，立马就动起来了。”
听起来是停邪乎，但这几个故事想来是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旁边的蔡凤华没有兴趣，害怕陆兮唯吓着时不时解释两句。
“其实我觉得这几个人肯定是精神上有点问题，世界上哪儿有鬼，都是人心里的鬼。”
陆兮唯点点头，也表示认同。
王权德却不服气，冷哼一声，鼻孔里冒出两丝酒气。大着舌头反驳：“放你的屁！人死了不就变成鬼了？我跟你们说，你们还别不信，我老娘活着的时候就亲眼见过鬼。”
“是吗王叔，鬼究竟长什么样？”陆兮唯表示十分好奇，用眼神催着王权德讲出他老娘的故事。
王权德也是好久都没有跟年轻人在一块儿吃过饭说过话了，再加上喝了抽了陆兮唯提过来的好酒好烟，自然对她表示亲近些。
“我先说，我这话可不是骗人的。我老娘就是小河村的人，嫁出去之后有一年回娘家，半夜出门撒尿，听见对门有人咿咿呀呀哭。她往门缝里一扒，你猜怎么着，一个女鬼趴在地上，满院子爬。吓得我老娘一泡尿都给憋回去了，都不敢跟人提，好多年之后才跟我外爷提过一嘴，被我听见了。”
陆兮唯抿了一口酒，心里升起一些兴味。
“王叔，那您母亲年轻时候住的房子现在还在不在？”
“两房破院子，早就烂完了。但是那个对门还住人，姓张，是个跛子。一辈子活到头连个媳妇都没讨下，一点活儿不会干，就靠吃着点低保过日子。”
又问了几句，老两口毫不避讳地表示姓张的那个人，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脑子还带点毛病，古里古怪的，村子里谁也不待见他。
肉吃尽酒喝罢，陆兮唯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