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寒风肆虐。萧索的城内诡异的犹如不毛之地,无情的风力拍打着可怜的门窗,唯有一处地方仍然火树银花般亮着。

    醉香楼里一片春光旖旎,笙歌与笑声不绝,这样的地方是不管天翻了地塌了的,古往今来比朝代的寿命还要长。

    但是今日就要翻了。

    楼上最雅致的一间里,黄色的烛火映出两个走动的男女影子,没看见他们有要寻欢的意思,而是在谈论什么,他们在房间里打转,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外边的人隔着窗子和轻纱看,男人束发窄袖,身形清瘦,像个刚长成形的小大人。

    良久,他坐着不动了。女人见他不理会自己,又暧昧的贴上去安抚对方的脸。男方很顺利的被她降伏了,跟她亲昵了一会儿。女子婉转慢笑,画面又变成了打情骂俏。

    男人终于解下心结,女人展开身姿,仰头转过身去。这时,男人忽然站起,却没有走过去,而是从窄袖里不知道掏出了件小物什。

    下一刻,他气急败坏,抄起案上的酒坛,猛然往地上一甩、一扔!

    顿时,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火焰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像是故意造了声势一样,楼层燃起熊熊烈火,伴随着楼下无数嘈杂的男人女人的呼救喊声,楼上的那个女子便如剑一般破开窗子!

    忽然,一张蜘丝网从天罩下,早已埋伏在四面八方的几个黑甲高手刷的冲出来,火星子砸在他们身上毫发无损,反而更加凶猛。

    这女子也有些本领,见中计来不及了,便立刻向空中伸直手臂,身体如剑般往前飞蹿。但是黑甲人个个快如闪电,眨眼间就腾跃在半空中,她的身躯被他们三下五除二的牢牢罩住。

    丝网韧性极强极快,边缘都坠着沉重的铁线球,黑甲人托着她直扑而下。落地之时,又飞出两条细链子缠住了她的胳膊。他们猛然往外一勒铁球,女子整个人紧的像只肉虫,彻底动弹不得。

    女人的脸变花了,妆都来不及擦掉,但丝毫不减她的妩媚。她带着不屑,扬起血丝的嘴角,“事儿已经办完了,怎么这时候才出来抓我?是不是太晚了点?可千万别让我死了,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找不到放火的人,大半个建筑楼台几乎焚烧殆尽,各形各样的女子凡是能跑的,都把提前藏着的细软趁机卷跑了。月黑风高,水路捷通,这下子老鸨母损失惨重,哭丧着脸趴在地上哭。

    女子瞥了眼,露出了一脸得逞的笑。

    沈信走过来,沉着脸收进刀鞘,“是吗?这些年你潜伏在这儿,真的以为候府不知道吗,别以为你顶了别人的脸和身份就能瞒天过海。”黑甲人扯了布裹了将其带走,沈信收尾后便领着一队人回去。

    夜间被吓醒的百姓也不敢再出来了,醉香楼倒成了一片黑焦废墟,棕色的梁柱孤零零的立着。

    冲天大火已经扑灭,但烟雾却一直在缭绕不断,寒气中还带着未退尽的奇异酒香,不知是什么人间难得的仙人醉,随风传到千百里。

    西城外也不安宁。

    黑暗的荆棘丛中,两只发亮的青眼闪了闪,它发达的嗅觉在空气里一呼一吸,鼻孔骤然像是被刺了一样,滋哇的尖锐一叫,七窍仿佛都在滋滋冒烟。

    蓦然,一道寒光穿进它的后背,黑红四溅,几乎瞬间倒地死亡,如镜的刀刃倏然变红,油光水滑的。

    闻声危险,地面上如青蛙躬背般浮起十多只怪物,闪着亮片似的眼睛四处看,在的一片黑黢黢里怎么也探不到攻击目标在哪。

    顷刻间,只见空中有几十道光剑乱影在交戈,怪物们张牙舞爪的全都寻光而扑,无数道闪光骤然冲杀过去,如暴雨般将其穿成一群满身黑窟窿的筛子。

    怪物们被烧焦肢解,死相极其惨烈,随后,那个只见利刃不见其人的人拖着及地蓝衫,歪歪倒倒的从灌木里走出来,带着一股十分浓郁的酒气。

    拔出刀后反手一摆,刀面便洁净如新,几道白光下来,间或劈开一条道,那人身形虽然不稳,脚步却很扎实,摇晃的背影慢慢的向城门方向走去。

    *

    敦州不太平的阴云一直不散,从南北方向涌来的流民散勇愈来愈多,两脚兽的异化时常在夜间发生,好端端无伤无痛的人竟然一睁眼就变成了食人鬼,白日里却没有察觉出任何异端。

    出现危机之后,飞蝠门开始逐一浮出水面。

    陈承烈下军令,将敦州所知的暗探全部猎杀,一气之下屠戮了个干净,飞扬的鲜血溅到了四衢八街的瓦舍青石上,只剩下了唯一的活口——醉香楼的花魁,云瑢。

    她在敦州有些年头了,却一直不敢嚣张现身,豪流富甲想要窥一面,都要花销千金银两,也只能共处一夜罢了。

    如此名声大噪,怎敢轻易现身。

    沈信将几包黑色药粉扔在她面前,指着说:“你是黑蝠?这包东西,是万象宗所产,要是撒在井里,整座城在五天之内必定大乱。你这是在报复候府,还是想报复整个东齐国?”

    云瑢坐在铁牢中,拢着披散的青丝,风情的眉眼轻轻一抬,装作无辜的说道:“这怎么能是报复呢,我不过是想提醒世子殿下,千万不要误入歧途,葬送了陈家基业。”

    陈承烈站在后边,阴冷的光线滑过他的脸颊,透出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片刻,他从沈信后边走出来,蹲在铁牢前,声线极冷:“康王要是真有这个胆子,让他亲自来找我。至于那个人,让我猜猜,他是谁呢?是他放的火吧,这件事你想到了吗?我想,他现在肯定还没出城,如果我抓到他,把你送回去,你说,康王会不会把你杀了?”

    云瑢盯着他,眼神像是愣住了,她在回想康王对她的温柔,以及给她下的命令,她似乎有些微波的动摇。煞白的脸颊上滑下汗珠,然后她瑟缩的抱起双臂,这时,她才像恢复了正常人一样有了知觉,感到周围竟然是无比的寒冷。

    她勾起红唇,故意将身子半倾前,像是在与他交换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压低声说:“康王殿下不会杀我的。我早就知道了,那个公主没有死,对不对。现在几乎整个飞蝠门都在寻她,你竟然为了她,还和你的杀母仇人罗皇后做交易,你疯了吗?!那张符咒的事,我们也知道了。陈承烈你难道不想为你母亲报仇了吗?肃王,你真的忘本了。”

    这一字王,还是两年前皇帝所尊,不过是从“敦肃”二字里取的,一个虚名尊号罢了。

    忘本?他何时将那些悔恨忘了?云瑢越说越激动,她眼睛瞪得通红却仍然,每一个字的音节都在重重的咬着,仿佛她在替他打抱不平。

    陈承烈的脸骤然就变了,深黑的眼底射着骇人的寒意,如铁的拳头上青筋暴突,掌心下隐隐泛着聚着红光。

    沈信登时感觉不好,他立刻向守卫使了个眼色。黑牢的天板上打开一道机关门,环形之物精准的扣在她的脸上,封上了她继续往下说的嘴。

    那手掌里红竟然鬼使神差的熄灭了,陈承烈较之以前已经变得异常平静。片刻后,他竟然缓缓展露嘴角,别有深意道:“那不如让他亲自来拜访我,我亲自向他讨教,如何报仇雪恨。”

    等他们走后,机关猛然收起。云瑢得以自由,大口大口的呼吸换气,听着黑暗的洞口传来碰撞的声音。她因缺氧而导致大脑还在摇晃,还没明白透着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又因想到了康王殿下心神有效的平静下来。

    尔后,她的笑容越来越深,一边自怜自艾一边又偏执柔情般的模样,她的神态逐渐沉浸其中。

    “明日,派两名将士,到南城外设埋伏,再清剿一匹山匪。前几批怎么样了。”陈承烈问道。

    沈信说:“都顺利回来了。但是金州那边祸患严重,另外,我们在南城外抓到了万象宗的人,他们与山匪互相勾结,引诱两脚兽朝中原来,这几日异常猖獗,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城内几起病发都是来自南城的流民,但他们进来前都毫发无损,为什么一进内城不久后就发生异化了。

    有内鬼。

    陈承烈拿着药包,沉吟道:“每一处暗谍都有人盯着,他们的行踪情报时时都有人监/视,但是竟然能多次躲过巡察军,一定是内部有人通敌。故意将这东西放进平民的干粮和水里,而这几次的量都很少,像是在做什么试验。如果解药需要很长时间的话,那后果就更麻烦了。”

    这几天他的忙着操练新兵,除却敦州、平州和普州三座城池外,每日都有近百人外户流民涌入,陈氏通过大量的募兵,三州一块已经收编了万余流民。三十万精兵部署在中原,陈承烈回来时带回的十万骑兵,在四方劳顿一阵之后,需要再次扩充军队。

    帝都的防卫基本上都是罗氏军了,有相当多的万余西境人假模假样换上东齐军的编制,现在是水泄不通。

    中原现在屡遭两脚兽的侵扰,不过是能在控制住了。但是,如果他们想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成功只是时间问题。罗氏虽然远在皇宫,但是西境人的手足却能传到千里,只是他们现在做得还很小心,攻击幅度并不大。

    这样的天下,没有比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更加重要。

    但是乱世之中,杀戮太多,如果流民经久不息,人口持续暴涨,将会带来土地耕地不足、矛盾纷争加剧,万象宗更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预计不出几个月,康王就会登门,如若合不拢,必将有一场大战。

    片刻,陈承烈便将药包扔给了沈信,看着爬满光秃秃的藤蔓高墙,问道:“他人呢?”问的是陈承煦。

    二公子恐怕正在经历十五年来最忙的阶段,这几日任劳任怨一样的在赈灾前线东奔西走,简直要把他小前半生的体力和臭名声都缝补回来了。

    老话说的好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现在快三更天了。

    沈信想了想,道:“二公子好像一直在后院。”

    后院。

    陈承烈不说话了,晚间风吹来一小股霰雪,他下意识的敛目,张开口欲要说什么却又立刻顿住:“林阑呢,她的伤怎么样了,这几日又去哪了?”他没有唤出她的真名。

    沈信缓了缓语气,说:“没有,自从上次被世子拉回来后她就没再出去,方蓉正看着她,这些天天气冷,林公子虽然伤重,但伤口一直都在愈合,不会有大碍。”沈信心照不宣也不直呼她的身份,他知道世子在防着二公子。

    他凝视着围墙,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

    沧澜骗了他们,瞒着他们出去了。

    自从陈承烈答应了会寻找残余天鹰府的部下,但还没过几天,她就已经坐不住了。主要是她做不到吃完了就坐着躺着,况且也不是每日都要扎针祛瘀毒,需要隔一段时间。

    她感觉要是再不活动筋骨,内伤就要跑到脑子里了,四肢要变成木桩子了。

    她也走不出城,而且脸一直都是易容的,谁会怀疑一个外表五尺三的羸弱少年呢。

    除非对方是个高手,至少是个能够看穿易容术的高手。

    城里已经戒严,街道巡逻加倍。街上的百姓都知道要发生大事了,也都不敢再多逗留,人稀少了,变得冷冷清清的。

    沧澜打听了一路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铁匠,要么铺子不开张,要么不给她。好不容易遇见了身强体壮、铸造成熟的匠工,那人打量似的瞅了她两眼,说不给。

    一定是陈承烈干的。

    练兵场她不能去,想拿件兵器解解馋,爱惜一下都不行。她可从来没犯过这样的愁,以前在穷乡僻壤的山里随便撅个树杈子、捡个小石子儿都能当利器,现在能看见烧火棍就不错了。

    她正满心郁闷,还是吹吹凉风罢。

    远远的,在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她看见了一个清俊稚嫩的少年。穿着一套金色马甲绒的华贵袄子,在一片灰棉布衣中格外耀眼。

    天飘着不大不小的雪,二公子昂贵的身上被落了一片,他停驻在搭建的粥铺旁,偶尔给他们搭把手。

    他的脸已经被冻的白里透红,看着有些不抗冻,每一阵小小的寒风一吹来,他就握起通红的手掌咳嗽几声,不知道在外多久了,都快结霜了。

    真是有些匪夷所思,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三街六巷的猫狗及其祖辈无不认识这个小霸王,这么亲力亲为,难道又挨世子爷教了?

    沧澜一点都不惊讶,这几日她精神好多了,夜色来了她也不睡,总是摘竹叶吹曲。

    无非是因为陈承煦偷腥翻墙被发现后罚跪雪地,然后无聊到三更半夜在院子里用枯枝插了个稻草人,又给稻草人穿衣画脸,在上面涂满了浓浓勾栏味的胭脂,正等着同样三更半夜不睡觉的陈承烈出来,给他吓出个魂飞魄散。

    最后他光荣被亲兄安排在这老实的做贡献。

    自从那天他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后,看见她就立刻冷着脸躲着走。陈承烈好像也并没有多在意这些,他每日出没无常的,早出晚归,两兄弟之间有着一种“最熟悉的陌生人”味道的疏离,虽然互相都不怎么待见,默契的心照不宣谁也不说。

    候府的老管家是个忠厚的人,对候府的秘辛态度严肃。这几日间,一提及此事来他就连声叹气,然后一副讳莫如深不愿多讲的模样。要不是看在世子破天荒的对待一个外来人如此特殊,他是断然不会说,再者坊间传闻肯定猜对一二,这事本就不能言无不尽。

    年仅十岁的陈承煦在她脑海里匆匆掠过,与玉佩里的画面再一次重合,她仿佛又看见了罗傲月笑里藏刀的样子。

    他无意间抬眼,在连绵的流民人群里看见了对方。眼神不算有多和善,又欲盖弥彰低下头,装作一副我没看见你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悄摸偷看,像极了做贼心虚。

    沧澜记得,前三天前他狼狈似的逃进府邸,灰头土脸的,还带着一身的浓烈酒气和脂粉香,面目慌张又极其警觉,像是受了大惊吓。而当天夜里,醉香楼就塌了。

    陈承烈抓住的那个花魁,正是她第一次路过时看见的女人。做了这么多年的暗谍,陈氏怎么会不知道呢,摆明是故意的。谁知当夜偏出了意外,于是当断则断。

    从她身上和室内都搜出一叠粉末,未来得及销毁,并且,她背后的主使是康王。

    而陈承煦与康王的交情不浅,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他与康王串通。想必,陈承烈早知道了,这个不安生的二弟好像一直都与他父兄不大对付,母亲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

    还时常装成一个乖巧少年,又暗地里留恋秦楼楚馆,脾气果然有些幼稚又叛逆。

    不过,他发狠的眼神却是露骨又骇人,压抑的偏执与仇恨像是随时能爆发。沧澜对此很有感触。

    如果不能及时拉回的话,一旦剑走偏锋,后果不堪设想。

    他慢慢变小的身影很快被模糊的人潮盖住,不知不觉,沧澜愣神看了片刻,有些躁郁,心里生出了一些对红尘人事的厌恶。

    在转回身的那一瞬间,眼底明显一暗,似有岩浆在缓缓流动,瞳孔从暗色到深红。

    沧澜好似没发觉变化,眼瞳灼红似血,嘴角浮上一丝陌生的冷笑,颔首一声咒骂——杀了他罢!

    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冒出了一句。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她瞪大双眼,手掌立即抚住了嘴巴。

    像是刚把真正的灵魂拉回躯体里一样。

    我在说什么?

    无怨无仇,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这不是她想的。

    心头莫明升起一阵后怕和彷徨,让她本来已经平下去的心如煮熟的沸水一般变得越加翻涌、升腾。

    坏了。

    沧澜的心脏一直沉浸在惊震中,街上的密集苦难的人像走马灯一样炫目。她眼前一花连忙靠着墙,胸口间有些刺痛,耳朵里听见了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声,乱哄哄的一片让她忽略了腰间当做预警的玉佩,早已经发了红光。

    她低头,红光映在她发暗的眸里。

    不会是体内那个蛊虫......

    脖颈上的青色经脉在起起伏伏的鼓动。

    沧澜强撑起些精神,双手施展心诀,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周身被一股涓涓清流的真气包裹住,清流钻进口鼻内,不稍片刻便化散了心窍里的邪念。

    她睁开眼睛后,瞳色的妖冶已然褪去,心口的刺感也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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