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赶往敦州城时师徒二人分道扬镳,江海山则选择绕道从西城进入北峰山。北峰山不是无人之境,而是陈家的私禁之地,江海山本就是飘蓬人,没有安身立命之念,他早年间来开了个流动酒铺,在各个州牧的边儿上来回走窜,自认了这个徒弟,也顺理成章的沾了世家风光,同时很隐晦的成了他们家的浅层意义上的“幕客”。

    但实际上并不是,他一直对自己的位置有着深刻的认知,沾染太多权贵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借这个好名头,厚着点脸皮骗吃骗喝,如果非看人,那就是道同相谋。

    更何况,从一开始江海山也不全是因他的天资禀赋,还是因为陈氏在东齐国的地位和基业。虽然有衰败之象,但其家族四代都卫冕中原。如若将来天色有变,对付外来的西境,助他报得大仇,此子必有大用。

    于他于己,两全齐美。

    另一方面,他要帮暗中替他家守着北峰,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埋藏着的人,而是陈承烈所编制的一座庞大的黑马营,又称罪戮营,说来已久。

    江海山转身时,还不忘谐谑他一嘴:“带她来,你可要尽快。”

    陈承烈没搭理他,带着队列策马而去,走之前,又先将几个毒晕了的山匪送回敦州。

    天光大亮时陈承烈先抵达了大营,这时候他还用着沈信的脸,直到见到了沈信迎来他才想起,等进了营帐后,他终于可以卸妆了。

    这一批山匪果然是命大,连老军医看了都不禁叹道,这位正是给沧澜看外伤的那个,老眼昏花的眼瞪的炯炯有神,并从他们衣襟中发现了幼小的蜂。尸蜂毒虽然霸道,有明显的中毒迹象,但生命活力依然旺盛,还有精神忍着痛吃东西。

    陈承烈心里有些意外,又有些庆幸和一丝伤怀,安然下来也没有多想。打算将他们治好后再进行改造,添几个山间岗哨,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他脱下了繁琐的铠甲,只剩下素色中衣,坐在矮塌上,脑子里却是漫山的尸蜂群和葬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的画面。

    幼年尸蜂的毒性并不强,然而成年的尸蜂却能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杀死一个人。

    在母亲离开寝宫后,有人提前已经将尸蜂引入,或者控制在某个隐秘的范围内,待人再进来后,尸蜂如同凭空炸出来一样,从凤戏牡丹锦绣屏风中蜂拥而至,迅速将人的脸裹成蚕蛹,可怖瘆人。

    账内只剩他一人,他突然又觉得肩膀和胸口有些发疼,扯开折叠的衣领后,膀上的深重鞭伤又有些发红冒血,他拿了些热水擦了擦后随意上了些药。

    而更为抢眼的是,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皮肤上,有一张隐隐的符文闪现,这个符文像是一层带着虚光的金箔浮在皮肉上,像隔着的水中倒影,如同十字封条的金属镰爪一样,牢牢的他在皮骨下扣住他胸前的各处大穴,像极了封印。

    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金色纹身的菩萨罗汉呢,这明明就是套在身上的绳索。

    在对战北沙部落时,他就像是早已将灵牌揣在怀里一般,一副决心战死如归的样子,极尽渲染,最后他直接坠马,体力耗尽。

    因为在那之前他服用了的化凝丹,这丹药是曾经江海山给他的。那时,他才刚学的掌法和招数不久,意志虽强,但对深奥精密的功法运用并未完全掌控,化凝丹只是额外上内功补助而已,但也有弊端,它只适用于生疏的初级生。

    而七八年后的陈承烈已经对内力化形有了完全掌握,相反,服用这种丹药没有任何作用,但经过过量再加上人力催导,皮肤上会产生一种充血发红的假象,像窒息憋气一样,但是毫无危害,脑子还异常的清晰。

    那个时候,他翻到坠马后,奄奄一息之状,沙罗王远远一见更是吓得不轻。

    他耍了这么一出把戏,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当时老侯爷正中了散筋一类的软毒,以为他儿子要暴亡了,着实吓得脸色煞白,年近半百泪一把把的掉,沈信更是懵了。而他却在事后又做出病恹恹的样子,毫不违心的收了北沙的补药,以及他们视如珍宝的圣水,并且水到渠成的成功塑造了沙罗王眼里的他。

    药吃了、圣水也洗了,也没传说中的那么玄乎,无非能让外伤好的快些,但这些伤口是在他回去,加了追魂符后愈合的就越来越慢,越来越明显。这阴邪的东西竟然有副作用,早知道他就用圣水用到好他再回来。

    而且他现在的胸口又时而出现隐痛,并不是很疼,却能感受清楚,他想,罗傲月这段时间一定很痛苦。因为追魂符除非是某一方有意施咒,否则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但他这几日却时常能感觉到某种强烈的痛感,这种疼痛就像是十指连心,来的却不奇怪。

    罗傲月练就禁术,痴迷于摄魂追魂之术,几乎在这十年间从不间断闭关,这种极大消耗人的气血,又难以无法突破,毕竟,这世上还从未有人能够“招魂”成功。

    在无法突破的壁垒下,如果还不能静心定神,一旦走火入魔她必遭反噬,而被一同下追魂符的人会产生一种奇异般的共同感,犹如同气连枝的关系。

    所以,她是又发作了,尤其是在这段时期,起伏明显,这股力量像是能隔空用意念对话一般。

    他想到了五年前的事,现在看来他是做对了。陈承烈曾通过的大内暗谍,将特制的致幻药物放入她的炼药炉中。当时他还只是听闻,罗傲月执着于摄魂巫术是为了找一个人,但那人早就不在了。听他阅历颇丰的老爹说,那人很可能是南兴皇后,甚至你母亲都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罗氏为将时一直视她为死敌,却在最后一役中悍然落空,虽然那人已经消失了,但罗氏实则是一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

    陈承烈不知真假,在某一月圆之夜,他想象的易容成一个白衣女子,在黑夜里独自潜入皇宫,一时惊动。在逼退两个女祭司似的人物后,罗傲月从门关中闯出来,然后,竟然有些失神似的跃向屋檐,迷蒙刺眼的月光仿佛天然的幻术。

    陈承烈乘机将计就计胡言乱语一番,说——那人其实还活着,只不过她一点也不想见你,早就离开这个人世了,所以,无论你再怎么招魂,她也永远都不会回来!

    没想到,彼时的罗氏骤然神情失态,怒容满面,居然真中了这样低劣的计。她一时急火攻心,反而激发致幻剂的作用,心智错乱,一时气血逆流。从那之后,走火入魔就真成了她的大祸根。

    放心,这魔根,还会越来越深,越深越狠。

    陈承烈没头没脑的想着,如果给她运功疗伤的话,追魂符的事他恐怕是瞒不住的。不过,江海山来的正好,他也不担心了。

    正稍作歇息,不多时,沈信却猛然推开了帐帷。金州那边很快就传来了康王的密信。

    这次出乎陈承烈的意料,他以为康王会另辟蹊径,等他打开一看后居然是战书——十日后,兵临城下。

    什么?

    真是笑话!

    金州的兵力拢共不过八万,即便是在强征强掳下,那十几万人都去哪了?算上万象宗的大小兵卒也只有一千人不过。陈家坐镇的三州牧,可不只有表面上的四十万兵马,藏在哪里他怎会不知,这几乎只是一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

    不对,康王怎么敢在这个时候与敦州开战?此前可是毫无任何征兆,难道是想诈?那十几万的人马难不成都变成了阴兵?

    阴兵......陈承烈忽然想到什么,他之前接到了黑蝠线人的密报,方蓉已经研制出解药了。难道是因为这个?真的有解药?这事他还没弄清楚。

    沈信在得到的消息后,说是府中那位贵客——林阑。是她先拿出来了解药,那个孩子当场好转,不少人都看见了。不过林阑后来又自己承认,是方蓉先炼制出的。

    陈承烈一时惊诧,仔细一想总觉得不太对,方蓉医术确实不错,但是,在这方面她不是很擅长,怎么突然就研制出解药了呢?

    不过,不管是不是真,康王已经肯定了,而且看样子似乎比他还很迫切知道真假。康王虽然与万象宗合作,但西境派来的也都是他们自家人,说白了就是互相利用,一方拿人一方出力。与康王达成交易后,他们又同时会保持独立的武装力量,欺上瞒下,表里不一。

    那群老鬼畜生们是真能造出什么阳间阴兵来。

    他安排的黑蝠线人还没有来,陈承烈此刻却已经困意全无,他换了身常服就要赶往府邸,沈信随之赶去。

    这几日,沧澜一直老实的配合着方蓉,几滴几滴的试药,攒了一个拇指长的小葫芦瓶,方蓉先制出了一些药丸以备救急,采药的事虽然搁着了,但方蓉以其他丹药暂替,已经攒够了三瓶。

    另一边的陈承煦闷声了几天不说话,可能上次他发觉小院子被人挖掘了,对沧澜更加疑神疑鬼。所以,沧澜每一次都要注意避开这个麻烦精。

    他倒是有事没事就去牢里,趁他哥不在,跟云瑢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秘密,或者去看那几个土匪扮成的假仆人,不过真土匪已经被下了麻药,没有解药说不出话来,

    再者就是找借口探望那个小孩。而现在那个孩子已经能吃能跳,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陈承煦唯一一次跑出去就是将他送回了家,因为小孩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可以相依为命了。陈承煦在街上遇见母子时,心里渐渐有些酸楚,与他慢慢熟络后,又给了母子积蓄和食物,只是他后来又误食了那些带毒的饼子,差点变成了怪物。

    以为那件意外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药房中,沧澜虽然不太懂,但搭把手完全可以。方蓉接到的重症病人基本上都是来自城外,而且不是半条命,就是已经回天乏术了,肉身人体是极为脆弱的,再强的医师也没有回春之能。

    城中的各大总督、巡抚见侯府动向,他们立刻跟进提供资金,各大药铺、大夫一齐互相尽量协作,其中人力周转的问题也不少。当真正的性命之忧就在眼前时,没生病的人要比得病的更加惜命、怕死,一户出事百家担责,就算是不太顺利,也都在调整按序行事。

    这两天还好些,方蓉暂歇下来,一般的医师也能从旁协助,她现在正将一些长相奇怪的药材分开、熬制,说是给云瑢的,那个女人不吃不喝,但是药怎么都得吃,而另一些则是给刚押回来的怪匪们的。

    午时,陈承烈的一小撮兵马先回来了,又带来了三四个土匪,喉咙处发青发紫,身体疼的一阵一阵的小起伏,一看就是中毒了。好像还不轻,毒素的蔓延却是挺强的,不过看起来没有马上要死的样子。

    经方蓉诊断,他们中了尸蜂,不过毒素偏弱,未入心脉,一般做祛毒治疗就有救。

    尸蜂毒?偏弱?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毒,听起来像是从坟墓里飞出了蜂,比世面上更可怕。因为蜂的品种她可在深林里见多了,有的小的像黄豆,有的大的像扑棱蛾子,但那种可比飞蛾强悍多了,多半都是有毒的。

    沧澜小时候被这东西蛰过,她不知好歹的学狗熊偷吃过野蜂蜜,结果满脸满手的包,痛痒难忍无比,头手大了不止三倍,没蛰到要害就算她命大,之后,一下子像是退化成了一种猿猴怪胎的模样,还是没长毛的,更吓人了。

    而且这期间,她吃饭喝水都成了问题,脑子像是被蛰傻了一样,晕晕乎乎又胡言乱语,还出现了幻觉。由于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抵抗力差,兄妹俩一个样,足足花了半年多才消下去,已经饿成了个瘦猴子。不道人当时给她做了消肿祛毒,但又没完全治好,就当给她一个教训,这教训还是她自找的。

    一朝被蛇,所以只看他们外观她就觉得这毒又奇怪又严重,心里默默的打了个寒蝉,奇怪是没长包,严重是像两脚兽一样的经络。不用想了,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个什么品种了。

    方蓉又叫来了几个侍女和侍卫仆人去了,忙的脚不沾地,倒没她什么事儿了,她也不想跟去看。

    解药的药丸用的血量并不多,只需划破一个小口即可,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失血过多的原因,沧澜摸了摸手掌,没什么感觉似的。

    人都走了之后,她在药房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回房继续调运内力罢,积少成多,也不是没意义。

    沧澜踏出药房没走多远,沈信就甫一从对面走来,步伐匆匆,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不过,沧澜却察觉到了一丝紧急,他见到自己时眼中惊讶,嘴巴上又有些的哑然,一时也没开口,只是马上点头示意了一下,发现方蓉不在后就走了。

    陈承烈回来了?

    沧澜跟着他走,来到一处房间门口,外边没什么看着,她在门口大方的听见了他们俩说话。

    一刻钟后沈信出来了,沧澜也早已离开。

    这边,二公子刚从牢里探出头来,一下子就被沈信从后抓个正着。陈承煦一时竟没反应,一路含惊负苦又死不认账的表情被他拉半强迫半客气似的请进了书房。

    陈承煦本以为他会迎来亲兄的革带抽,毕竟,他爹以前就是这么严厉的教育他哥的,如今爹娘都不在了,他知道,这个长兄如父的人一直想这么干,现在没人护着他了。

    谁知道没有,陈承烈大口饮了一壶热茶,随意搁下壶后,手指一抹薄唇水渍,但看也没看他一眼,胸中起伏的气息和眼里强压着却说不出话的怒气,竟让他感到一丝来自爹的威严。

    陈承煦的心里原本对他充满了恨意和不屑,可这几天过去后似乎让他想明白了什么,心里竟有了些忐忑和心虚,他攥着拳头,眼里越来越拧巴起来。

    “我让你看看,康王是怎么帮你的,到底、是谁、杀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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