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药包、尸蜂、还有抬进来而已经死了的人,大大小小的罗列在陈承煦眼前......信笺是云瑢与康王之间近乎五年间来往的书信,这东西他是知道的,在父兄俩不在家时,他们想传什么岂不光明正大的好?

    怎么可能呢。按理说,只要稍微聪明点儿的人,这纸片类的证据早该毁尸灭迹了。可是她没有,云瑢作为还算有些本事的暗谍,只可惜真情上了头,盖过了处事素养。醉香楼被毁的那天,这些东西本该一块没了,但实际上陈承烈早就让送信的线人给调换了。

    至于那个药包,陈承煦只看一眼就知道了,就是上次街上的那次骚乱,搜刮出来的不止这么几包而已。但是康王告诉过他......

    然而,康王的话在他脑子里还没放完,他的视线就被另一个吸引了——尸蜂,以及躺在地上的死人。

    他的神情和呼吸皆是一滞,焦灼的提着一口气,不可置信说:“尸蜂?!它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金州?”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因为突然毒发而死,或许因为身弱,能撑死活到现在已属勉强。陈承煦眼神有了一丝慌乱,“......不,怎么可能,你骗我!尸蜂,明明是罗皇后干的!康王怎么会养这些东西?他最害怕蜂虫这种东西,即使现在他有了西境人的帮忙,他,他......”

    这声“他”之后他也没说出后续,陈承煦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小,最后只瞪着一双少年稚气又怒火不挣的眼睛,干巴巴的沉默了,但他似乎还在寻找更有力的措辞。

    康王乃五皇子,本是无名庶子出身,连母亲都不知道是谁,就这样的身份他被独自扔在皇子院四五年,连皇帝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成为了高门贵女出身的养母赵贵妃收养,凭借子凭母贵,他一路犹如一步登天。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叛逆,虽然没什么特长,但恭敬、勤勉和孝顺他是一项不落,所以,在宫中,康王的风评素来不错。

    因为赵氏与陈家一向交好,自陈承煦和其母进宫后他更百般照顾,所以,他从衣食住行上处处为他们着想,对待陈承煦如亲弟一般爱护,他当然不会相信。

    “是吗?”陈承烈冷冷的看着他,语气里不含任何感情,眼里的阴冷更甚了一分。他指着外边门外的天空,冷硬道:“你要是不信,自己去萝山看看那里都飘着些什么东西,上百人的骨灰都埋在那,几乎每个人都毫无意外的死在毒针之下。你觉得他是在报仇?替你报仇?替我们报仇?不,承煦,你错了,他是在为他自己。”

    他话锋又转:“你以为母亲的死那么简单?只是皇后一人所为?我告诉你,母亲死之前,罗氏就已经暗通西境,与康王合作演了一场大戏,既断了陈家与赵氏的关系,又灭了赵氏满门!”

    当年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所有人都以为是赵家所为,待陈家暗中细查之后处处透着诡异和蹊跷,线索便一直引向了罗氏头上。从那以后陈承煦便相信是罗氏干的,从未想过有康王这个可能,他心中不免又是一激:“你胡说!当时他根本就不在帝都!当时太子要去金州察访,康王随行保护,直到回来他才知晓此事!这是分明罗皇后想借陈家之人的死嫁祸赵氏一族,而且赵娘娘为人和善,抚养元裴兄长大,对他如亲生儿子一样,他怎么可能会这样?!”

    “为什么不可能?你可知,金州之行是周元裴提出来的,目的就是能自己置身事外。他在途中,到底有没有与罗氏、西境的人暗中通信见面?当初赵氏带着与皇帝亲生儿子入宫,尔后又抚养一个不得宠的庶出皇子。后来她一跃成了贵妃,又成为了皇贵妃,几乎盖过了已经成为皇后的罗氏,甚至,连儿子都被破例封为太子。难道这一切,康王一直不为所动?罗氏没有一丝怀恨在心?”

    而康王在前往金州的路上,就已经与西境的人趁机碰面了。

    陈承烈一字一句道出,心里压抑着奔涌而上的杀心又点燃了一般,竟然有一刻止不住的宣泄与撕咬,但多年风霜的洗礼和磨练已经让他不得不的冷静。

    没有赵贵妃和太子的处处拥护,他也更没有早早封王的机会,甚至出头之日都难以具有,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假面示人,多年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已经是他的保护色,而所有人都被蒙住其中。

    但谁又知道他内心对赵贵妃又有多少母子情分,又暗藏了什么想法,而赵贵妃对他是利用还是诚心,除了他们自己,只有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亲信可知一二,宫中流传,多半是耳食之言。

    在谋划害死赵家前,他已经有了靖王的簇拥。对他来说,赵氏无余子嗣,在不久的将来,赵老将军解甲归田后,在他眼里已经无人可用。而赵妃已经有了太子,凭借着她与帝王之间的宠信和母凭子贵,未来指日可待,但也意味着,她会害怕,也将永远不会填满。

    她会继续利用自己慢慢培植势力,只是,她一定会发现,周元裴越是长大心思也越重,已然脱离了手掌心,其心必异!所以,养子断不可久倚。而这时为时已晚,周元裴心里已经起了杀机,只要杀了赵氏和太子,权力和地位哪个不比他们,甚至更甚,乃万人之上。

    彼时,罗氏对皇帝的欺骗、赵氏的自高和欺压已然恨之入骨,她悍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他们夺走了。从帝后无子嗣起,从赵氏进宫起,罗傲月的眷恋一点点的流走。

    而同样,一直实则不甘居于人下、更不甘屈于被人当成垫脚石的周元裴,也有了想要除掉眼前障碍的念头,不知在哪天,两人于暗中一拍即合。

    陈承煦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也犹豫了他这个想法。宫里的人的确更加虚伪、更会隐藏,他四五岁进宫,于宫中不过五六载的时间,但自进宫以来除了母亲之外,一直都由赵氏和周元裴的精心陪护,还有元贞的作伴,闲杂人等极少,作为“请”来的皇族贵亲,实则活动范围也更有限。

    他只是常常听母亲和元裴兄说过,如何要小心、如何的不易。母亲也曾奇怪的说过,康王性情真假难辨,亦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深宫中不宜与他过于深交,即便是赵贵妃。但他心里一直以为,康王只是有些敏感自卑而已,他毕竟不是亲生子,有了太子后他更是黯淡无光了。

    他莫名的想到了自己,不免有些同病相怜。

    然后他又看了眼被挑出来的黑色尸蜂,静静的躺在纸包里。他短暂思考片刻后,说:“那又怎么样?康王从未对赵贵妃和太子不满过,甚至他比你和父亲强多了!康王以前不仅为赵氏母子着想,还一直庇护我和母亲,在他们死后,他毅然决然的离开帝都,独守金州。你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又来肆意污蔑他,这些事,分明就是你对他的偏见,一面之词而已!你没资格这么说他!”

    他再次咬牙,恨恨般的揭露,道:“你看不惯他用以牙还牙的方式让罗氏血债血偿!凭借西境又如何?罗皇后作恶多端她早就该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阻止得了她了,先杀了她,然后再对付西境难道不行?”

    听完这一番番话语之后,陈承烈忍不住的一脸荒谬和可笑,心里像是被冰扎了一样,越刺越冷。他不轻不重的打在椅把手上,片刻不松手。此时不知该笑该骂,只是低低嗤着声笑,低低沉沉的。

    偏见?一面之词?庇护?没资格?哈,陈家若是真信他,那才是要被耍得团团转,永远被他拿着刀子使。

    “你想要证据?我告诉,在太子死的那天晚上,他都写在了信笺上,金州之行也是他们计划之中,康王和罗氏为了争权夺利合谋杀了赵家,足足筹备了两年,而那个赵妃,自己看!”

    说罢,陈承烈看了眼立在一旁久不言语的沈信,他立刻上前,将那一封有折叠感的信笺送到陈承煦的手里。

    信的纸张因年月藏匿的原因又有些泛黄发旧,个别字体已经模糊,但字迹尚还清楚,纸面上依稀还有被潮水洇透而褶皱不平的痕迹。更重要的是这确实是太子周元锦的笔记,刚劲有力,还有红色似血的拇指印。

    太子为人宽厚,书法也是一绝,陈承煦见过他的笔墨,很是喜欢也让他教过几回,太子看他小也没计较,只是碍于身份,终究罢了。即便是这样,陈承煦依然就能一眼就能认出来。上面写着他在金州时突遇的一场怪雨,此后便困乏无力,几度晕厥又不省人事,而康王以及其他随从却又好端端的无事,百姓也稀松平常一般,不以为怪。

    后来他又看见了康王经常会见一些相貌奇特之人,样子不像是个中原人,康王只是说他们是江湖人而已。此间,边境的临州又突发一阵叛乱,陈家父子一度被困,他心中却越发倍感焦灼和不安,但也没有言明。直到回到皇宫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了,而为时已晚,陈母之死像一场能掀起波澜的巨大海浪一样,让他彻底没了任何希望。

    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理所应当,又极为怪异重重。

    信中,太子赫然写着他对身边人体察不清、犹豫不决埋下今日下场的祸根,他曾经隐瞒又劝解生母赵贵妃通敌之实,但一拖再拖,被罗氏和康王暗中抓住把柄。此后,又因陈母之死而一触即发、根连株拔的经过。

    赵家灭门倒台,由此,罗氏之子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子,而他,也因此备受牵连,终身监/禁。

    太子一行人刚回朝时,他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逮捕囚禁了。期间,他又见到了周元裴,这一刻他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罗氏,还有康王参与其中,从两三年前的蜜房,到最后的金州一路,都在他们筹谋之中。

    因为人证物证皆在,太子除了悔恨以外,什么多余的也没有,只是有一点他不承认——藏在他东宫的来自西镜的传信他始终不肯承认。他发誓,除了边境通敌一事未揭发外,对于西境,他一无所知,更是死不肯承认,也大概因此,郁郁而终。

    看到最后一张,只是他对自己又对陈家的赔罪和愧恨。

    陈承煦原本悍然不动的愤愤红脸,逐渐变了成发青发白,他的眉毛和五官像是渐渐被拧到了一路,仿佛手里的这一张张纸像玄尺之冰,兜头浇下,身上又像有万般尖利一样狠狠的捅在他的前胸后背,惊恐万状。

    信中的七七八八的实情他像第一次认识到。他只记得,在事发的前两月,周元裴说,他准备要与太子周元锦一同前往金州,视察民情,太子想着也答应了,马上要入冬了,回来也正好赶上皇后的生辰宴,再没多久,接着就是年三十。

    罗皇后的生辰宴在腊月,即使帝后不合,但她仍然身居后位,一国之母的颜面也从未疏漏过。又因她喜好奢靡华贵,皇帝以往一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上依旧为她投其所好。

    陈夫人知道她不好相与,也从未失过礼数。之前也是陈家在关外所贡献的金丝玉器等,今年她便换了一种,织锦中极品——象征母仪天下的皇族尊贵,一套凤戏牡丹的华美金服、几盒精挑细选的金银玉饰,以祝寿。

    陈承煦已经想不起来这次备了多久,他的脑子又迅速过了那天一天发生的事,但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赵家。赵妃喜爱蜜炙,皇帝便专门为她修建了地方饲养蜂巢,而不知道何时,那些蜜蜂都变成了西境的杀人蜂——尸蜂。

    在那天的傍晚,所有人都在找他和周元宸,他们俩正藏身一座假山群玩,沿着小湖看稀有的五颜六色的萤火虫,偶尔还有几只蜜蜂旋转。但他没想到的是,此时,那些诡异的尸蜂好像有目标一样,专门闯进了北宫,几乎杀尽了周边的守卫和侍女,但唯独不包括他的母亲。

    尸蜂没有杀了她,而是有人用鸩毒害死了她。

    此事调查时,陈卓父子正好得胜回朝。当时陈夫人事发后,陈卓正与北沙酣战数月,长子陈承烈又突然负伤失踪,生死未卜,而临州驰援却迟迟不来,老将军忽然身心俱疲,泫然欲泣,内心焦心又绝望。

    谁知这时,临州叛军竟已与北沙部落相互勾连,边境叛乱一时又起,正要前往与北沙之会合,当即,还是靖王带领两万骑兵,里外里来了个瓮中捉鳖,这才取胜。

    后来,陈承烈竟然意外归来,身旁还多了个江湖高人,然而父子重聚后,便是无尽的悲痛与遗恨。陈卓再也没见到他的妻子,陈承烈再也没见到母亲,仿佛这世间唯一能牵动他们的人消失了,轰然间的轰然像是只在一瞬间。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知道真相,然后将那个碎尸万段。

    陈承煦以为赵妃无辜受牵,赵家一家都是,为他们而心痛。因为当年陈家也是震惊,康王反应也是不信,他也在苦苦督查真相。皇帝为了社稷安危,为了真相,也为了给陈家一个清白交代,平息怒气,几个方向的人都在查。

    但是结果却是赵家的痕迹为没有作假,赵妃与北沙部落、临州叛军首领通敌的信折,她的宫殿、太子东宫、赵家府邸,无一不有。然后,接着就是,赵妃被入冷宫致死,太子被囚抑郁而死,赵奎两夫妻在狱中自尽,赵家被灭了,从此尘埃落定。

    太子信中说道,赵氏无旁系子女,此后独她一人矣,母妃深感身后无人可用,陈家有二子,罗氏有一弟,他们手上都有一定兵权实权,而她也逐渐有了异样的野心,不光为她自己,也为了太子。

    由于与陈家关系密切,于宫中不宜下手,而将主意打在陈父和其长子身上,想借北沙与临州叛乱将其一了百了。她一时无法培养自己的党羽,而是先走一招险棋,一点点将他们摘除干净,这是出自她本意。但西境之事她绝没有做过,更没有想过。

    陈承煦想,她是元凶,罗氏也是,太子也是,他们每个人都是杀人凶手,都该死!

    回溯之前的皇宫里的人物,他又想到了那个狗皇帝,若不是因为他,他和母亲又怎会被当成质子一样入宫!而现在,天下大变,群魔乱舞。听说,那个狗皇帝已经被女魔头折磨的不成样子了,不知死没死,后不后悔把她纳入皇宫!

    呸!

    陈承煦心里又怒又恨,而他又将重要点看了一遍,好像怕自己漏掉了什么,他胸脯前的呼吸紧绷,像是在缓慢恢复心神。

    皇帝饶了周元裴一命,将他彻底发配到金州,永不许回京,而他竟也听话般的去了,直到现在。

    陈承烈见他低着头,眉间紧凑抖动,不言不语的,像是在钻牛角尖一样。这时又补充道:“这张信笺是后来又搜了一遍东宫时才发现的,太子将其放入信筒藏在盆栽中。而且,他不是抑郁而死,而是中了慢毒,精神萎靡,不治而死。”

    他接着说道:“如果你还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你的青梅,元贞公主。还有,当时护送太子和康王的两个白蝠和黑幅,而那个白蝠人,现在正是罗氏身旁的白衣卫,她就将飞蝠门分崩离析。早在之前,罗傲月就已经与万象宗有了通信,而且隐藏极为隐秘 。这些事儿,都是江海山告诉我的。”

    陈承烈当时也不过十三,从大北沙中劫后余生而回,若不是江海山在其中助他良多,寻找前因后果的真相,又告知他其中掩盖的扑朔迷离,恐怕以他年幼迷茫,也断不可能在以后将手伸入飞蝠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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