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令德听后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也算是他咎由自取。这几年，你受苦了。跟姑母回去，在姑母那儿住着总比在这里好。你爹本就是个负心之人。”
“姑母说笑了，”燕满淡声道，“我姓燕。住去方家，于理不合。岂有父母健在而住去他人家中之理？”
燕令德不悦地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去姑母家中小住几个月也要有人说闲话，未免管得太多了。继源和他媳妇根本不会真心待你，你留在这儿也不过是被人糟践罢了！”
燕满低下头，苦笑了下：“姑母，他到底是我亲爹。”她目露迷茫：“阿婆曾说父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我没有亲娘，只有父亲了……我不想失去父亲。”
提到曹氏，燕令德有所动容，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又忍不住怒气横生：“哼，他算什么爹？见到你被人这样糟践可替你说过半句好话？这样的爹你也上赶着喜欢！你爹性情如何我能不清楚？你在这院子里，穷得揭不开锅，天底下焉有这样的父母？”
“姑母。”少女的泪从眼眶中滑落，身形瘦弱如弱柳扶风，娇弱得惹人怜惜。她低着头啜泣：“可我还是放不下……他终究是我父亲，我只有这一个父亲。我不想和父亲走太远。”她抓住燕令德的手，恳切抬头，“姑母放心不下，让我过得更好就行了。若去了姑母家，只怕几个月都见不到父亲了。姑母能护我一时，还能护我一世？”
燕令德不语。
许久后，她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让继源给你换间院子，这间院子太破了。”
燕满立刻摇头：“不必，我喜欢清净。这儿就很好，只多个小厨房，让我吃上热乎的饭菜我就心满意足了。”她对燕令德扬起灿烂的笑容：“姑母对我最好了！”
燕令德神情有几分恍惚，而后才柔声道：“母亲最惦念的就是你。也是我不好，实在抽不开身去汀州瞧你一眼。那夫妻俩都是惯会阳奉阴违的。”
“父母予我生恩养恩，我怎能厌弃父母，说他们的不是？”燕满低下头，一脸乖顺，“生养之恩，纵刮骨割肉也难以偿还。”
燕令德没有接话，而是走出卧房，对方义之点了点头，然后对燕满道：“我会让人来给你修建一个小厨房。况且你这里伺候的人也太少了些，就这么个小丫头，不够。”
她侧首轻声介绍：“这是王妈妈，有些资历，待在我身边多年，这段时间便跟着你，也能压一压你那后娘亲爹。”
王妈妈瞧着三四十左右，穿一件栗色洒金绸缎春衣，长发干练地用一支玉簪绾起，比燕满都贵气许多。她跟在燕令德身边多年，也染上了主子的几分威势，板着脸时颇为威严。她对着燕满点了点头，露出个笑，顿时冲散了方才的不好相处之感：“老奴见过姑娘。”
她还没拜下去，燕满就赶忙搀住：“不用多礼。妈妈是姑母身边的老人了。”
燕令德满意地点头，对燕满轻柔道：“不用怕。做什么都有姑母给你撑腰。若他们刁难你，你就来方府找我。继源还不敢和我交恶。”
夏霏也走了上来，善意道：“妹妹不必惊慌惧怕，王妈妈是老人了，素来精明强干，跟在妹妹身边必定能够镇住底下的丫鬟。妹妹既是主子，就该拿出主子的样儿来。”
燕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多谢表嫂教诲，我知道了。”
燕令德满意地带着儿子儿媳离去，临行前转头又嘱咐道：“仲商，别怕，姑母永远站在你身后。”
王妈妈送她去大门外，院中一时之间又只剩主仆二人。子规满是疑惑道：“姑娘怎不跟着姑太太走呢？”
方家可是三品大员，刚搬进了皇上赐下的新宅子里，跟着燕令德去方家哪还用吃苦受气，也少不得见见客人，若能在诸位夫人面前混个眼熟，日后的路说不得也能平坦上不少。
燕满却扫了子规一眼，声音轻似落霜：“你忘了昨日我们在茶楼听见的？”
子规陡然沉默下来，心里升上一个猜测，不可置信道：“姑太太……也只是利用姑娘？姑太太信中对姑娘多有关怀问候，难不成她早早料到了选秀之事？”
子规不想让燕满因两个外人的闲谈和唯一愿意为她撑腰的燕令德生疏。
燕满身姿傲然如竹，长发被微风吹起：“我不得不这样想。情义再深，也已六年未见；情义再厚，也抵不过儿女锦绣前程。侄女怎么比得上亲儿女？”
子规有些心酸。她揉揉鼻子，瓮声瓮气问：“姑娘这么笃定姑太太不是真心？若被姑太太知道，可是寒了心。”
燕满轻叹：“她唤我仲商。”
“姑娘的乳名？”子规猜测。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此前鲁氏燕继源都是叫阿满，未曾叫过这二字。
燕满点头：“是。是阿婆给我取的乳名，我生于仲秋。只有阿婆——”她一顿，忽生硬地转了个弯，“姑母从未这样唤我，她只是唤我二丫头或阿满。她想和我套近乎，才想起了我的乳名。”
仲商这名字对燕满甚至有些陌生，曹氏病故五载有余，自她病逝，再无人唤她仲商。可素来唤她阿满的燕令德却突然提起了这个乳名，思之选秀，不得不让燕满多想。
想要一步登天，自然是先成为皇亲国戚。方家只三女，全部出嫁，若想再出人只有燕令德的亲眷。燕家之女里只有三个人到了年岁：燕满、琼玉、琼华。其中自然以和燕继源鲁氏关系恶劣的燕满为最佳人选。
子规不知如何宽慰，只能道：“姑太太说不定没这个心思，不过是姑娘想多了。”
当天午后，燕令德又派了人来燕家，给燕满送了好几大箱子的首饰摆设，子规看得眼睛都直了，另有一箱子的衣裳。王妈妈笑着说：“姑娘还未量身寸，这些衣裳是成衣铺子里买的，不大合身。今儿个量了身再裁，姑娘先将就一阵子。”
即便是成衣铺子里买的，那也华贵非常，料子俱都是上乘，绣花更是精细。除此之外，各种首饰塞了满满两个妆匣：金的、银的、玉的、嵌宝的、缀珠的、点翠的、累丝的……应有尽有，簪钗耳坠，镯钏环佩，燕满长这么大就不曾见过如此多种多样的首饰。
子规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叹。
燕满倒是淡定十足，对王妈妈笑吟吟行了半个礼：“代我多谢姑母了。”
摆设摆进了空荡荡的百宝阁上，有两个小丫鬟领着燕满进去给她更衣梳髻。水绿色绣缠枝小碎花的交领上衣与蜜合素面罗裙，中间系着一条浅绿绣花腰带，缀一枚白玉佩，白玉佩下亦是浅绿丝绦。发髻里插了几支珠玉流苏簪子，胸前长命锁依然发黑暗沉，显得有些突兀。
她生得不艳丽，穿着这样浅淡的颜色倒更显得清丽出尘。王妈妈知道她的长命锁碰不得，沉吟须臾后问：“姑娘要不要把这锁拿去洗一洗？太太有个信得过的手艺人，姑娘若不放心，可以跟着一起去看。”
她口中的太太当然是指燕令德。
燕满低下头，正好能看见挂在胸前的长命锁。她下意识拧眉，思考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可以。今天就能去。”
子规也换了身衣裳，也是绿色的衣裙，绣花不如燕满身上的精美，比燕满身上的绿色更深一些。她欢快道：“姑娘，我也想跟着出去！咱们要不要逛一逛京城？”
子规兴致勃勃，燕满没有扫兴，她还想接机打探选秀之事，欣然应允。
王妈妈看上去很高兴：“姑娘年纪轻轻的别总闷在宅子里头，小姑娘出去逛逛也好。京城虽说贵人甚多，但却也没什么繁文缛节的规矩。贵女们在外逛也是常有的事儿。”
说罢，她一声令下，丫鬟立刻跑去找了鲁氏，让鲁氏套了马车带燕满出门。
过了一刻钟，马车套好了，有婆子抬来了轿子，接燕满上轿去侧门。燕满头一回有这样的待遇，不免新奇，上了轿子之后微微颠簸几下，便有婆子抬着轿子朝侧门走去。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落了轿上马车。马车比昨日的好了不知多少，既宽敞又温暖，里面还摆着茶水点心。子规正要啧啧称奇，余光瞥见王妈妈，顿时矜持起来：可不能给姑娘丢脸，让人以为姑娘没见识。
平坦的大道上马车驶得平稳，小半个时辰后抵达了王妈妈所说的珠宝铺子里。伙计见了马车小跑过来，先叉手行礼道了句吉祥话，又道：“贵客临门，敢问贵客想买点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首饰都有，贵客若有更好的珠宝，也可拿过来打新的首饰，有自个儿画了的样式也能拿过来。”
王妈妈似乎和伙计相识，她朝里望了眼，对伙计道：“是我。这是太太的侄女，燕二小姐。”
伙计盯了燕满须臾，忙作揖道：“原来是太太的亲眷。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了。燕二小姐恕罪。不知道二小姐来这儿想挑什么首饰？拿了就是，咱们都记在账上。”
燕满长相本就温和良善，此刻又好言好语细声细气，越发显得纯良了：“无妨的。我来这里洗银饰。”
伙计叫来了师傅，燕满跟着师傅一起走进了后院的房间里，抬手解开扣子，把长命锁取了下来。师傅轻柔地接过，在燕满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先是端详了一番，把首饰放在容器里，而后开始重新清洗擦拭。
长命锁是如意头样式，正面刻着长乐安康四个娟秀的字，背面则雕刻着飞鸟展翅高飞的图案。这长命锁燕满记事起就戴着了，据说还曾去丹阳县香火最旺盛的寺庙请高僧加持过。
暗沉发黑的银饰在师傅手中重新变得锃亮，焕然一新。燕满接过长命锁扣在脖子上，对师傅轻声道谢，然后转身出了铺子，对王妈妈笑道：“我想带着子规逛一逛。妈妈要不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王妈妈有些犹豫，但看见燕满的眼睛时还是答应了下来，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姑娘拿着，太太吩咐的。太太还给姑娘送了一匣子铜钱，姑娘随便使，钱不够了就和太太说。太太再给姑娘送来。”
燕满把荷包推了回去：“我有钱。哪儿能要您的钱？倒让姑母破费了。”
这条街上大多是背后靠着勋爵或大官之家的商铺，燕满坐着马车拐出街道，去了较为热闹的大街。
和昨日不是一条街，却比昨日的大街更加繁华热闹。
子规鼻尖耸动，微露陶醉之色：“姑娘，好香。”
燕满下意识嗅了嗅，是丝丝缕缕醇厚的酒香。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张写着“酒”字的幌子随风翻飞着，旗下聚满了人。她朝前走去：“去瞧瞧。难得没这么热闹过了。”
她是喜欢热闹的。
旧时住在丹阳县时，每年上元中秋城中都会举办各大灯会，她总爱缠着曹氏和她一起去。有时曹氏年岁大了，腿脚不便或不喜喧哗，她就拽着邻居的谢家小哥和她一块儿去灯会。闲来无事，燕满总要去巷子外的广安大街上逛，能走完一整条街，街上的男女老少无人不识燕满。
子规年幼，早心飞九天之外，闻言轻轻欢呼一声，一头扎进人群里，燕满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越靠近酒肆，酒香愈发浓烈，子规好奇地扯住过路人，指了指那间酒肆：“那家店生意这般好，定是琼浆玉液，惹人喜爱了。”
过路人停下来，他不大能明白琼浆玉液是什么意思。他朝酒肆那看一眼，撇了撇嘴，很有几分轻蔑：“什么琼浆玉液？酒不错，买酒的人可不见得了。谢小将军喜欢这家的酒，偶尔会亲自来买酒，这些人想攀附谢小将军，日日在这儿守着。”
“谢小将军？”子规有些疑惑，又隐觉耳熟，然后恍然大悟——天下人无不知晓的那位将军可不就是姓谢？她了然道：“那位大将军的儿子吧。原来如此，怪道这么多人呢。”
酒肆太过拥挤，燕满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就是他。人家小将军哪里是这么好攀附的？那位可是出了名的惩恶扬善。”
子规知道谢大将军的事迹，对他的儿子不免有几分好奇，遂道：“哦？怎么惩恶扬善法？”
“姑母说笑了，”燕满淡声道，“我姓燕。住去方家，于理不合。岂有父母健在而住去他人家中之理？”
燕令德不悦地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去姑母家中小住几个月也要有人说闲话，未免管得太多了。继源和他媳妇根本不会真心待你，你留在这儿也不过是被人糟践罢了！”
燕满低下头，苦笑了下：“姑母，他到底是我亲爹。”她目露迷茫：“阿婆曾说父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我没有亲娘，只有父亲了……我不想失去父亲。”
提到曹氏，燕令德有所动容，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又忍不住怒气横生：“哼，他算什么爹？见到你被人这样糟践可替你说过半句好话？这样的爹你也上赶着喜欢！你爹性情如何我能不清楚？你在这院子里，穷得揭不开锅，天底下焉有这样的父母？”
“姑母。”少女的泪从眼眶中滑落，身形瘦弱如弱柳扶风，娇弱得惹人怜惜。她低着头啜泣：“可我还是放不下……他终究是我父亲，我只有这一个父亲。我不想和父亲走太远。”她抓住燕令德的手，恳切抬头，“姑母放心不下，让我过得更好就行了。若去了姑母家，只怕几个月都见不到父亲了。姑母能护我一时，还能护我一世？”
燕令德不语。
许久后，她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让继源给你换间院子，这间院子太破了。”
燕满立刻摇头：“不必，我喜欢清净。这儿就很好，只多个小厨房，让我吃上热乎的饭菜我就心满意足了。”她对燕令德扬起灿烂的笑容：“姑母对我最好了！”
燕令德神情有几分恍惚，而后才柔声道：“母亲最惦念的就是你。也是我不好，实在抽不开身去汀州瞧你一眼。那夫妻俩都是惯会阳奉阴违的。”
“父母予我生恩养恩，我怎能厌弃父母，说他们的不是？”燕满低下头，一脸乖顺，“生养之恩，纵刮骨割肉也难以偿还。”
燕令德没有接话，而是走出卧房，对方义之点了点头，然后对燕满道：“我会让人来给你修建一个小厨房。况且你这里伺候的人也太少了些，就这么个小丫头，不够。”
她侧首轻声介绍：“这是王妈妈，有些资历，待在我身边多年，这段时间便跟着你，也能压一压你那后娘亲爹。”
王妈妈瞧着三四十左右，穿一件栗色洒金绸缎春衣，长发干练地用一支玉簪绾起，比燕满都贵气许多。她跟在燕令德身边多年，也染上了主子的几分威势，板着脸时颇为威严。她对着燕满点了点头，露出个笑，顿时冲散了方才的不好相处之感：“老奴见过姑娘。”
她还没拜下去，燕满就赶忙搀住：“不用多礼。妈妈是姑母身边的老人了。”
燕令德满意地点头，对燕满轻柔道：“不用怕。做什么都有姑母给你撑腰。若他们刁难你，你就来方府找我。继源还不敢和我交恶。”
夏霏也走了上来，善意道：“妹妹不必惊慌惧怕，王妈妈是老人了，素来精明强干，跟在妹妹身边必定能够镇住底下的丫鬟。妹妹既是主子，就该拿出主子的样儿来。”
燕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多谢表嫂教诲，我知道了。”
燕令德满意地带着儿子儿媳离去，临行前转头又嘱咐道：“仲商，别怕，姑母永远站在你身后。”
王妈妈送她去大门外，院中一时之间又只剩主仆二人。子规满是疑惑道：“姑娘怎不跟着姑太太走呢？”
方家可是三品大员，刚搬进了皇上赐下的新宅子里，跟着燕令德去方家哪还用吃苦受气，也少不得见见客人，若能在诸位夫人面前混个眼熟，日后的路说不得也能平坦上不少。
燕满却扫了子规一眼，声音轻似落霜：“你忘了昨日我们在茶楼听见的？”
子规陡然沉默下来，心里升上一个猜测，不可置信道：“姑太太……也只是利用姑娘？姑太太信中对姑娘多有关怀问候，难不成她早早料到了选秀之事？”
子规不想让燕满因两个外人的闲谈和唯一愿意为她撑腰的燕令德生疏。
燕满身姿傲然如竹，长发被微风吹起：“我不得不这样想。情义再深，也已六年未见；情义再厚，也抵不过儿女锦绣前程。侄女怎么比得上亲儿女？”
子规有些心酸。她揉揉鼻子，瓮声瓮气问：“姑娘这么笃定姑太太不是真心？若被姑太太知道，可是寒了心。”
燕满轻叹：“她唤我仲商。”
“姑娘的乳名？”子规猜测。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此前鲁氏燕继源都是叫阿满，未曾叫过这二字。
燕满点头：“是。是阿婆给我取的乳名，我生于仲秋。只有阿婆——”她一顿，忽生硬地转了个弯，“姑母从未这样唤我，她只是唤我二丫头或阿满。她想和我套近乎，才想起了我的乳名。”
仲商这名字对燕满甚至有些陌生，曹氏病故五载有余，自她病逝，再无人唤她仲商。可素来唤她阿满的燕令德却突然提起了这个乳名，思之选秀，不得不让燕满多想。
想要一步登天，自然是先成为皇亲国戚。方家只三女，全部出嫁，若想再出人只有燕令德的亲眷。燕家之女里只有三个人到了年岁：燕满、琼玉、琼华。其中自然以和燕继源鲁氏关系恶劣的燕满为最佳人选。
子规不知如何宽慰，只能道：“姑太太说不定没这个心思，不过是姑娘想多了。”
当天午后，燕令德又派了人来燕家，给燕满送了好几大箱子的首饰摆设，子规看得眼睛都直了，另有一箱子的衣裳。王妈妈笑着说：“姑娘还未量身寸，这些衣裳是成衣铺子里买的，不大合身。今儿个量了身再裁，姑娘先将就一阵子。”
即便是成衣铺子里买的，那也华贵非常，料子俱都是上乘，绣花更是精细。除此之外，各种首饰塞了满满两个妆匣：金的、银的、玉的、嵌宝的、缀珠的、点翠的、累丝的……应有尽有，簪钗耳坠，镯钏环佩，燕满长这么大就不曾见过如此多种多样的首饰。
子规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叹。
燕满倒是淡定十足，对王妈妈笑吟吟行了半个礼：“代我多谢姑母了。”
摆设摆进了空荡荡的百宝阁上，有两个小丫鬟领着燕满进去给她更衣梳髻。水绿色绣缠枝小碎花的交领上衣与蜜合素面罗裙，中间系着一条浅绿绣花腰带，缀一枚白玉佩，白玉佩下亦是浅绿丝绦。发髻里插了几支珠玉流苏簪子，胸前长命锁依然发黑暗沉，显得有些突兀。
她生得不艳丽，穿着这样浅淡的颜色倒更显得清丽出尘。王妈妈知道她的长命锁碰不得，沉吟须臾后问：“姑娘要不要把这锁拿去洗一洗？太太有个信得过的手艺人，姑娘若不放心，可以跟着一起去看。”
她口中的太太当然是指燕令德。
燕满低下头，正好能看见挂在胸前的长命锁。她下意识拧眉，思考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可以。今天就能去。”
子规也换了身衣裳，也是绿色的衣裙，绣花不如燕满身上的精美，比燕满身上的绿色更深一些。她欢快道：“姑娘，我也想跟着出去！咱们要不要逛一逛京城？”
子规兴致勃勃，燕满没有扫兴，她还想接机打探选秀之事，欣然应允。
王妈妈看上去很高兴：“姑娘年纪轻轻的别总闷在宅子里头，小姑娘出去逛逛也好。京城虽说贵人甚多，但却也没什么繁文缛节的规矩。贵女们在外逛也是常有的事儿。”
说罢，她一声令下，丫鬟立刻跑去找了鲁氏，让鲁氏套了马车带燕满出门。
过了一刻钟，马车套好了，有婆子抬来了轿子，接燕满上轿去侧门。燕满头一回有这样的待遇，不免新奇，上了轿子之后微微颠簸几下，便有婆子抬着轿子朝侧门走去。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落了轿上马车。马车比昨日的好了不知多少，既宽敞又温暖，里面还摆着茶水点心。子规正要啧啧称奇，余光瞥见王妈妈，顿时矜持起来：可不能给姑娘丢脸，让人以为姑娘没见识。
平坦的大道上马车驶得平稳，小半个时辰后抵达了王妈妈所说的珠宝铺子里。伙计见了马车小跑过来，先叉手行礼道了句吉祥话，又道：“贵客临门，敢问贵客想买点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首饰都有，贵客若有更好的珠宝，也可拿过来打新的首饰，有自个儿画了的样式也能拿过来。”
王妈妈似乎和伙计相识，她朝里望了眼，对伙计道：“是我。这是太太的侄女，燕二小姐。”
伙计盯了燕满须臾，忙作揖道：“原来是太太的亲眷。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了。燕二小姐恕罪。不知道二小姐来这儿想挑什么首饰？拿了就是，咱们都记在账上。”
燕满长相本就温和良善，此刻又好言好语细声细气，越发显得纯良了：“无妨的。我来这里洗银饰。”
伙计叫来了师傅，燕满跟着师傅一起走进了后院的房间里，抬手解开扣子，把长命锁取了下来。师傅轻柔地接过，在燕满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先是端详了一番，把首饰放在容器里，而后开始重新清洗擦拭。
长命锁是如意头样式，正面刻着长乐安康四个娟秀的字，背面则雕刻着飞鸟展翅高飞的图案。这长命锁燕满记事起就戴着了，据说还曾去丹阳县香火最旺盛的寺庙请高僧加持过。
暗沉发黑的银饰在师傅手中重新变得锃亮，焕然一新。燕满接过长命锁扣在脖子上，对师傅轻声道谢，然后转身出了铺子，对王妈妈笑道：“我想带着子规逛一逛。妈妈要不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王妈妈有些犹豫，但看见燕满的眼睛时还是答应了下来，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姑娘拿着，太太吩咐的。太太还给姑娘送了一匣子铜钱，姑娘随便使，钱不够了就和太太说。太太再给姑娘送来。”
燕满把荷包推了回去：“我有钱。哪儿能要您的钱？倒让姑母破费了。”
这条街上大多是背后靠着勋爵或大官之家的商铺，燕满坐着马车拐出街道，去了较为热闹的大街。
和昨日不是一条街，却比昨日的大街更加繁华热闹。
子规鼻尖耸动，微露陶醉之色：“姑娘，好香。”
燕满下意识嗅了嗅，是丝丝缕缕醇厚的酒香。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张写着“酒”字的幌子随风翻飞着，旗下聚满了人。她朝前走去：“去瞧瞧。难得没这么热闹过了。”
她是喜欢热闹的。
旧时住在丹阳县时，每年上元中秋城中都会举办各大灯会，她总爱缠着曹氏和她一起去。有时曹氏年岁大了，腿脚不便或不喜喧哗，她就拽着邻居的谢家小哥和她一块儿去灯会。闲来无事，燕满总要去巷子外的广安大街上逛，能走完一整条街，街上的男女老少无人不识燕满。
子规年幼，早心飞九天之外，闻言轻轻欢呼一声，一头扎进人群里，燕满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越靠近酒肆，酒香愈发浓烈，子规好奇地扯住过路人，指了指那间酒肆：“那家店生意这般好，定是琼浆玉液，惹人喜爱了。”
过路人停下来，他不大能明白琼浆玉液是什么意思。他朝酒肆那看一眼，撇了撇嘴，很有几分轻蔑：“什么琼浆玉液？酒不错，买酒的人可不见得了。谢小将军喜欢这家的酒，偶尔会亲自来买酒，这些人想攀附谢小将军，日日在这儿守着。”
“谢小将军？”子规有些疑惑，又隐觉耳熟，然后恍然大悟——天下人无不知晓的那位将军可不就是姓谢？她了然道：“那位大将军的儿子吧。原来如此，怪道这么多人呢。”
酒肆太过拥挤，燕满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就是他。人家小将军哪里是这么好攀附的？那位可是出了名的惩恶扬善。”
子规知道谢大将军的事迹，对他的儿子不免有几分好奇，遂道：“哦？怎么惩恶扬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