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风愈发大了，吹得门窗“哐哐”作响。
陆兮唯右手的金属管一下一下轻碰瓶身，微弱的敲击声逐渐在屋内回荡，二人之间弥漫出一股难言的氛围。
张跛子的情绪比之前低沉了许多，面上略略带着一些迷茫，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之中，身子小幅度抖动起来。
陆兮唯问他：“你刚才不是说你妈妈是意外摔进坑里过世了，怎么又说是上吊？”
张跛子却比她还困惑，偏着脑袋盯着她。半响，喃喃自语：“摔死了，上吊了，反正是死了。”
陆兮唯看他的表情，知道他的思绪又开始混乱起来，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两条腿往下一伸跃下炕沿，剩下的那瓶半冷的茶水顺手搁在炉台上。
“行了张叔，太晚了我就先回了，过两天我把手机给你送过来。”
给钱就算了，给了这人保不准花到什么地方去。
张跛子不好意思地笑，跟在陆兮唯身后，嗫嗫嚅嚅地问她能不能给钱，给现金。陆兮唯眼睛一竖，半笑半喝道：“说了我给你买，你拿了钱要去干嘛？”
张跛子不敢说话了，站在房门口目送着陆兮唯出了院子。
回到住的地方，蔡凤华两口子已经吃完饭。王权德蹲在屋外抽烟，看到陆兮唯进了院子才起身进屋里去。
翌日清晨，吃过了早饭陆兮唯专门坐大巴车去了一趟县城给张跛子买手机。这里的大巴车跟城市里的公交车不太一样，车厢里没有隔板，也没有什么老弱病残专座，长长的两排座位从头通到尾。
回来的路上，陆兮唯侧歪着头靠在窗户上打盹儿，后面两个中年女人用方言聊天。
一个说自己家里新娶的媳妇因为挨了两个耳光就闹着要离婚，一个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自私自利想一出是一出。
“就是呀，我们年轻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两口子打了一辈子也从来就没没有想过要离婚。现在的年轻人，啧啧啧——”
“自私自利，就为了自己的一时快活，一点也不为家里的老人面子上想一想。等着看吧，看她能闹出个什么花儿来。”
“离不掉的，嫂子你就放心吧。离了婚她一个女人带着那么小一个娃儿怎么活？还不就是嘴上喊喊。说起来她还是没有挨过正儿八经的打，我听说那个小河村，以前有个男的打媳妇那才叫一个狠，真是作孽。”
“啧啧，我也我老娘说过。不过听说那个女的也不是啥好东西，要不然为啥她男人打她那么狠还不离婚，可见她自己不知道做过啥亏心事。”
“唉，小河村那破地方，嫁进去的女人就没有几个不遭罪的。”
两个女人在后面说得起劲，陆兮唯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着，身子跟着车的震动一晃一晃，越晃反倒越清醒。
小河村的女人遭不遭罪她不知道，但她今早出门的时候看见蔡凤华颧骨上莫名其妙多出一块淤青。
回到小院儿里，陆兮唯把手中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放进厨房，洗了个苹果啃了一半看到蔡凤华扛着铁锹从外面回来。
“蔡姨，吃苹果吗，我给你洗一个。”
蔡凤华解下头巾，摆摆手道：“不用了，我牙不好，吃不了那么硬的东西。”
陆兮唯蹲在院子里，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到蔡凤华脸上，欲言又止，被她看出来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磕了一下。”
陆兮唯眯起眼睛，声音低低的，“他总是打你么？”
蔡凤华笑得很有些不好意思，又似宽慰女孩又似宽慰自己道：“嗐，你王叔这个人，人不坏，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
看女孩没说话，她又补充道：“真的小陆，你叔不是坏人，他以前还救过落水的一个小孩儿呢。”
陆兮唯笑了，“我又没说他是坏人。”
“小陆啊，”蔡凤华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摘菜，一边跟陆兮唯说话，“等你以后结婚就明白了。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你王叔叔这个人虽说脾气不太好但是心不坏，我生不了娃儿他也不嫌弃我。吃的也好用的也好都是紧着我先，不是有一句话叫啥——人无完人嘛。”
陆兮唯想说即便是人无完人也不能成为一个男人打老婆的借口，但她张了张嘴，触及蔡凤华那两道紧张的、迫切需要她认同的目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劝的。其实王权德是好是坏，蔡凤华是最清楚的，外人的一两句话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她主动换了个话题，转而问道：“蔡姨，那个跛脚的张叔，我听说他还有个妹妹？”
“啊——对，是有一个妹妹，不过早就没了。”
“她是怎么过世的？生病了吗？”
蔡凤华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唉，那个小丫头也是命苦。我听人家说是因为跟一个外地人私奔，被她老子抓回来，没两天就死了。”
陆兮唯啃完了那个苹果，手里抓着果核顺手扔进羊圈里。
羊群一大早就被王权德赶去山上，留在圈里的只有一只即将生产的母羊和两只刚刚断奶的羊羔。小羊羔还没有她的手臂长，蜷缩在干草堆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蔡凤华讲述得很简短，但陆兮唯已经基本上听明白了原委。她抿了抿唇，又问：“那张跛子他爸妈是怎么过世的？”
蔡凤华却也不太清楚似的，有些犹疑地回答她：“我们家老王说他爸是病死的，他妈上吊了。但是我听村里有人说——”
她把脑袋靠近陆兮唯一些，声音更小，“——他爸可能是被他妈给弄死的，所以他妈才上吊了。”
陆兮唯轻叹一口气，给出合适的回应：“我的天哪！”
蔡凤华撇撇嘴又道：“不过听你叔说，那老头子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又打老婆又打孩子，每次都下死手，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窝里横。”
陆兮唯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恰逢隔壁院子里有一个老太太过来借东西，她便起身打了招呼往村尾去了。
“蔡姨，我去看看他们干活。”
“行行，你去，饭好了我叫你。”
小河村里种着很多柳树，但不是南边那种垂柳，而是旱柳。这种柳树的枝丫是向上生长的，更耐寒也更耐旱。
下午三四点钟，太阳还挂得很高，柳树的枝叶随着风吹的方向轻轻晃动，发出很好听的细微声响。
路过张跛子家，墙边落下来的土块堆了快有半米高，也不见他抽个时间收拾清理一下。
大门上虽然挂了锁，但使劲一推，两扇门之间有十厘米左右的缝隙。陆兮唯凑到门缝里往里面看，左左右右扫视了一大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还是那个破院子、那几间破房子，那几扇破窗子。
可就在她收回目光的前一秒，视线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屏息凝眉，一寸一寸将视线挪回去。
最里面的那间小房子，门前有棵树挡着，照不进阳光。墙上只有一扇二十厘米长的小窗，掩在树干后面。玻璃脏兮兮的，灰尘污渍几乎将那小小的一块玻璃布满了。
那块脏玻璃里面，有一双眼睛紧紧贴在上面，跟陆兮唯遥遥对望。
陆兮唯心里一跳，面不改色挪开视线，又左右扫视了一圈才将身子后撤。她顺着院墙绕到那间小房子所在的一侧，正是个墙角。院墙上方被那棵大树的枝叶覆盖，墙头还插着一排被敲碎的啤酒瓶。
陆兮唯脚下借力，轻轻两步就窜上了墙头，悄无声息将身子掩藏在纵横交错的树枝后面。
时间静静流逝，半个多小时之后，有一个身影从那间小屋子里爬出来。
就是爬出来，四肢并用，爬得很慢。
陆兮唯想起那天晚上王权德说过的话，他母亲曾经在这个院子里看见过一个在地上爬行的女鬼。
难道说的是她？
看身形这的确是个女人，她只有两只胳膊用着劲儿，拖在地上的两条腿似乎使不上力气，只能一下一下在地上往前蹭。
女人爬得很费力，方向是朝着院子另一边的窝棚。
陆兮唯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跟随着女人，直至她的身影全部消失在那一片窝棚里。
悉悉索索的动静完全消失，陆兮唯一翻身落入院内，半点声响也没有。她没有着急去窝棚里寻找那个女人，而是先趴在那间小屋的窗户上往里看了两眼，确定里面空无一人之后推门走进。
屋内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尘。一张土炕几乎占据全部空间，一半的位置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只有靠窗的那一边铺着一条大红色的单人毛毯，是有人睡过的痕迹。
陆兮唯伸手往炕上一摸，一片冰凉。
再往里走，角落里放置着一个很奇怪的木架。三根木条呈“工”字钉在一起，连接处两根粗一些的木头充当支柱，支柱中间有一个铁皮桶。
她越往里走，一股浓重的恶臭味越明显。
在那个木架周围，有很多屎尿痕迹。隔着两三步远，陆兮唯伸长脖子往前一探，那个桶里也全是排泄物。
看来那个木头架子，是为了那个女人方便上厕所制作的。
又看了一圈，没有过多停留，她转身出了屋子，放轻脚步朝着窝棚走去。
说是窝棚，其实就是一个堆放柴火垃圾的草棚。陆兮唯绕过脚下乱七八糟的零碎破烂往里走了两步，看到里面有一块掀开的木板。
她驻足几秒，弯下腰顺着掀开的木板往底下的地窖里瞧。
里面空无一人。
观察了几分钟，陆兮唯顺着洞口跳了进去。这个地窖已经荒废很久了，里面什么蔬菜都没有，只有散落的几个早就已经缩成了核桃大小的土豆。
那女人消失了。
陆兮唯站在地窖正中间的位置，视线一寸一寸扫视过这个并不大的空间。半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再回到之前那间小屋，景象已经变了。炕上堆满杂物，灰尘积得更厚，那条红色毛毯被垫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底下，只露出灰扑扑一角。
她往里走，那个盛着排泄物的铁桶已经锈迹斑斑。
陆兮唯抬手拂过墙面上忽然出现的那一道长长的裂口，无声低语：这样才对。
废弃数十年的屋子，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
村里面的日子很悠闲，时间总是慢慢地流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土地、戈壁，连绵成片，人在其中显得再渺小不过。
陆兮唯借着撰写村志的幌子，已经将这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走遍了。每天去张跛子家扒一扒墙头现在是她的日常工作，可惜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净玄的老房子进入了正式的翻修工作，陆兮唯从县城里找来专门的施工队，进程很快。
某天入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落下，哗哗啦啦的声音一直响到凌晨两点。
陆兮唯半睡半醒之间，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霎时间清醒过来，伸手一摸，系在手腕上的那一串珠链变得滚烫。
附近有鬼域开了。
她随意套上衣物，在大雨滂沱中摸出门去。没有点灯也没有打伞，在泼天的雨幕中好似一道模糊鬼影。
张跛子家里没有亮光，整个院子黑黢黢的，只有啪嗒啪嗒的水声不停落在地面上。
陆兮唯从侧面的围墙翻进去，贴着房檐挪到张跛子睡觉的房间门口。她用一只手捏着门上凸起的横条，使劲儿往上抬，一边抬一边往里推，悄无声息地挤进去。
炕上的张跛子睡得正酣，大张着嘴打呼噜，一下一下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陆兮唯猫着腰贴在墙边往里走，停在炕沿边上那一片阴影里。她一抬眼就看得到窗户，但从窗户外面看不到她所在的那个角落。
手腕上的珠串滚烫，烫得那一小圈皮肤上不断传来灼痛感。
陆兮唯一动不动，保持着一个姿势静静等候。发梢上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了领口，她整个人好像泡在一团湿乎乎的空气里。
上面炕上的张跛子翻了个身，那道叫人难受的呼噜声暂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窗户上忽然多了一双眼睛。
黑沉沉的，泛着死气，一动不动地盯着炕上的男人。
窗外响起一阵细微但刺耳的抓挠声，好像尖利的指甲划过玻璃，一下又一下。外面的东西好像很焦急，想进来，却无能为力。
过了十分钟左右，那双眼睛消失了。
陆兮唯没动，直到院子里的爬行声逐渐远去，她才站起身来。爬上炕沿，她看到有几张纸钞散落在窗台上。看样子是顺着木制的窗框底下裂开的那一道缝隙中一张一张塞进来的，面额有零有整，纸质也是新旧不一。
她将那几张纸钞收进自己的口袋，轻手轻脚翻下床，原路摸出了屋子。
院子里是泥地，一下雨，一个又一个的小泥坑。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道长长的拖痕一直延伸进那个破破烂烂的窝棚里。
陆兮唯跟进去，熟门熟路地跃身跳入那个地窖入口。
脚下没有传来坚实的触感，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跌落进水里。水很深，陆兮唯屏住呼吸往下游，很快就游到了底部。砂石堆积、四处都是杂乱的水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造垃圾。
陆兮唯很快地环顾了一圈，没有犹豫，一头扎了下去。
果不其然，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觉和阻力，冲破那道虚假的屏障，她从另一边浮出水面。
四周的雨声彻底消失了，眼前的景象也不再是黑漆漆的夜晚。
她从一条小河中探出脑袋，映入眼帘的，是一层一层堆积在天尽头的那一片绮丽晚霞。
陆兮唯伸手抹了一把脸，朝着不远处的岸边游过去。
陆兮唯右手的金属管一下一下轻碰瓶身，微弱的敲击声逐渐在屋内回荡，二人之间弥漫出一股难言的氛围。
张跛子的情绪比之前低沉了许多，面上略略带着一些迷茫，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之中，身子小幅度抖动起来。
陆兮唯问他：“你刚才不是说你妈妈是意外摔进坑里过世了，怎么又说是上吊？”
张跛子却比她还困惑，偏着脑袋盯着她。半响，喃喃自语：“摔死了，上吊了，反正是死了。”
陆兮唯看他的表情，知道他的思绪又开始混乱起来，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两条腿往下一伸跃下炕沿，剩下的那瓶半冷的茶水顺手搁在炉台上。
“行了张叔，太晚了我就先回了，过两天我把手机给你送过来。”
给钱就算了，给了这人保不准花到什么地方去。
张跛子不好意思地笑，跟在陆兮唯身后，嗫嗫嚅嚅地问她能不能给钱，给现金。陆兮唯眼睛一竖，半笑半喝道：“说了我给你买，你拿了钱要去干嘛？”
张跛子不敢说话了，站在房门口目送着陆兮唯出了院子。
回到住的地方，蔡凤华两口子已经吃完饭。王权德蹲在屋外抽烟，看到陆兮唯进了院子才起身进屋里去。
翌日清晨，吃过了早饭陆兮唯专门坐大巴车去了一趟县城给张跛子买手机。这里的大巴车跟城市里的公交车不太一样，车厢里没有隔板，也没有什么老弱病残专座，长长的两排座位从头通到尾。
回来的路上，陆兮唯侧歪着头靠在窗户上打盹儿，后面两个中年女人用方言聊天。
一个说自己家里新娶的媳妇因为挨了两个耳光就闹着要离婚，一个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自私自利想一出是一出。
“就是呀，我们年轻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两口子打了一辈子也从来就没没有想过要离婚。现在的年轻人，啧啧啧——”
“自私自利，就为了自己的一时快活，一点也不为家里的老人面子上想一想。等着看吧，看她能闹出个什么花儿来。”
“离不掉的，嫂子你就放心吧。离了婚她一个女人带着那么小一个娃儿怎么活？还不就是嘴上喊喊。说起来她还是没有挨过正儿八经的打，我听说那个小河村，以前有个男的打媳妇那才叫一个狠，真是作孽。”
“啧啧，我也我老娘说过。不过听说那个女的也不是啥好东西，要不然为啥她男人打她那么狠还不离婚，可见她自己不知道做过啥亏心事。”
“唉，小河村那破地方，嫁进去的女人就没有几个不遭罪的。”
两个女人在后面说得起劲，陆兮唯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着，身子跟着车的震动一晃一晃，越晃反倒越清醒。
小河村的女人遭不遭罪她不知道，但她今早出门的时候看见蔡凤华颧骨上莫名其妙多出一块淤青。
回到小院儿里，陆兮唯把手中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放进厨房，洗了个苹果啃了一半看到蔡凤华扛着铁锹从外面回来。
“蔡姨，吃苹果吗，我给你洗一个。”
蔡凤华解下头巾，摆摆手道：“不用了，我牙不好，吃不了那么硬的东西。”
陆兮唯蹲在院子里，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到蔡凤华脸上，欲言又止，被她看出来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磕了一下。”
陆兮唯眯起眼睛，声音低低的，“他总是打你么？”
蔡凤华笑得很有些不好意思，又似宽慰女孩又似宽慰自己道：“嗐，你王叔这个人，人不坏，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
看女孩没说话，她又补充道：“真的小陆，你叔不是坏人，他以前还救过落水的一个小孩儿呢。”
陆兮唯笑了，“我又没说他是坏人。”
“小陆啊，”蔡凤华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摘菜，一边跟陆兮唯说话，“等你以后结婚就明白了。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你王叔叔这个人虽说脾气不太好但是心不坏，我生不了娃儿他也不嫌弃我。吃的也好用的也好都是紧着我先，不是有一句话叫啥——人无完人嘛。”
陆兮唯想说即便是人无完人也不能成为一个男人打老婆的借口，但她张了张嘴，触及蔡凤华那两道紧张的、迫切需要她认同的目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劝的。其实王权德是好是坏，蔡凤华是最清楚的，外人的一两句话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她主动换了个话题，转而问道：“蔡姨，那个跛脚的张叔，我听说他还有个妹妹？”
“啊——对，是有一个妹妹，不过早就没了。”
“她是怎么过世的？生病了吗？”
蔡凤华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唉，那个小丫头也是命苦。我听人家说是因为跟一个外地人私奔，被她老子抓回来，没两天就死了。”
陆兮唯啃完了那个苹果，手里抓着果核顺手扔进羊圈里。
羊群一大早就被王权德赶去山上，留在圈里的只有一只即将生产的母羊和两只刚刚断奶的羊羔。小羊羔还没有她的手臂长，蜷缩在干草堆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蔡凤华讲述得很简短，但陆兮唯已经基本上听明白了原委。她抿了抿唇，又问：“那张跛子他爸妈是怎么过世的？”
蔡凤华却也不太清楚似的，有些犹疑地回答她：“我们家老王说他爸是病死的，他妈上吊了。但是我听村里有人说——”
她把脑袋靠近陆兮唯一些，声音更小，“——他爸可能是被他妈给弄死的，所以他妈才上吊了。”
陆兮唯轻叹一口气，给出合适的回应：“我的天哪！”
蔡凤华撇撇嘴又道：“不过听你叔说，那老头子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又打老婆又打孩子，每次都下死手，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窝里横。”
陆兮唯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恰逢隔壁院子里有一个老太太过来借东西，她便起身打了招呼往村尾去了。
“蔡姨，我去看看他们干活。”
“行行，你去，饭好了我叫你。”
小河村里种着很多柳树，但不是南边那种垂柳，而是旱柳。这种柳树的枝丫是向上生长的，更耐寒也更耐旱。
下午三四点钟，太阳还挂得很高，柳树的枝叶随着风吹的方向轻轻晃动，发出很好听的细微声响。
路过张跛子家，墙边落下来的土块堆了快有半米高，也不见他抽个时间收拾清理一下。
大门上虽然挂了锁，但使劲一推，两扇门之间有十厘米左右的缝隙。陆兮唯凑到门缝里往里面看，左左右右扫视了一大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还是那个破院子、那几间破房子，那几扇破窗子。
可就在她收回目光的前一秒，视线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屏息凝眉，一寸一寸将视线挪回去。
最里面的那间小房子，门前有棵树挡着，照不进阳光。墙上只有一扇二十厘米长的小窗，掩在树干后面。玻璃脏兮兮的，灰尘污渍几乎将那小小的一块玻璃布满了。
那块脏玻璃里面，有一双眼睛紧紧贴在上面，跟陆兮唯遥遥对望。
陆兮唯心里一跳，面不改色挪开视线，又左右扫视了一圈才将身子后撤。她顺着院墙绕到那间小房子所在的一侧，正是个墙角。院墙上方被那棵大树的枝叶覆盖，墙头还插着一排被敲碎的啤酒瓶。
陆兮唯脚下借力，轻轻两步就窜上了墙头，悄无声息将身子掩藏在纵横交错的树枝后面。
时间静静流逝，半个多小时之后，有一个身影从那间小屋子里爬出来。
就是爬出来，四肢并用，爬得很慢。
陆兮唯想起那天晚上王权德说过的话，他母亲曾经在这个院子里看见过一个在地上爬行的女鬼。
难道说的是她？
看身形这的确是个女人，她只有两只胳膊用着劲儿，拖在地上的两条腿似乎使不上力气，只能一下一下在地上往前蹭。
女人爬得很费力，方向是朝着院子另一边的窝棚。
陆兮唯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跟随着女人，直至她的身影全部消失在那一片窝棚里。
悉悉索索的动静完全消失，陆兮唯一翻身落入院内，半点声响也没有。她没有着急去窝棚里寻找那个女人，而是先趴在那间小屋的窗户上往里看了两眼，确定里面空无一人之后推门走进。
屋内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尘。一张土炕几乎占据全部空间，一半的位置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只有靠窗的那一边铺着一条大红色的单人毛毯，是有人睡过的痕迹。
陆兮唯伸手往炕上一摸，一片冰凉。
再往里走，角落里放置着一个很奇怪的木架。三根木条呈“工”字钉在一起，连接处两根粗一些的木头充当支柱，支柱中间有一个铁皮桶。
她越往里走，一股浓重的恶臭味越明显。
在那个木架周围，有很多屎尿痕迹。隔着两三步远，陆兮唯伸长脖子往前一探，那个桶里也全是排泄物。
看来那个木头架子，是为了那个女人方便上厕所制作的。
又看了一圈，没有过多停留，她转身出了屋子，放轻脚步朝着窝棚走去。
说是窝棚，其实就是一个堆放柴火垃圾的草棚。陆兮唯绕过脚下乱七八糟的零碎破烂往里走了两步，看到里面有一块掀开的木板。
她驻足几秒，弯下腰顺着掀开的木板往底下的地窖里瞧。
里面空无一人。
观察了几分钟，陆兮唯顺着洞口跳了进去。这个地窖已经荒废很久了，里面什么蔬菜都没有，只有散落的几个早就已经缩成了核桃大小的土豆。
那女人消失了。
陆兮唯站在地窖正中间的位置，视线一寸一寸扫视过这个并不大的空间。半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再回到之前那间小屋，景象已经变了。炕上堆满杂物，灰尘积得更厚，那条红色毛毯被垫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底下，只露出灰扑扑一角。
她往里走，那个盛着排泄物的铁桶已经锈迹斑斑。
陆兮唯抬手拂过墙面上忽然出现的那一道长长的裂口，无声低语：这样才对。
废弃数十年的屋子，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
村里面的日子很悠闲，时间总是慢慢地流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土地、戈壁，连绵成片，人在其中显得再渺小不过。
陆兮唯借着撰写村志的幌子，已经将这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走遍了。每天去张跛子家扒一扒墙头现在是她的日常工作，可惜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净玄的老房子进入了正式的翻修工作，陆兮唯从县城里找来专门的施工队，进程很快。
某天入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落下，哗哗啦啦的声音一直响到凌晨两点。
陆兮唯半睡半醒之间，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霎时间清醒过来，伸手一摸，系在手腕上的那一串珠链变得滚烫。
附近有鬼域开了。
她随意套上衣物，在大雨滂沱中摸出门去。没有点灯也没有打伞，在泼天的雨幕中好似一道模糊鬼影。
张跛子家里没有亮光，整个院子黑黢黢的，只有啪嗒啪嗒的水声不停落在地面上。
陆兮唯从侧面的围墙翻进去，贴着房檐挪到张跛子睡觉的房间门口。她用一只手捏着门上凸起的横条，使劲儿往上抬，一边抬一边往里推，悄无声息地挤进去。
炕上的张跛子睡得正酣，大张着嘴打呼噜，一下一下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陆兮唯猫着腰贴在墙边往里走，停在炕沿边上那一片阴影里。她一抬眼就看得到窗户，但从窗户外面看不到她所在的那个角落。
手腕上的珠串滚烫，烫得那一小圈皮肤上不断传来灼痛感。
陆兮唯一动不动，保持着一个姿势静静等候。发梢上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了领口，她整个人好像泡在一团湿乎乎的空气里。
上面炕上的张跛子翻了个身，那道叫人难受的呼噜声暂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窗户上忽然多了一双眼睛。
黑沉沉的，泛着死气，一动不动地盯着炕上的男人。
窗外响起一阵细微但刺耳的抓挠声，好像尖利的指甲划过玻璃，一下又一下。外面的东西好像很焦急，想进来，却无能为力。
过了十分钟左右，那双眼睛消失了。
陆兮唯没动，直到院子里的爬行声逐渐远去，她才站起身来。爬上炕沿，她看到有几张纸钞散落在窗台上。看样子是顺着木制的窗框底下裂开的那一道缝隙中一张一张塞进来的，面额有零有整，纸质也是新旧不一。
她将那几张纸钞收进自己的口袋，轻手轻脚翻下床，原路摸出了屋子。
院子里是泥地，一下雨，一个又一个的小泥坑。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道长长的拖痕一直延伸进那个破破烂烂的窝棚里。
陆兮唯跟进去，熟门熟路地跃身跳入那个地窖入口。
脚下没有传来坚实的触感，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跌落进水里。水很深，陆兮唯屏住呼吸往下游，很快就游到了底部。砂石堆积、四处都是杂乱的水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造垃圾。
陆兮唯很快地环顾了一圈，没有犹豫，一头扎了下去。
果不其然，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觉和阻力，冲破那道虚假的屏障，她从另一边浮出水面。
四周的雨声彻底消失了，眼前的景象也不再是黑漆漆的夜晚。
她从一条小河中探出脑袋，映入眼帘的，是一层一层堆积在天尽头的那一片绮丽晚霞。
陆兮唯伸手抹了一把脸，朝着不远处的岸边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