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哥~”一个半大小子跑了进来,要不是看他脸上干干净净,乍一听还以为他哭得有多梨花带雨。

    听到这声音,不知道谁的拳头硬了。

    “嘘。”明田和男人同时朝那人做噤声手势,毕竟这是在医院。

    那人也是反应快,立马调整姿态,虽然现在是没声儿了,但是谁能解释一下大厅里这个蹑手蹑脚的活宝——是来演默剧的小丑吗?

    “嫂子好。”

    什么?两人眼睛瞪得像铜铃,对,还连带着没脸看他而把头别过去的男人。

    按小说套路来讲,不是应该先问他“赵哥”这是不是嫂子吗?完全不给她反应空间,这剧情为了给印刷厂省墨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当然了,男人完全不知道明田的脑瓜子里在码字,只知道先否决:“这位是好心的病友。”

    啊,才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的病友还能是——于是立马朝向明田说道:

    “明小姐别见怪,他就是爱开玩笑,是吧,豆豆。”

    最后俩字被咬得特别重,合着不直接损他就是为了最后用小名炸他。

    “我去帮你买点吃的吧。”明田看了一眼表,时间不早了,还有一个小时就要上班了。

    “要不差使这小子吧。”男人提了提靠在自己膝盖上酣睡的家伙的衣领,结果愣是没半点反馈,若不是探探鼻子还有气,真让人以为这是睡死过去了。

    “噗,还是我来吧。”明田见那憨样禁不住笑出声。

    男人还没来得及拖动被压麻的双腿起身,她就已经走了出去。

    凌晨的医院外只有煎饼果子,烤洋芋,茶叶蛋,烧饼还有小米粥。

    “老板,两碗小米粥。”

    “姑娘,我这小米粥有加山药的,要否?”

    “要的,尝尝。”

    明田拎着东西一进来就听到一阵砂纸磨石头的声音,在窗帘内肆意逃窜,胡作非为,震耳欲聋。

    哇,这里生态这么好的吗?

    刚拉开窗帘,只见阳光如瀑倾泻,顶上,还停有一只枣子样大的蜜蜂。

    “是只蜜蜂。”明田喃喃,转头冲男人说道,“你叫它一声,看它敢答应吗?”

    “你咋不叫。”男人见她离得这么近,本还有些担心,这下又被问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叫——它Bee不可能答应啊。”

    她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又漫不经心的啊。

    “谐音梗是要扣钱的。”男人半晌才憋出这句话来。

    “零点睡六点起,ICU里小米粥……”刚把小米粥放到男人手边,邻座刷视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多少?我把钱转给你。”男人就要去掏手机。

    “不用啦,我也是顺带买的,喏。”明田又拎起一个包装袋。

    “那个,明小姐,这个还给你。”男人举出一支红白药膏,另一只手指头挠着脸。

    明田回头一看,那一管东西让她直接眉毛起飞:马师傅你害人不浅呐。

    “不客气,这是你的马师傅。”明田笑着一手把他的手合上了,“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男人忙回道。

    一个是客套,另一个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哥。”本来还趴在座椅扶栏上的少年抬起头,虽然他早醒了,但还是有点眼力见的,“饿饿。”

    “没有。”

    他小心地掀开塑料碗上的盖子,用勺子慢慢搅着米粥。

    “来。”男人用眼神示意。

    “我就知道哥——”总不会舍得他看着吃的干瞪眼吧。

    “帮我托着。”一手输着液容易把粥洒了。

    “好。”

    看得出来老板用料很实在,满满的小米透露出柔和的淡黄,在稀与稠之间寻得了一个平衡,米浆微微挂齿,顺入喉咙又温润直到心田。

    “有山药欸。”少年出声,他哥从小就不感冒山药,于是自己和他同桌都是山药消灭工,他正抬头抛去一个“我可以吗”的眼神就看到了一幕:

    他哥正在狂炫粥,“山药健脾养胃的。”

    好家伙,一步到胃,独留少年在医院的穿堂风里凌乱。

    “怎么了,你这小媳妇夜里敷脸孔——上新漆了。”眼见着明田走在过道上都快化成虚影了,临工位的牛编辑连忙上前询问。

    “别提了,寡人被自己下毒,不对,被动给自己投毒不算还拉上别人,才从医院回来呢。”

    “我不想见到他了。”明田一头埋进了交叠的胳膊里,嘀咕道。

    牛编辑身子往后一仰,双眼微眯看着明田的衰样,摇头道:“啧、啧、啧”,刚刚还煞白的脸一下红起来,绝对,有动静。

    明田转过脑袋盯着他,伸出两只手指对了对自己的眼睛,又朝他对了对,然后在脖子那比划比划:“乃一组特。”听到牛编辑又发出了经典啧啧声就知道他的脑瓜子小剧场又开场了。

    “我才不感兴趣嘞,今天又是社畜的一天。”牛编辑指了指明田的电脑,“这几天咱们两个区的投稿都爆满了。”

    明田在旋转椅上扶了扶腰,感觉自己又虚了一点。

    “又是为广大读者造粮的一天。”她舀起一勺小米粥说道。

    夜里男人正在批改试卷,实心木桌上有一盏台灯守着他,明黄的灯光伴随着试卷的翻动舒展,寂静、无声,只给小小的房间投下雕塑似的影子。

    “最近就要到期中考试周了。”虽然周围并没有人听他说话,但是他从小有个习惯就是陷入深度思考的时候就会轻轻喃喃自语,“短时间突击……看样子是来不及了。”

    红笔深深地点在卷子的一道题上。

    他带的班级并不是重点班,学生虽说能力参差不齐但是就在那么一个区间里,在整个年级里也算平平无奇。

    该怎么办呢?抽两节课给他们过一遍重要知识点,还是预测一波这些出卷老师的思路?他正在思考着,突然就听见了一声:

    “哐当”沉闷而又厚重,隔着墙壁来这一下,还来不及心头一紧,他就已经夺步而出。

    刚推开隔壁的门,果然!掀翻的被子,歪头的床头灯,还有蜷缩在地上的少年。

    “豆豆。”他不敢大声喊他,走近了便发现他的身体颤抖剧烈,微微发冷,当男人的手就快要搭上他的肩膀时,少年又一个激灵,翻身扭向另一边,每次他都这样,周身都包裹了一层屏障似的,像只困在茧里的幼虫。

    “别怕。”男人安慰道,“我是亮亮哥哥,我不会伤害你的。”

    说着他摘下了眼镜,他不确定少年接下来一步会做什么,如果又像之前那样在推搡中把镜片磕碎,扎进自己的肉里,他一定会感觉莫大的愧疚而越陷越深。

    他眯起眼睛好仔细看清少年,“地上凉。”说着再次尝试把手在少年的可视范围内,慢慢伸向他的肩膀,少年的身体先是一僵,转而像是默认了这个闯入者的存在,从模糊的泪眼中去看他,“唔、呃、我,哥。”带着哭腔的嗓音里像碎进了很多玻璃碴子,男人知道他肯定又是压着嗓子在那里哭了。

    “床就在旁边。”男人轻声说着,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少年的肩膀,“我们先搭上去好不好。”

    见他不出声,男人顺势把他往床边上一靠,准备站起身来。

    蹲久了属实有点没缓过来,眼前一黑差点没栽下去,好在晃荡两下被少年给拽住了裤腿,不至于摔个狗啃屎,“你哥太久没练了。”男人咧嘴自嘲道,试图逗笑他。

    少年也知道他想逗笑自己,但是一时间,真的笑不出来,又是这样,陷入混乱然后不管不顾地翻身下床,试图用一瞬间剧烈的痛感来清醒自己,但是光是克制哭泣就几乎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哥,我不想这样的,不想这样的!为什么,我摆脱不了这些!

    “我知道的,你已经坚持很久了,不要把这些当作压迫,当作负担,我知道这些很难,但是我们已经走到今天了,已经努力很多,很厉害了,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惩罚自己。”

    男人俯下身注视着他,断断续续说了这些,就算他没说话,从那通红发干的眼睛里自己也看得出他的挣扎。

    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目光瞥向了另一边,默默地咬紧牙关,抿起嘴唇,但声音还是从某一刻的泄气趁机而出,似乎有了破罐子破摔的理由,他开始用头去撞床边,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撞到眼前像是黑屏了一样,撞到像是有人撒起了星星。

    “啊!——”少年终于停止这些动作,像是得到了释放一样,嚎哭起来。

    男人在一边没有阻止,他也很想用手去护住他的脑袋,用毯子裹住他,制止他,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了,少年也适时停止了,他心里却会跨不过去了。

    他把少年扶坐到床边,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剧烈膨胀收缩的胸腔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脸上只留下了新新旧旧的泪痕,绷得整张脸像裹上了保鲜膜。

    “我去给你倒杯水。”

    少年还是不说话,男人径直走向了厨房,双手撑在水槽边上,转而烧起了一壶水,在壶的嘶鸣中,喘了一口粗气,夜晚有点凉,蓬勃而起的水蒸气扑在他的脸上,五官才得以舒展些,表弟的情况从去年到现在越来越严重了呀,明天和邻居打照面好好道个歉吧,那些卷子五点爬起来改,六点去做饭,六点四十到学校应该来得及……

    他倒了一杯水,稍稍散了点盐进去,用筷子搅拌着一边看向盐袋,还好没加错,是无碘的。

    “慢慢喝。”杯子递到了少年面前,因为长时间的焦虑他的嘴唇内侧生了口疮。

    “痛苦是不可以被比较的。”男人坐在他的身旁,慢慢说着,“但是每个人这一生中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顺遂,不管是谁,区别不过是大小多少罢了,这是公平的不是吗?”

    他看向了少年,只是一下一下吹着杯内的温水,这是他已经在手背上试过温度的,不存在烫到喝不下去,呕吐恶心的反应已经让他这么排斥饮食么……

    “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哥一直在。”他顺着少年的头发,半晌没说话,“……豆,你的头有点油。”

    “哥,像我这样的人,真的会有明天吗?”少年抿了一口淡盐水。

    “明天会告诉你的。”男人先是一愣,接着拍着他的脑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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