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馆出来,燕满租了辆驴车回去。黑油大门紧闭着,她便让车夫绕到了宅子西边的角门,那里是负责采买的仆妇走的,主子只走东侧门。

    两人在西角门前下车,光明正大地进了西角门,忽略了仆妇欲言又止的表情。燕满大大方方问:“我的院子在哪儿?”

    仆妇犹犹豫豫道:“……这里。姑娘跟我来。”

    住的院子和猜测的地方分毫不差,东北角的小院落,和正房隔了几乎半个后宅。比起汀州漏风漏雨破院子,这院子刚刚修葺过,桌椅床具一应俱全,窗明几净,灿烂的阳光落入屋内,照亮半间小屋。

    子规摸着光滑的木桌赞叹:“这院子可比原来那个好太多了。远一些也没什么。”

    小院依然是一进,隔壁还有两个挨着的院落,同样无人居住,据说原来是供伶人戏子这些下九流之人住的。燕满将东厢房分给了子规,主仆二人睡了这几年来堪称最香甜的一觉,毫无被人贬低暗讽和下九流无异的自觉。

    翌日清晨。

    翌日清晨上房中,六小姐琼瑛亲昵地挽着鲁氏的臂膀,姿态烂漫,笑着撒娇:“母亲,我听说春天里京城大户人家都出门踏青游春。如今都进了三月,再不去踏青,春天都过完了。”

    琼华食指戳了戳琼瑛:“你这丫头,整日就知道出门玩。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什么?”

    琼瑛也不恼,正要作答,便见金簪疾步走了进来,一向稳重的脸上带了几分急切:“太太,姑太太来了。还有方表少爷和表少奶奶,已经请去了正厅。”

    鲁氏霍然起身,却忘了琼瑛还挽着鲁氏的手,扯得她一个趔趄,金簪立刻扶住。琼瑛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立在原地,琼华狠狠瞪了琼瑛一眼。鲁氏来不及责怪庶女,只对金簪道:“怎么忽然来了?这才第二日。快带我去正厅!大囡二囡,你们跟着我来。”

    琼瑛垂首望着一行人出去。

    鲁氏步履匆匆,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心忖燕令德这次上门必定要替燕满撑腰,以燕继源那性格,绝不会因为她和燕令德产生嫌隙。

    一行人跨过二门,鲁氏忽心念一动,镇定下来,神情也变得从容不迫,带着两个女儿从正门进了厅堂。厅堂中,燕令德已经在左下首入了座,正端着一只青花松鹤延年图的茶杯饮茶,听见声响,懒懒抬眼扫来。

    鲁氏挂上亲切和善的笑走进去:“长姐来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怠慢了长姐,还望长姐勿怪。”

    燕令德将茶杯轻轻放下,绛红二色金瑞荷对襟长衫衬得她愈发雍容华贵,与身着墨绿团花妆花缎褙子的鲁氏一比,高下立见。燕令德神情仍旧淡然,她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无妨。一家子骨肉,何必见外。”

    鲁氏心下微松,立刻道:“琼玉琼华,还不给姑母见礼?”

    姊妹二人当即跪了下去,俯首行了大礼,口中说道:“见过姑母,姑母安康吉祥。”

    燕令德面色稍霁,略带几分笑意,身旁妈妈打扮的妇人马上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玉佩递了过去,姊妹两人又再一次磕头谢过燕令德。燕令德笑着抬手:“起来罢。这是你们表哥表嫂。”

    方义之生得与方止善像,非但容貌相似,性情也相似,比不怒自威的燕令德温柔可亲得多。一旁的夏霏亲切地拉着两人的手夸赞:“玉表妹和华表妹当真是芝兰玉树。舅母好福气,得了这样一对金玉似的女儿。”

    鲁氏礼尚往来地对着方义之好生夸赞。

    几人寒暄一阵后,琼华琼玉双双退下,只余在场四人。

    燕令德并未提起燕满,只是道:“我记着明贵在汀州,是去了县学?”

    鲁氏一顿,身子微微前倾,点了头:“是。汀州的尤同知荐了阿官去县学。”

    “明建呢?”

    “……在家学。”

    燕令德沉吟须臾,才道:“两个孩子都大了,明德和苍山书院的山长有几分交情,回头让两个孩子去书院念书罢。”

    苍山书院?鲁氏先是一怔,旋即欣喜道:“多谢姐夫姐姐了!”

    苍山书院早年名声不显,但近十年来可谓声名鹊起,方止善虽不是苍山书院出来的,但方义之去苍山书院读过书,如今已经入了翰林院。朝中新贵,有大半都是苍山书院的学生,若能入苍山书院读书……

    方义之适时笑说:“既如此,大表弟和二表弟未来也是我的师弟了。”

    鲁氏眼底的喜色怎么都按捺不住,明贵入了苍山书院,必定前途光明。虽则明建也入学之事令鲁氏有所不满,但她不敢置喙。

    燕令德话锋一转,又道:“怎么不见阿满?”

    鲁氏嘴角的笑意一僵,强颜欢笑道:“阿满……想来还在睡。”

    燕令德站起身,夏霏立刻过来搀住她的手臂,方义之则站在半步之后。她瞥了鲁氏一眼,淡声道:“带我去见阿满。”

    此时院子里的主仆二人还对此浑然不觉,子规去大厨房领来了冷饭冷菜,共一碗清粥和一盘酒酿鸭子肉,另一盏排骨汤,皆已冷透,汤上还飘着凝结的油花。

    燕满寻了个院墙角落,用清晨去花园里挖来的土和了些溪流里的水,靠着院墙糊了个简单的土圈。取出火绒垫在底下,不断摩擦击打火石,有火星子冒出来,落到火绒上,子规跪趴在地上轻轻吹气。不过转瞬,火焰燃起,险些烧着燕满的手。

    她把火石收好,子规使劲吹了几口气,往里添从花园捡回来的树枝。树枝浸了些许寒露,燃起来的速度十分缓慢,好在最后那一抹火焰终于燃大。

    燕满将砂锅架在土圈上,正好合身,充当了底座,旋即把鸭子肉和粥一股脑全倒进砂锅里,晃了几下,将砂锅盖子翻了过来,把汤盅放在盖子上,利用余热去蒸热排骨汤。

    酒酿鸭子肉的香气从缝隙飘了出来,子规抹了抹嘴角,对砂锅垂涎三尺:“姑娘,我饿了。”

    主仆俩一个蹲在一旁,一个盘腿席地而坐,目光炯炯地盯着砂锅。

    燕令德跨进院子里时没看见人,却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径直朝正房走去,推开门环视着周围,挑剔道:“这也太远了,阿满只怕得日日吃残羹冷饭。”

    子规听见了些许声音,警惕地站起来,从厢房和正房之间的角落穿出去,正巧碰上燕令德和鲁氏。她不认得燕令德,看向鲁氏躬身屈膝,扬声道:“太太万福金安!”

    她在给燕满通风报信。

    几乎是话音刚落,燕满便也从角落走了出来,看见燕令德时动作几不可察的一顿,神态自然道:“见过太太,见过姑母。一别六载,不知姑母无恙否?”

    姑母?

    子规瞬间反应过来:是姑太太!

    鼻尖萦绕的香气愈发浓重,燕令德问:“你们在做什么?”

    燕满大方道:“吃饭。姑母要不要用一碗?”

    什么饭要去角落吃?燕令德眉头皱了皱,径直走向二人出来的方向,紧接着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失语。子规迅速小跑上去,不顾烫将砂锅端下来,用力吹灭火焰。

    鲁氏脸色不大好看,她阴恻恻地看着燕满:“你们在内宅私自生活?万一烧起来了如何是好!荒唐,鲁莽!”

    “若非只能领到残羹冷饭,女儿也不会出此下策。还望母亲见谅。”燕满不卑不亢道。

    燕令德眉眼含怒,瞪着鲁氏厉声质问:“你们就是这么照顾阿满的?!母亲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仲商,你们对得起母亲吗?!”

    鲁氏也不在意燕令德的质问,她的确是苛待了燕满。她凝视着燕令德充满怒意的双眸,嗤笑道:“姑太太这话该去问继源。我只是一介妇人,见识短浅,又是后母,自然百般不是。二丫头的吃穿用度当初可是继源亲自揽过去的。”

    子规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她一直担心姑太太不会替燕满撑腰,还好,还好姑太太是向着姑娘的。这般想着,泪珠便掉了下来。子规上前两步跪在燕令德面前,刚开口喊了句“姑太太”,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燕满打断:“子规。”

    燕令德的双眼骤然红了。她伸出手,看着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刮跑的燕满,一时之间竟不敢触碰,哽咽道:“我过得很好。都是姑母不好……姑母该早些去接你。若母亲还在,见着了你被养成这样,不知要有多伤心。”她拍板道:“你跟我去方家住!姑母还是给得起你一口饭吃的。”

    冲着燕令德年年回家探望、每逢佳节都有节礼送来的行径,燕满天然对她有几分好感。她喜欢对曹氏好的人,于是弯眉浅笑:“不了。我住去方家,未免不合礼数。”

    燕满生得有几分像曹氏,都是圆眼,笑起来时格外和善。燕令德几欲落泪,她和母亲曹氏素来感情深厚,却因她执意嫁给方止善之事闹翻,此后数年都对她不太亲近,对燕继源也不甚亲近,只身一人带着燕满生活在老家,不愿享受富贵生活。

    曹氏撒手人寰时,燕满不过稚龄,六年过去,当年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女。

    眉眼长开了,如烟细眉下是黑白分明的圆眼,肌肤苍白,隐隐透出血管,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半旧鹅黄绣花长衣与柳绿五彩桃花妆花缎百褶。衣裳都有些短了,袖口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裙底也能瞧见脚踝。

    浑身上下除了那只已经暗沉发黑的长命锁外再无首饰,这长命锁是早年曹氏给燕满打的,上面有曹氏亲手镌刻的四字吉谶,还去丹阳县香火最旺盛的寺庙里请高僧加持过。

    鲁氏也道:“阿满在家里住的好好的,无端去了姑母家里住,岂不是让人说咱们苛待二丫头了?”

    听见这话,燕令德心头火顿起:“你们还不够苛待仲商的?!”

    鲁氏冷笑道:“她不是我的女儿,你该问继源如何对她!她差点害死我亲儿子,还要我以德报怨,姑太太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燕令德不由得一怔,还想追问,鲁氏却已经愤怒离去,只留下个墨绿的背影。夏霏十分识趣,拉着方义之退后一步,夫妻二人退进了正堂,将卧房的门关上了。

    燕满转身坐在榻上,朝燕令德浅笑:“姑母请坐。”

    “她说你差点害死她儿子是怎么回事?”燕令德双眉紧皱,她不相信燕满会做出这样的事。

    燕满没有遮掩,点头承认:“我确实差点害死三弟。三弟就是那时候落下了病根。”

    燕令德无不诧异:“你为什么差点害死明浩?”

    燕满沉默半晌,才回答道:“他动了我的长命锁。长命锁不小心掉了,我去园子里找,他拿着长命锁,不肯还给我。我便上手去抢,他身边的丫鬟拦着我不让我靠近他,三弟就把那长命锁丢进了池塘里,说要让我这辈子都找不着。我气极了,把他一脚踢进了池塘里。那时还没出正月,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小命,但却落下了病根,时时缠绵病榻,太太也是自那时候起恨透了我。之前她对我尚可,虽不关心,却也不曾苛待。”

    屋中陷入长久的寂静中。子规是知道这事的,她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插嘴。

    曹氏没留下什么东西。那枚长命锁燕满从小戴到大,还有曹氏亲手镌刻的吉谶,是燕满最珍视之物,说是命根子也毫不夸张。

    “……那时我还未走出来,长命锁落了,我心急如焚,他又言语挑衅,故意把长命锁掷进池中。我便以牙还牙,把他也丢进了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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