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溯苑
墨色压着沉郁的夜，烛火将墙壁上挂着的《竹石图》映得明明灭灭。画的两侧还添了幅对联，其联云：
劲节经寒在，新梢入夏长。
空气中酝酿着沉寂与萧索，蔓延至下设的长案，将东摆的白釉描金凤尾瓶，西置的金银平脱龙纹镜一并晕染。
再过一旁的落地罩，只见拔步床顶悬水青湖罗帐，下铺香浸过的纱衾，而内里青丝半挽的少女正靠着藤枕失神静思。
罗帐外含黛回禀道：“娘子，夫人送来的香果李子都……都处理了。”
陆榕垂眸，“好，就这样。”
含黛恭敬欠身，退了出去。
陆榕白净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略显清冷，她想起了方才陈嬷嬷艰难的措辞。
“娘子，这估摸是夫人心急想安慰您，忘了您的忌口，这才……送了些……”
送了些不能吃的过来。
陆榕扯了扯嘴角，当然清楚，这么多丫鬟婆子，但凡问一声，都会避开忌口，不过是不走心罢了。
她早知道自己同孟氏没那个母女缘。
有人曾告诉她，不必强求。
蜡烛跳出刺啦的火花，点点火星又很快没入黑暗。
陆榕不由想起同那人头一次谈及私事的巧合，在此之前，两人一年之久的传书内容不过是些文典辞论。
那时，她被生冷疏离的母女关系、态度悬殊的鲜明对比等一众事完全压得喘不过气。她想不通，同为女儿，为何差距这么大。
她整日都能听到仆妇的闲谈：
“夫人为七娘子特地回了趟孟家，说是打算请公孙大家当七娘子的先生呢，那可是当年一舞动京城的人物！”
“听说七娘子生病了，夫人特地去相国寺亲自守了七夜，求了开过光的平安扣。”
“七娘子生辰，夫人送了……”
陆榕心里涩涩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太记挂，但在给对方的信中，到底情绪起伏，忍不住在最后添了一句：
亲缘淡薄，强求不得吗？
陆榕未曾想到那人会回复，本不过是那日失了态，还寻思着下次回信道个歉。不曾想他却极为认真回复了：
亲缘本为契，道德缚，双方履。自身甘苦怎凭他人之知？应为己生，致远砺行。
陆榕愣愣地看着最后一行字，恍然所觉。
是啊，亲缘是互相的，她又何必被动承受不属于她的过错？
应为己……而生。
她盯着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眼前隐隐浮现出了另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年岁尚小的陆榕一身沉郁并不讨喜，从不被人注意。谁也不知道，她那些压于心底难言的晦涩意冷与戾气，正有人用另一种方式慢慢抚平。
她终于懂得，原来性子静、亲缘淡，不是自己的错。
强求不得的东西，就不必强求了。
……
谢家人来得很快，三日后不单单是旁支七房，竟连谢家嫡支也亲自登了门，足足在陆家待了三个时辰。
谢三郎也被拎来了，他一身狼狈、神色颓唐，含霁远远瞧见时，正垂头立在脚角一言不发，没了往日的神气嚣张。
“听说他要被遣回淮安了！”含霁向自家主子禀报时说不出的激动。
“哎！这话可别乱说。”听青取出为韦少夫人生辰宴备的衣裳，正在服侍陆榕穿戴。
含霁见听青不信，又强调道：“这话错不了！刚听时我也不敢相信，就是不知这谢家图什么……”
姿态也太低了。
“刚听你说九娘子和咱们娘子都得了牡丹宴的请帖？”听青一边问，一边掐住陆榕的腰比对衣料，见多出一大截，叹气，“还得改。”
含霁猛地点头，回她，“这才是最关键的，还是谢六娘亲笔写的帖！”
陆榕沉吟思索。
这牡丹宴可不简单，这本是四姓的娘子找乐子互相攀比，设魁讨个彩头的闲宴。谁知后来竟渐渐演变成了世族核心圈的相亲宴，三姝之名也是此宴传开的。
再加上赵王燕王也来捧过场，一时牡丹宴声名远播，成了众多娘子郎君攀权附会的绝佳地儿，可谓一帖难求。
她们陆家原先只有大娘子陆宜蓁得过帖，后来出阁自是不再受邀，不过今年有人看在她面子上，递了帖给八娘子。至于二房的陆玥则是凭长袖善舞的能力得了燕乐县主的邀帖——这位就是三姝最后一个了。
未曾想竟会递了两张帖子，说是赔礼。陆榕皱眉，这谢家退让的有些古怪。
二房书房此刻也是一片古怪气氛。
陆家三兄弟听完谢家的说辞和赔礼，完全不敢置信。
二房陆泽恩道：“这谢家态度也太好了？”
本来谁都想着道歉估计是肯定的，毕竟谢家要脸面，当时的谢二郎还亲自承了诺。
但谁都明白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初谢顾两家的亲事没了，谁知谢家心里到底怎么想，人家还是四姓之一，愿意放低姿态他们自是不敢再有什么意见。
但也没想到谢家会如此诚意，赔了庄子铺子不说，将谢三郎遣回了淮安，还亲自送过来两张牡丹宴的帖子。
要知道当初大娘子就是在牡丹宴上得了三姝之一的名号，才被顾家破格下聘的。
“这谢家左右也图不了什么，不妨就收下吧。”
长房陆泽盛想起前两天和谢家七房密谋商量的，心里隐隐有数，他默默羡慕自己二弟，若真如猜测那般，被那位看上，那二房就要扶摇直上了。
陆泽恩没想那么多，见大兄同意了，那他也就直接决定收下，不过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四弟，“四弟，你觉得呢？”
陆泽纯神色迟疑，他总觉得此事不简单，但看着明显意动的二兄，默默点头，“二兄觉得合适就行。”
谢家主要致歉的还是二房，他也不过只是个陪衬，对方既然意愿定了，那也容不得他来置喙。
“也对，毕竟六娘也沾了光。”
看谢家的态度，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损了九娘的名誉，是自家郎君造的孽。而六娘只不过是被无辜牵连，谢家也不知情，更何况人也没事，压个惊就够了。反倒是四房，还要亲自给柳家送谢礼。
陆泽恩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可以，而且还得了甜头，遂应允了。
这厢谢家嫡支回府后收到消息，了然一笑，去禀告了家主。
“如此大的好处，陆家自然不会不同意。”
昏暗的书房，一道阴沉的嗓音响起。
对面的人也笑了，“她们得了帖，自然会去牡丹宴，到时候真定下来，陆家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们。”
“这燕王的侧妃，就看是落到这陆家二房……还是四房了。”
谢家是昨天才收到消息的，燕王突然递了话，说是淮安景色宜人，谢三郎不妨替他多去走一走。
这可令谢家一众惊了神，这旁支的谢三郎何时入了那位的眼？更何况还是个浪荡纨绔的子弟。遂连嫡支都特意过来打听消息。
几房核对了半天，心里隐隐猜测，怕是谢三郎不注意得罪了谁，还让燕王亲自开了口。这再往前一推，都被禁足半个月，只有前两天出去了。这还能有什么事儿？只能和陆家那几个小娘子有关。
众人也都听说过那位陆九娘的容颜貌美，这和谢三郎的事儿不也是这个引起的。所以大家琢磨着最有可能是那位瞧上了陆家娘子。虽说身份不够格，当不了正妃，但要是以后得宠些，侧妃还是可以够一够的。不过他们也以防万一，给四房也递了帖，这到了牡丹宴自然会有分晓。
不管猜测对不对，他们赔了礼，不把人得罪，带到那位面前总是错不了的。
而此时的陆家还浑然不知，娘子们都正在为后日的韦少夫人生辰宴做准备，这可是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
一个京兆韦氏的名头就令人趋之若鹜，更别说这位韦少夫人，还是出身汝南柳氏嫡支，曾经媲美谢六娘的人物。
墨色压着沉郁的夜，烛火将墙壁上挂着的《竹石图》映得明明灭灭。画的两侧还添了幅对联，其联云：
劲节经寒在，新梢入夏长。
空气中酝酿着沉寂与萧索，蔓延至下设的长案，将东摆的白釉描金凤尾瓶，西置的金银平脱龙纹镜一并晕染。
再过一旁的落地罩，只见拔步床顶悬水青湖罗帐，下铺香浸过的纱衾，而内里青丝半挽的少女正靠着藤枕失神静思。
罗帐外含黛回禀道：“娘子，夫人送来的香果李子都……都处理了。”
陆榕垂眸，“好，就这样。”
含黛恭敬欠身，退了出去。
陆榕白净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略显清冷，她想起了方才陈嬷嬷艰难的措辞。
“娘子，这估摸是夫人心急想安慰您，忘了您的忌口，这才……送了些……”
送了些不能吃的过来。
陆榕扯了扯嘴角，当然清楚，这么多丫鬟婆子，但凡问一声，都会避开忌口，不过是不走心罢了。
她早知道自己同孟氏没那个母女缘。
有人曾告诉她，不必强求。
蜡烛跳出刺啦的火花，点点火星又很快没入黑暗。
陆榕不由想起同那人头一次谈及私事的巧合，在此之前，两人一年之久的传书内容不过是些文典辞论。
那时，她被生冷疏离的母女关系、态度悬殊的鲜明对比等一众事完全压得喘不过气。她想不通，同为女儿，为何差距这么大。
她整日都能听到仆妇的闲谈：
“夫人为七娘子特地回了趟孟家，说是打算请公孙大家当七娘子的先生呢，那可是当年一舞动京城的人物！”
“听说七娘子生病了，夫人特地去相国寺亲自守了七夜，求了开过光的平安扣。”
“七娘子生辰，夫人送了……”
陆榕心里涩涩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太记挂，但在给对方的信中，到底情绪起伏，忍不住在最后添了一句：
亲缘淡薄，强求不得吗？
陆榕未曾想到那人会回复，本不过是那日失了态，还寻思着下次回信道个歉。不曾想他却极为认真回复了：
亲缘本为契，道德缚，双方履。自身甘苦怎凭他人之知？应为己生，致远砺行。
陆榕愣愣地看着最后一行字，恍然所觉。
是啊，亲缘是互相的，她又何必被动承受不属于她的过错？
应为己……而生。
她盯着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眼前隐隐浮现出了另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年岁尚小的陆榕一身沉郁并不讨喜，从不被人注意。谁也不知道，她那些压于心底难言的晦涩意冷与戾气，正有人用另一种方式慢慢抚平。
她终于懂得，原来性子静、亲缘淡，不是自己的错。
强求不得的东西，就不必强求了。
……
谢家人来得很快，三日后不单单是旁支七房，竟连谢家嫡支也亲自登了门，足足在陆家待了三个时辰。
谢三郎也被拎来了，他一身狼狈、神色颓唐，含霁远远瞧见时，正垂头立在脚角一言不发，没了往日的神气嚣张。
“听说他要被遣回淮安了！”含霁向自家主子禀报时说不出的激动。
“哎！这话可别乱说。”听青取出为韦少夫人生辰宴备的衣裳，正在服侍陆榕穿戴。
含霁见听青不信，又强调道：“这话错不了！刚听时我也不敢相信，就是不知这谢家图什么……”
姿态也太低了。
“刚听你说九娘子和咱们娘子都得了牡丹宴的请帖？”听青一边问，一边掐住陆榕的腰比对衣料，见多出一大截，叹气，“还得改。”
含霁猛地点头，回她，“这才是最关键的，还是谢六娘亲笔写的帖！”
陆榕沉吟思索。
这牡丹宴可不简单，这本是四姓的娘子找乐子互相攀比，设魁讨个彩头的闲宴。谁知后来竟渐渐演变成了世族核心圈的相亲宴，三姝之名也是此宴传开的。
再加上赵王燕王也来捧过场，一时牡丹宴声名远播，成了众多娘子郎君攀权附会的绝佳地儿，可谓一帖难求。
她们陆家原先只有大娘子陆宜蓁得过帖，后来出阁自是不再受邀，不过今年有人看在她面子上，递了帖给八娘子。至于二房的陆玥则是凭长袖善舞的能力得了燕乐县主的邀帖——这位就是三姝最后一个了。
未曾想竟会递了两张帖子，说是赔礼。陆榕皱眉，这谢家退让的有些古怪。
二房书房此刻也是一片古怪气氛。
陆家三兄弟听完谢家的说辞和赔礼，完全不敢置信。
二房陆泽恩道：“这谢家态度也太好了？”
本来谁都想着道歉估计是肯定的，毕竟谢家要脸面，当时的谢二郎还亲自承了诺。
但谁都明白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初谢顾两家的亲事没了，谁知谢家心里到底怎么想，人家还是四姓之一，愿意放低姿态他们自是不敢再有什么意见。
但也没想到谢家会如此诚意，赔了庄子铺子不说，将谢三郎遣回了淮安，还亲自送过来两张牡丹宴的帖子。
要知道当初大娘子就是在牡丹宴上得了三姝之一的名号，才被顾家破格下聘的。
“这谢家左右也图不了什么，不妨就收下吧。”
长房陆泽盛想起前两天和谢家七房密谋商量的，心里隐隐有数，他默默羡慕自己二弟，若真如猜测那般，被那位看上，那二房就要扶摇直上了。
陆泽恩没想那么多，见大兄同意了，那他也就直接决定收下，不过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四弟，“四弟，你觉得呢？”
陆泽纯神色迟疑，他总觉得此事不简单，但看着明显意动的二兄，默默点头，“二兄觉得合适就行。”
谢家主要致歉的还是二房，他也不过只是个陪衬，对方既然意愿定了，那也容不得他来置喙。
“也对，毕竟六娘也沾了光。”
看谢家的态度，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损了九娘的名誉，是自家郎君造的孽。而六娘只不过是被无辜牵连，谢家也不知情，更何况人也没事，压个惊就够了。反倒是四房，还要亲自给柳家送谢礼。
陆泽恩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可以，而且还得了甜头，遂应允了。
这厢谢家嫡支回府后收到消息，了然一笑，去禀告了家主。
“如此大的好处，陆家自然不会不同意。”
昏暗的书房，一道阴沉的嗓音响起。
对面的人也笑了，“她们得了帖，自然会去牡丹宴，到时候真定下来，陆家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们。”
“这燕王的侧妃，就看是落到这陆家二房……还是四房了。”
谢家是昨天才收到消息的，燕王突然递了话，说是淮安景色宜人，谢三郎不妨替他多去走一走。
这可令谢家一众惊了神，这旁支的谢三郎何时入了那位的眼？更何况还是个浪荡纨绔的子弟。遂连嫡支都特意过来打听消息。
几房核对了半天，心里隐隐猜测，怕是谢三郎不注意得罪了谁，还让燕王亲自开了口。这再往前一推，都被禁足半个月，只有前两天出去了。这还能有什么事儿？只能和陆家那几个小娘子有关。
众人也都听说过那位陆九娘的容颜貌美，这和谢三郎的事儿不也是这个引起的。所以大家琢磨着最有可能是那位瞧上了陆家娘子。虽说身份不够格，当不了正妃，但要是以后得宠些，侧妃还是可以够一够的。不过他们也以防万一，给四房也递了帖，这到了牡丹宴自然会有分晓。
不管猜测对不对，他们赔了礼，不把人得罪，带到那位面前总是错不了的。
而此时的陆家还浑然不知，娘子们都正在为后日的韦少夫人生辰宴做准备，这可是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
一个京兆韦氏的名头就令人趋之若鹜，更别说这位韦少夫人，还是出身汝南柳氏嫡支，曾经媲美谢六娘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