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阳高悬。气温升上了二十多度,微微吹着一点凉风,吹得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快意。

    蔡凤华带着陆兮唯找了村里几个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人,答应一天二百块钱管两顿饭,帮着把那间老房子里的垃圾清理出来。

    至于其后的修葺工作,还是需要找几个青壮年劳力。

    这几个人倒是真应了蔡凤华之前的话,都是老滑头。陆兮唯在边上看着,就动一动,但凡她一转身,立马凑到一起晒太阳谝闲话。从东家长唠到西家短,一天过去,院子里垃圾不见少,还多了一堆一堆的新鲜烟头。

    陆兮唯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在村子里闲逛。逛累了就蹲在墙后面听这些老头儿们聊天,中间很有几段尺度大的听得她笑得直发抖。

    这么过了两天,陆兮唯再没从这几个人嘴巴里听到什么新鲜话题,终于板下脸色做出雇主的姿态,盯着他们老老实实干了半天活。

    吃过午饭,几个人正合力把屋子里那几件家具往出搬,院门外忽然探进来一颗脑袋。

    一颗看着不大聪明的脑袋,咧着嘴,一行口水顺着下巴蜿蜒滴落。

    陆兮唯跟那人对视,那人似乎是有点害怕,只是腼腆地冲她笑,不敢走进来。

    干活的那几个人也看见了,不知是谁朝着门口吐出一口唾沫,喊道:“瘸子,干啥来了?”

    门外的人终于露出全身,一个一米六左右的男人,头发稀疏,驼背,一嘴大黄牙。左脚往里翻,走路的时候一跛一跛。

    陆兮唯猜测这可能就是前两天晚上王权德说过的那个姓张的跛子。

    张跛子从小脑子就不大灵光,小的时候还看不太出来,越长大越明显。说话做事都跟不上趟,再加上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一说话就滴滴答答往下掉,所以遭村里人嫌弃。

    陆兮唯往前走了几步,问他:“您有事儿吗?”

    她喉咙受过伤,声音没有同龄女孩们的清甜,是嘶哑低沉的,总让听她说话的人感到莫名痛意。

    张跛子没回答,明显是被陆兮唯粗粝的嗓音吓了一跳,嘴角的笑都没有了。后面几个老男人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陆兮唯面不改色,又问了一遍。张跛子才讷讷张口道:“干活,帮你干点活。”

    “行啊,今天给你算半天,以后每天二百,管两顿饭。”

    说着就招呼他进来,管他腿脚好不好使,来者不拒。

    张跛子似乎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搓着手笑得很不好意思。他算是小河村里数一数二的穷光蛋,一件烂棉袄里面的棉花都快被掏光了,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村里没人找他干活,嫌他晦气。摆酒席的时候往他院门口搁上一碗饭,不许他去席面上。

    他本人也懒,不愿意干活,久而久之日子就越过越难过。

    陆兮唯招呼他进来之后也不多问,往门口的半截木桩子上一坐,指挥几个人进进出出。两个小时不到几件小房子里的东西就清空了。

    拉出来两条野狗的尸体,都已经腐烂得只见骨头不见肉,还有半只死羊和一只黄鼠狼干。

    几个人一边喊着累,一边各自找墙角蹲下。自己的烟锅都不舍得往出掏,拿眼睛去瞥陆兮唯。

    陆兮唯摸了摸口袋,就剩下两盒烟,全掏出来抛给了他们。

    这种地方,烟跟钱一样好使。

    大家都休息了,只有张跛子还拿着扫把够房檐上的蜘蛛网和积灰。这房子以前应该是养过鸽子一类的飞禽,房檐底下钉着几道横木,上面有一个小箱子。

    张跛子太矮,又使不上劲儿,拿着扫帚往上一捅一捅,想把上边的积灰打下来。那几节横木久经风蚀早就已经脆弱不堪,被连着打了两下,发出一声脆响,骤然断裂。

    陆兮唯在几米开外坐着,听到断裂声,腿比脑子更快,几步窜过去一把拽开张跛子。

    她速度太快,院子里面其余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哐当!”一声响,房檐底下扬起一大片陈灰。

    张跛子被甩到陆兮唯身后,眼看着那个箱子就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砸下来,劈啪一声砸了个四分五裂,吓得腿肚子直打转儿。

    陆兮唯掩住口鼻后退了几步,回头去看身后的张跛子,皱着眉头问:“你没事儿吧?”

    张跛子呆愣愣半天才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院子里其余人也吓了一跳,站起来往一块儿凑,七嘴八舌地说话。没人关心张跛子究竟有没有事,主要是觉得陆兮唯那几步窜得实在是有点太快了,从大门口到里屋门口,简直比兔子还快。

    “行了行了,休息够了吧叔叔大爷们,赶紧干活儿,我给你们端饭去。”

    陆兮唯摆摆手,挥散了这些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身叮嘱:“小心点都,别再磕着碰着。”

    *

    饭都是蔡凤华做的,陆兮唯出钱,大家一起改善伙食。

    吃过了饭就算是一天工作结束,干活的几个人晃晃悠悠往回走。陆兮唯锁了门一转身,张跛子居然还没走,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等着。

    “怎么了?”

    男人扭扭捏捏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陆兮唯其实听到了,但她还是皱起眉头问了第二遍:“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大声点。”

    “想问你借点钱。”

    陆兮唯乐了,她也少见这么不客气的人。

    “借钱干什么?”

    张跛子又不说话了。

    “治病?买药?你倒是说个理由啊。”

    天已经黑下来,除了他俩周围没有别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买个电话。”

    张跛子语气是有些不大好意思的,但也不全都是不好意思,否则他也不能跟一个刚刚认识不到半天的陌生姑娘开这个口。

    “买手机?”

    陆兮唯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一只手叉在腰上,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

    “你问我借钱买手机?”

    再次确认,张跛子却不像之前那么不好意思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又靠近了一步,嘿嘿地笑着,眼睛里闪着浑浊的光。

    “没有电话,他们不借给我。”

    “你这不是有手机吗?”陆兮唯目光落到张跛子腰间挂着的那个老式手机包上面,那里正装着一个大红色的老年机。

    张跛子抹了把头发,用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手机,看视频,手机!”

    陆兮唯懂了,但没憋住笑:“行了,我懂了张叔。不过我说您可真好意思开口,咱俩认识有半天吗你就问我借钱?”

    张跛子也只是笑,嘿嘿嘿笑个不停,口水不停往下滴落。

    “借钱可以啊,你带我去你家坐坐。”

    张跛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陆兮唯会说这个,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走吧。”陆兮唯甩甩手上的钥匙链,她知道张跛子家住哪里,一马当先往前走。

    明明是去做客,但陆兮唯走出了主人家的气势。张跛子跟在她身后,倒好像是来串门的。

    张跛子家院子还挺大,跟蔡凤华家的院子格局不太一样。一进院门只有右手边一排房子,左边是一个堆放杂物的窝棚。

    而且右边的一排房子除过最中间住人的那间,其余也都废弃了。

    一进门,陆兮唯就蹙了蹙眉。常年不换洗的床单被褥,堆在墙角的垃圾,腐烂的食物,混合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冲她面门。

    张跛子指着那张没有烧着的冰凉的土炕示意她坐,陆兮唯抿了抿唇,没坐,靠在炕沿上。

    房顶上吊着的小灯泡瓦数小的可怜,把屋子里照得影影绰绰。

    环视一周,别说是电视,连个电水壶都没有,完全跟现代化社会脱节。

    “你家里就你一个?”

    张跛子忙着给她烧水泡茶,翻翻找找半天从柜子深处取出来一个透明罐头瓶子。

    一边还跟她说话:“就我一个人。”

    “没有兄弟姐妹?”

    “嘿嘿,有个妹妹,死了。”

    两个人单独说话的时候,张跛子其实思维还算是清晰。陆兮唯看出来了,其实张跛子就是吃了长相和那只跛脚的亏,要不然不至于被人嫌弃成这样。

    她故意问:“张叔,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嘿嘿,嘿嘿,不怕。”

    他拿抹布擦了擦那个罐头瓶子,往里面捏了点不知道那年那月的茶叶,倒了一瓶茶水递给陆兮唯,扬扬下巴示意她喝水。

    陆兮唯接过来抱在怀里暖手,笑着逗他:“不怕鬼把你吃了?”

    张跛子站在屋子中间,瞅了一眼女孩,忽然间压下嘴角道:“鬼不吃我。”

    天已经完全黑了,微弱昏暗的灯光下,两人面对面站着。陆兮唯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断指,嘴角笑意未减。

    “鬼为什么不吃你?你见过鬼?”

    门没关,有过堂风窜进来,呼呼带起的气流在二人之间急速流动。张跛子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笑,嘿嘿嘿的,眼睛里闪过一些得意。

    “你喝水,喝水。”

    陆兮唯视线下垂,扫过手中那个陈旧的罐头瓶子。瓶口泛着黄黄的污渍,瓶子里的水看上去是干净的,但一凑近,有一股浅浅的怪味飘上来。

    她低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张跛子一直紧张地盯着她,陆兮唯知道他只是在看她究竟有没有嫌弃他。

    看到陆兮唯两口水下肚,张跛子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从门口拖过来一张矮凳,关上门坐在陆兮唯对面。

    他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张跛子仰视着面前的女人,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些自以为是的精明。他太久没跟人好好说过几句话了,尤其是和这样一个长相不错的年轻女人。

    他想借钱,也想显摆,就顺着之前中断的话题往下说。

    “我老娘就是鬼,嘿嘿,我老娘厉害。”

    陆兮唯眉头轻轻皱起,“你妈妈?”

    “嗯。”

    “你是说你妈妈过世之后你还见过她?”

    “她变成鬼了,回来看我,嘿嘿。”

    张跛子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跟陆兮唯形容他母亲过世之后回来看他的几次情形。

    在张跛子的描述中,他的母亲在过世之后总共回来过四次。每一次都是在阴雨天的深夜,孤身一个人站在窗外看他。

    前面几次张跛子都以为是自己在做梦,直到两年前的那一次,他吃坏肚子半夜跑出门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母亲站在窗外朝屋里张望。他喊了一声,只见母亲倏然间消失在雨幕里。

    而且更离谱的是,张跛子的母亲每一次来过之后都会在窗台上留下一沓钱。

    陆兮唯失笑:“看来你妈妈是怕你一个人饿着冻着。”

    张跛子也笑:“妈妈,好。”

    他提起去世的母亲时,那股子糊里糊涂的表情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深厚的眷恋。已经过世的母亲再次回来,对他而言,不是值得恐惧的事情,而是上天给予的一种恩赐。

    “你妈给你的钱你能花吗?”

    “能花,我全花了。”

    “是现在流通的货币?”

    “嘿嘿——”

    张跛子没听懂什么叫做现在流通的货币,只是笑。陆兮唯再问这些钱花到哪里去了,他却不说了。

    “一张都没剩下?”

    “嘿嘿——”

    那笑容很猥琐、又很暧昧,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喝了口水,决定暂时先跳过钱的话题。

    “你妈妈是怎么过世的?”

    张跛子没太听懂,歪了歪脑袋。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陆兮唯只能换了一种不礼貌的问法,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哦哦,就死了,早就死了。”

    陆兮唯叹一口气,“我的意思,怎么死的?因为什么?”

    张跛子这下全明白了,他把整个身子往后仰了仰,陷入某种似乎很久远的回忆当中。

    好半天之后才道:“撒尿,掉到坑里了。”

    “胡说八道,厕所坑有那么大吗?”

    “不是,是坑里,掉到坑里了。”

    陆兮唯这下听懂了,这里地广人稀,厕所遍地都是。好多人想上厕所只要背过人,随便找个地方就解决了。

    张跛子的母亲估计是上厕所的路上失足掉到哪个土坑里导致意外身亡了。

    可她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讲像这种意外事故中的死者,死亡的瞬间就会魂归冥府,怎么可能有机会滞留在阳间?

    陆兮唯一只手撑住炕沿,轻轻往上一跳坐到了炕上,“你还记得你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张跛子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女人对他过世的母亲这么感兴趣,只是想多和她聊聊天。

    “就那样子呗。”

    “她好看吗?”

    “就、就、好看,嘿嘿。”

    张跛子终于笑得不那么油腻了,于是陆兮唯也跟着他笑起来。

    “她是不是对你特别好?”

    ——她是不是对你特别好?

    张跛子分不清楚好和特别好之间的区别,他只记得母亲每天为他做饭洗衣擦口水,从来不嫌弃他。

    于是他点点头。

    “你母亲死的时候你多大?”

    “二十岁。”

    “二十了?那你爸爸呢?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张跛子一下子变了脸色,很突然,扭过头去看那扇小窗户。

    陆兮唯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扭头去看,结果什么也没有。

    张跛子盯着那扇小窗看了将近一分钟,才扭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低声道:

    “我老爹,被我老娘掐死了。”

    陆兮唯两只眼睛半眯起来,在心里默默审视一遍张跛子这句话,试探问道:“是在你妈妈变成鬼之后还是变成鬼之前?”

    张跛子眨眨眼,有些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陆兮唯哄他:“你说嘛,我给你买手机。”

    他只得继续说下去,“掐死我老爹,我老娘就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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