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眼前的文稿居然翻了几下就翻完了。

    “嗯。”怯生生的回复怎么就感觉没变过呢。

    “很跳脱。”这样的稿子——

    根本不用改。

    明田把眼镜取下,搁在办公桌上,揉起了眉心。

    “退稿。”造了什么孽啊,当然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你写得这么真实作甚呀,读者生活里受的气还得在你这再回锅一遍?我一个九九六的社畜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甩飞躺在沙发上,吃完了老板的大饼和鸡汤,只想点开听书放松,猛地听到‘之乎者也’,那还不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瞥到对方双唇紧抿,嘴角颤抖,双眼却还是从那低垂的脑袋上朝自己看来,明田有些不忍:还是得收敛一点,自己嘴上顶个机关枪突突突地快把这小丫头淹死了。

    “你还没签约吧。”明天这句话看来像是故意岔开话题。

    “是。”对方扶了扶圆框眼睛,重新恢复正视。

    “知道为什么吗?”

    这句话引得对方汗颜,这要是知道还至于坐在这吗?“写不出读者喜欢的作品……或者说迎合市场的作品。”“迎合市场”,看来她心里还是有点反抗的意思,但这是谁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对,也不对。”明田说了一句仿佛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

    “你对自己作品的定位是青春文学对吧。”显然和这篇稿子比跳脱的是明田的思维,“挂的还是搞笑的标签——挺敢的啊,搞笑看起来是和谁都可以配的万金油,但是它的用量,它的用途,它的用处,无不考究。”

    “我已经扫过了榜单上的首末,在中游分析过特点,也有去了解最新的热点事件和梗。”这丫头在那里解释着。

    “可你的文字却告诉我它们对这些绝食了。”明田拍了一下稿子,“你做的这些没错,但如果把这些当成前进路上的大头,没用!”

    说着说着,她兴起了直接把那快黏在旋转座椅上的丫头子拎鸡仔似的提起,引到窗户边上——这是一扇试衣镜大小的落地窗,也是她选择这个位置的原因。

    “你妄图参透这类写作的规律,正是你的天真所在。”她将目光转向这个城市的远处。

    摩天大楼在这几年明明有着几亿的身价,却还是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木偶戏支架似的机械臂有条不紊地盘旋在一座座水泥匣子上。

    “你以为你口中的梗与热点是小学生的造句关键词吗?还是你要展现给大众的是你拿来自嗨的日记本,在你文章里我看得到华丽的词藻,用心的推敲,可它们都睥睨着披着的标签——不要为了抖包袱而抖包袱,永远不要脱离生活,搞笑小说的口味从来都丰富,不妨碍你想表达的东西,所以不要丢掉自己的特色。”

    “学会制造悬念,没必要把事事讲得清楚,就比如说霸总把女主壁咚,女主却一直回避视线,偏开头。”

    “然后烘托一种扑朔迷离的氛围后,放到下章去揭开,留下空白?”对方试着答道。

    “可以啊,然后其实女主心里一直小鹿乱撞,樱色唇瓣紧抿,无辜之中分明透露着期待,之所以回避是因为——”明田抿了抿嘴,好像她就是那个女主,“刚吃了一头大蒜。”

    “好冷啊。”对方终于有点笑意,“明编辑你们这空调是从负数开始打的吧。”

    “至于辞藻,倒是花功夫钻研就能上手,领悟就不一定了,记住,没人想在小说里看到翻版新华字典。”

    “签约和很多事物都一样,它只是一条标准线,或者说‘另一条路’,不要把它完全当成起点或者最高点,当你每年被规定好要写多少文章的时候难道会像现在这样洒脱?”

    “咱也不是阳澄湖大闸蟹就别把自己绑得牢牢的。”明田还贱兮兮地补上一句,“是只沟蟹咱也鲜呐。”

    “我们不是在准备什么事,只是在准备自己。”那丫头抱着稿子,看向远处的天空默默说道。

    “三日!”有谁在朝这大声呼喊。

    “什么?难道是——”明田看了一眼办公室高悬的钟,两手都快要在办公桌上飞起来了,活脱脱一只掉水里狗刨的金毛。

    那丫头给这阵仗吓了一跳,编辑部不会是——欠钱准备跑路了吧,她是不是也该帮忙抹个痕迹啥的,还有为什么他们叫明田“三日”(请大众记住她,遇到这种事还呆头鹅一样杵在原地的一般会被破门而入的反派一眼锁定)

    “快!”明田喊道,兜了鼓鼓囊囊一大包就往外走,这不就是“逃命”的架势?

    我的妈呀,还真是!那丫头忙去打开资料柜的柜门,向明田招手,对的,你没脑补错,就是那种装透明玻璃的那种,如果明田知道她有这份好心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你干嘛?”听着同事们杂乱的脚步声,明田看着这丫头又急又懵逼。

    “救你。”她要为写作事业挽回一位编辑!这一想,窗外的夕阳都红了许多。

    “卖萌没用,下班了,帮我关下灯。”显然这位明编辑把“救命”听成了“啾咪”,看着那个大咧咧的柜门还想:囚禁play,这妹妹玩得挺变态啊……

    这可把这小作者给窘坏了,这灯关的时候,还真是一黑又一红啊。

    “没想到明编辑这么热爱环保,编辑部的一度电都不舍得浪费。”走在楼道里,那丫头看向明田的眼睛居然闪着光。

    这闺女是踩着高跷过日子的嘛?把自己抬得这么高,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怕老板逮着她没及时关灯的空子扣她钱,明田只能说:

    “那是!”

    边说她边解起拴在电线杆旁的自行车。

    “看见没?不要学他们,溜得那么快,不良风气。”明田用下巴朝前头跑的人那点了点。

    “那明编辑后脚出来的算?”

    “优良作风!”说着明田还振了振衣角,一脚蹬上自行车,“走啦,拜。”

    呲~编辑部外的灯牌也应声熄灭,不忘里头去瞧瞧还看不出这是个编辑部,毕竟上面只写了名字里的“乏味”二字,按老板的话来说这是为了极简,整的是高级的活,绝对不是为了省钱。

    夏末的风擦过明田的脸,夏天的先热后凉多有些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意味,但是对她来说很受用,况且她现在还是在去吃饭的路上。

    “我太阳!”取到号子的时候,她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人流量极大的市井。

    这个时候是要说什么的对吧,等她反应过来时周围人早已投来目光,“太阳真好。”

    还不如不说,狗尾续“豺”,好在她的脸皮是铁打的,见店家备的板凳都坐精光了,掏出个马扎就排了上去。

    “哟,雅座。”前头的男人注意到了这个新成员。

    “那是。”这已经不是未雨绸缪而是身经百战了。

    太阳下山很快,黄昏黯淡,街边的小摊传来浓郁的香甜,是炒酸奶,草莓口的。

    反正她也是最后一个,在马扎上放个东西做标记,直接起身去买:

    “老板,来一份。”明田说道,“老板忙了一天没回家歇过吧,这一桶都用到底了。”

    “是嘞,起来就把一天要用的备好,现在生意不好做,只能轮到这块地,中午到阴底下吃个饭差不多又开始。”老板碎碎念,刮出勺史莱姆成精似的粘稠酸奶。

    就在老板炒的时候,一个小脑袋插了进来,指着案台呼唤:“妈妈,我要吃这个。”

    剧情到这里都是没问题的,但就在老板把纸碗递来时,小男孩却伸手要来夺。

    “我要。”男孩昂起头,而他妈妈还在不远处和人闲聊,似乎并没有帮他买的意思。

    “不可以,小朋友,是我先排的,要讲先来后到。”明田赶忙把碗托起来。

    “要尊老爱幼。”

    “欸?小朋友你也知道这个词呀,尊老。”明田指了指自己。

    “十五。”老板发话了。

    “八块。”

    “合着你对半砍是吧。”老板有些怒了。

    “都是桶底货了,老板,你这酸奶夏天还要和长寿村比长寿,太为难了点。”

    “十块。”老板多少有点无语,皱了皱眉,但为了早点收摊还是松口。

    “成。”

    她回去时依旧没人和她抢位子。

    “等会儿还吃得下吗?”男人发问。

    “众所周知,甜品和正餐用的不是一个胃。”明田八叉着腿,边插酸奶块边回,“而且你不觉得等排到这些都被消化了吗?”

    “来块行不?”看周围卖酸奶小吃的都收摊了,男人笑着问道。

    “整点。”明田用牙签直接插出一小串递去。

    “谢了。”

    “你不知道不要接陌生人的食物吗?”眼见男人咬下第一口,明田出言。

    “怎?”男人从牙缝里挤出疑惑。

    “万一我搁里头下毒了呢?”不愧是审小说的,脑子里装了弹簧,把二次元适配到三次元了。

    “呵。”男人冷哼一声,转而又露出一抹笑,“那我会封你为‘天下毒师’。”

    这脸上风云变幻的,演员,真是演员!

    “就是有点偏酸,真舍得放草莓。”男人砸吧了一下嘴。

    这边在高手相见,见招拆招,那边没吃到酸奶块的小孩撇撇嘴:

    “妈,他们好幼稚。”

    晚上吃了什么倒不重要了,因为肚子遭遇了一阵莫名巧妙的奇袭,等到了家躺在床上她就开始捶胸顿足,哦不,她没力气,口腔里先是发苦,转而干涩,舌头去润也没用,整个就一砂纸打磨天花板,紧接着肠胃像是哪个皮猴大过年的朝粪坑投炮仗,所有的饭菜都在胃里扭秧歌,更有甚者,喊起了号子。

    她赶忙撑着身体去喝了口水,在凌晨跌跌撞撞往医院急诊部赶去。

    还没见医生呢,先在花坛里“大吐苦水”,才和医生打完照面,又立马奔向厕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打完了拉锯战,颤颤地在公共洗手区洗手时,突然有一阵不祥的预感,或者说熟悉的感觉,等转过头去,眼睛都不带多眨的:

    这不是傍晚那男的吗?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她,气氛突然凝固。

    在厕所遇见,是不知道“体面”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应景的,男人的口袋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别堆砌怀念、让剧情变得狗血——”

    讲真的,明田从来都没有感觉自己的人中在嘴巴上立得那么正过。

    “喂。”男人朝她招了一下手,“你过来的时候帮我带一下那个……膏呗。”

    突然意识到明田还在对面,那三个字都说不利索,“就是,我放在卧室床头柜的,就,那个。”

    “哪个?啥啥膏?”对面隐约传来清脆的声音。

    “是啥啥啥膏。”他是脑子搭错筋了吗,这样咋说得清楚。

    “给。”

    男人应声定睛一看,这不马应龙嘛,原来大家都是有痔青年吗?

    再一看,明田一脸“我懂”。

    “应该是酸奶的锅,就不该给你。”明田为自己多此一举又后悔又抱歉。

    “毒师谦虚了。”男人还是笑着,接过了药膏——就说嘛,她占座的那管东西咋那么眼熟,他有些哭笑不得。

    “叫我三日吧。”

    “嗯?为什么叫三日。”男人一愣。

    “因为我名字里藏了三个日。”

    “阿晶你这放在古代是要被后羿追杀的呀。”

    “啥?阿晶?”这次换明田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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