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路的街，街口。街口，断桥头的水，暗流。春雨如絮，夜风飒飒。
我想起了一句很美的句子。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油纸伞，谁撑着油纸伞，在这个夜晚飘过这街道？也许她是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选择一个冰冷的夜晚，彳亍，彳亍……
“雨不大，雨不大。”我说。
油纸伞停住了。她转过身来，蹙眉，抬头。
“雨不大。”我说,“放下你的伞吧，姑娘，春雨很温柔的。”
姑娘踟蹰着，很久，她问我：“你很懂雨，是么？”
春雨很粘，像冬天的雪，黏住我的头发。青石反射的水光，映照着姑娘怯怯的面容。
“也许，我懂。可是，我仍然觉得，我不懂。”我叹了口气，“这不足你收起油纸伞。”
“我们为什么要懂这个世界？我只需要一把伞就可以了。像这样一个夜晚，一把油纸伞足以保护我。”
“伞，是么？”
“这把油纸伞是我的朋友，他一直陪伴着我，不论春秋。这是很老很老的，陈旧，却不足以让我抛弃掉。你不明白一把伞对我来说的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你们享受惊险的人永远也不懂的意义。是的，今晚的雨不足以淋湿我。可是，我怕，你知道么？伞在我身边，我就感觉到依靠。他固然将我和世界隔开，我知道，这样我就不用受伤害了。我可以一个人安安稳稳的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们都不要我做，我只有把自己藏在伞里。我不想谁再抢走我的东西了。”
我说：“这个世界上，不仅有雨，我想还有彩虹。”
“你们就认为，彩虹就是我想要的？”
“也许，有其他的。”我看着姑娘不语，轻声问道：“你今夜为什么要出来？”
“娘亲想让我勇敢，我明白。可是她不明白，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天性，需要什么样的寄托。”
我低头无语，掂量我臆断的价值。我刚摆脱老人的“一”，转眼又试图用我的“一”去束缚别人。尽管，这是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姑娘。我再回头，油纸伞已消失在断桥的那头……
夜幕深了下去，临近街道的店铺基本上都已经歇业。这是一个享受天伦的美妙时刻，虽然下着春雨，可是，那些点着蜡烛的房间，在冰冷的街道上，显得多么温暖。我想，躺在温暖的房间里，听着风呼呼的声音，感受那似有若无的雨打房檐的温柔，就算已经进入梦乡，那也是像船泊在了安稳的船港。
雨天——
窗是黑夜的眼。
灯。
街边的酒肆还挂着灯笼，微弱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就像萤火虫一样。青石路上积存的水渍反射的冷光，和酒肆的安静一样寂寞。
我在街道上缓缓踱步，还是走进了那家酒肆。店主人是一个年已中年的大叔。这样称呼，对于我的年龄来说，还算合适，尽管我也不小了。十五岁离家，丢掉在天涯的那些年华，我是已经找不回来了。
大叔本已是昏昏欲睡，我坐下良久他才注意到我，连忙起身问我喝什么酒。我道自家酿酒便好。大叔取了一壶，并送了一碟花生米与我。
我轻抿了一口，赞道：“叔，您这酒气味芳香纯正，入口绵甜爽净，是好酒。”
“那是！咱家酒可是老工艺了，独此一家”。大叔喜道，“凡是喝过咱家酒的客人，都免不了带几斤酒走咧。”
我呵呵一笑：“那我也不免俗了。带个几斤回去，也算孝敬一下老人家了。”
大叔豪爽说道：“几十斤也没有问题。不过这位小哥，咱家也是卖了几十年的酒了，看你也眼熟，不过却记不清你是哪家人了。”
“家父姓秦，名安，字梦得。”
大叔竖然起敬：“原来是少将军啊。十多年没有见，咱家都快认不出来了。”
再回家，我才知道，父亲已经官至扬武将军。虽然官秩不算太高，不过也算衣锦还乡了。
母亲却看不见了。
我微微颔首，轻轻叹息道：“年华易逝，将近而立矣。”
大叔停下手里的伙计，从厨房里端出一碟干牛肉，又带上一壶酒，坐在我的对面。
“少将军啊，咱家这酒肆风风雨雨也几十年了，多的不说，瞧过的人可不少。像少将军这个时候来喝酒的人，哪个没个自己的心事。”
我默然不语，轻啜一口酿酒，抬头看了一眼大叔那张略带沧桑的脸，将目光投向街道的黑暗。
卖酒大叔也喝了一口，嚼起了他带出的牛肉。
“人生如蜉蝣寄于世间，渺小如沧海一粟。既哀生之须臾，何羡天地之悠悠。”
我感慨道：“叔所言真矣。”
大叔笑道：“这可不是咱家能说出的话。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位管家老爷路过咱家小店。咱家陪他喝了几盅。官老爷当真风流人物，只是略显消沉。话说来呢，少将军今天的情形与当年相差无几。”
我叹息道：“那他还说了什么？”
“他问我：‘知道流水与明月么’。”
听罢，我甚是疑惑，顺口问道：“那叔，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大叔呵呵一笑：“乡下人么，哪有官老爷思量的深。咱家就说，流水就是流水，明月就是明月嘛。这个，大家都知道的。”大叔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料官老爷却夸赞我，说世外之人，果然真者见智。他说：‘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红尘中人，却有几分神仙风采；语藏玄机，话天地至理，一番话不可谓不深刻。生命之短长，宇宙之变，而变与不变，只是看的角度不同罢了。人烦恼与否，也不过是对事物的诠释方式不同。或许，只是说乐观或者悲观罢了。
春雨如斯，爱之者喜，厌之者恶；喜之者乐，恶之者徒留哀伤。
“果然风流人物”。我端起酒杯，左手托住向大叔敬酒，轻抿一口，“想不到二十余年，大叔还记得如此清晰。”
大叔赧然一笑：“咳……官老爷走罢，随后就有一蓝衣人出现。他给我咱家一锭银子，让咱家转述官老爷的话，然后蓝衣人似乎很满意地离开了。这么有价值的话，咱家可不能忘。”
听到蓝衣人，我不禁回想到在天涯前后丧于我手的两个蓝衣人。他们都是不错的俊杰，却因为相同的原因丢去了性命。尤其是第二个叫傲天的蓝衣人，我还是很欣赏的。只不过不知道，命运是否安排他去了海之角——他念念不忘的地方。
酒肆屋檐的雨滴滴在了桌前的青石板上，将我从思绪带出。青石桥头的阵阵夜风，带走了我额头的酒意。
我起身向卖酒大叔请辞，他也不作挽留。而后，他替我打了约莫二斤的酿酒，让我代他向家父问安。
相似的情形，因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故事。当年的他们有什么样的故事，怎样的精彩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关心隐藏在夜幕下的我在天涯里追忆的世界。离家十余年，小镇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陌生感使我略略惆怅。
我走过青石桥，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两岸的房屋逐渐稀疏，我意识到已经出了小镇。岸堤在小镇里是有修缮的，而出了小镇，便是泥泞路。青草生长岸边，在春雨的滋润下幸福的呼吸，在我路过的时候亲吻我的裤管。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风吹伏河边的芦苇。一些相对高拔的垂柳，舞动着丝绦般的臂膀。柳芽大部分都长为柳叶了，在黑夜能隐约看出轮廓。
我继续往前，行走在冰冷的雨夜。漆黑本是它的颜色，而忽然出现的河灯却夺了它的炫目。刚开始时，河流飘过一盏河灯，灯光微弱似孤星，给我寂寞的共鸣；随着我继续往前走，河灯的数目越来越多，火红的暖色应在水波的波痕上，摇摇晃晃，炫丽夺目。河灯的周围霎时变得黑暗无比，光芒完全掩映了周遭的视野。一时间，我心里震动不已。这是人间的美丽，不同于“夜月”之前生长的那片山地湖——揉碎的月亮落在了湖里，那是冰冷的美。这是人间的温暖，尤其在这冰冷的雨夜。
我一个人。
小镇上游是莲塘村。莲塘村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莲塘——或许说湖泊更恰当一些。村落的对面是莲塘的下游，正是河的源头。源头处有一座桥叫状元桥，据说当年有一状元高中之前路过此桥，于是更名为状元桥。再之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从考证了。
恍惚间，我听到了隐约的歌声。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因为我好像听到了“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声音正好来自于状元桥。
我循声过去，歌声越来越清晰。我看到一位姑娘蹲在桥下的岸边，旁边放有一把油纸伞。她一边放着河灯，一边哼着歌谣。
我走到姑娘身后不远处，一直等到她唱完“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轻声问道：“姑娘为何来到此处？”
尽管感觉自己问的有些多余，但是也似乎找不了合适的话开口。在我想象的场景，那低头蹙眉的姑娘，她该是轻轻地回头，也许一言不发，也许会质问我为何打扰她，也许她又只是转过头，继续摆弄她的河灯……
事实上，姑娘仿佛受惊一般弄丢了她手上的河灯，河灯顿时被水浪打湿了一半。姑娘根本就来不及管我，很着急地去捡她的河灯。
我正尴尬中，她竟失足落入水中。事情发生太突然，我连忙轻身跃向河岸。虽然阿信废了我右手经脉，由于根基尚在，轻功之类的武功尚能使出，否则今晚姑娘也许就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葬身鱼腹。
我将她从水中捞起，她右手中还紧紧攥住她的河灯。世界瞬间安静的只剩下风声雨声潺潺流水声，姑娘一直低着头，头发搭住了她的脸庞。我呆呆地扶着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许久，我看到了一滴滴从她脸颊上滑落的泪。
终于，姑娘失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我的左手臂上，左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臂膀。时间仿佛停下来了，而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节奏鲜明的心跳声。“咚……咚……咚……”我们两个人一动不动，石化般的站在河边。天空依旧不停地飘着如絮的春雨，一点一点打湿我的头发。我抬头望了一下天空，黑魆魆一片，空空洞洞。低头看着几近挤进我怀里的姑娘，心里实在是几番内疚与惭愧。
我母亲曾告诉过我，状元桥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很久以前，状元的妻子送她丈夫进京赶考，长亭复长亭地送，一直送到了状元桥。状元心疼她的妻子，一定要与她作别。黄昏余暮，状元背着行囊走向远方，仅仅留下他的背影。据说，他的妻子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夜深。那个夜晚，有一仙女自天而降，告诉她，如果她能够往河里放九十九盏明灯，在放下第九十九盏灯的时候许下愿望，河神就能实现她的愿望。于是，她就做了九十九盏河灯从状元桥下顺流放下，她希望她丈夫能够考中状元，一家人团聚。果然一年后，京城就派人来接她，她幸福地和他丈夫生活在一起。
可是，自那以后，凡是往河里放九十九盏河灯的尝试都失败了，没有人获得河神的祝福。人们更多相信那只是传说，很少有人去尝试了。
我试图打破寂静，轻声问道：“姑娘，你这是第多少盏？”
姑娘哇的一声，哭的更伤心，一边用手锤我的胸膛，一边带着哭腔说道：“九十九盏，九十九盏，呜呜呜……你个坏人，你赔我的河灯，坏人……”
九十九盏，那是什么样的惋惜。我低头不语，默默承受她给我的伤害，只是期望心里的歉疚能够舒缓一些。关于期冀，我还是能够体会一些。当年明月下的希冀，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粉碎。而如今，我却是她生命中的变故。
我只好转移话题，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姑娘，这样下去，你会感染风寒的。”
她撕扯着我的衣服，试图来发泄她的悲伤。撕着撕着，她双手沿着我的双手蹲了下去，还怔怔地哭泣。
我脱下了我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春雨还在空中飘舞，而我的心已经系在了姑娘的身上。自从妻子故去，我的心已经软和了太多。我慢慢地蹲下身子，轻轻捋顺她的发际。她还在抽泣，眼圈已经红了。只是，我看到的这么一张十六七岁的清秀的脸，并不是我之前逢到的那位姑娘。
时缘巧合，造化弄人。
如果不是我认为她是她，我会冒昧打搅么？可是，为什么我还在怀想那位打着油纸伞的姑娘，是为她丁香花般幽怨的味道，还是为那超凡脱俗的身影？或许她本不属于这个世间，刚刚我也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如此思量着，我又愈发愧疚。只是因为一点点的小心思，偏偏在小姑娘祈福最关键的时候惊扰了她，而恰恰我又无法补偿。
虽然，那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终究有人会相信它。
“小姑娘，你再哭下去，河神就要难过了。”
小姑娘突然止住了哭泣，睁着大大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我被看的心虚，但我还是腆着脸皮继续编下去：“据说，每一条河的河神只能有一次机会替人世间的一个人完成祈福，一旦用了机会，就会受到天难。”
我瞄了一眼小姑娘的表情，见她听的认真，便安心下来继续讲：“天难就是上天给河神的限制，如果他继续为别人祈福，虽然许愿者愿望能够实现，可是许愿者要受到更大的灾难。所以，河神为了保护你才破坏你的祈福。你再哭下去，哭下去，河神的好心就要被你辜负了。”
小姑娘嘟哝一声：“他不想给我祈福，也不要乱破坏嘛，人家好伤心啊。”
我见小姑娘的情绪安定下来，便脸不红心不跳了。原来，说谎就这么简单，那会不会有人，一旦迷上了谎言，就一辈子活在谎言的世界里。
“小姑娘，如果你完成了你的祈福，河神又没有替你实现愿望，他会损失在人间的威信。他不想两难为神，所以就破坏了所有人的祈福。不然，为什么没有人成功放下九十九盏河灯。”
小姑娘略略思索一番，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然后很生气地站起来：“河神太可恶了，非要在我方第九十九盏河灯的时候派你来捣乱，害我白白伤心了那么久。你也坏，为什么不早点来？”
这是什么个逻辑，我都要被她弄醉了。果然，小孩子的逻辑完全不能按常理来推断，甚至情绪也是，前一刻还伤痛欲绝，此刻已然义愤填膺。
她愤然扔掉手中的河灯，对着河岸大声喊：“河神大坏神，就会欺负小姑娘。”
我哑然失笑。
夜风吹过河畔，河灯在水面上颠簸起伏，火焰忽明忽暗。春雨落在水面，点起了涟漪，打碎了河灯水面的倒影，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成片的芦苇在风的节奏里起伏，带着水汽吹向我们。
小姑娘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脸红红地对着我。她之前先是落水，而后又站在雨里好长时间，现在看来她已经感染风寒了。
小姑娘的手一直抓住我的臂膀，我示意她放开。可是她执拗不放，我只好说：“姑娘，毕竟男女有别，为了你的清白着想……”
我还来不及说完，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要跳起来。
“你是一个老大叔，说什么清白，你还欠着我呢，别想溜。”
还记着仇呢，还说我是老大叔，有那么老么。我有些被打败了，只得说：“你不放手，你的病会严重的。我送你回家，赶快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小姑娘提防地看着我，反而双手抱住了我的左手，嘟囔道：“你不能丢下我。”
我一脸无奈地说：“那我们至少先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好吗？”
小姑娘说：“这片地方我很熟悉，我知道有座很近的破庙。”
我们带上伞，一路安静地走到了破庙，只是，小姑娘一直紧紧地抱住我的手。
在破庙里，我们生起了火。小姑娘的脸已经越来越红，她已经越来越虚弱。我只得再蜕一件衣服与她。这个时候她反而很警觉地盯着我，好像我要做出什么事情一样。我什么的话也没有说，把衣服扔给她转身走出破庙。
过一会儿，小姑娘叫了我一声，示意我进去。她换上了我的衣服，口角发白地烤着火。
我坐到她对面，安安静静地添着柴禾。
过了片刻，我问道：“姑娘这么晚，为何还不愿回去，宁愿躲在这里？”
“谁说我不愿回去，只是暂时不想回去。”
我没有说话。
只是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又哭起来了：“娘亲要我嫁人，我这么小，我还不想嫁人。据说那人还大我十岁，我好怕，他会不会打我啊。”
听着她的讲述，我也蛮同情她的。她虽然不小，也是嫁人的年纪，不过她未来丈夫大她那么多，她有那样的担心也属正常。
那她今晚还能许什么愿望呢？
她本来的打算被我破灭，最后唯一的倚仗也失去了效力。所以，她才哭的那么伤心；所以，她才觉得我欠她；所以，她才不让我离开。
我能这么一直带着她么？
“老大叔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姑娘没有说话，我便自顾自唱起来。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唱罢，我便取出别在腰后的酒壶喝了一口。小姑娘说她也要喝，一把抢过去，“咕咕”地灌了一口。我也不加阻拦，这样子对她身体要好一点。
我走过去打算取回酒壶，不料又被她一把抓住手臂。她的头搭在我的肩头，很快就睡过去了，只是嘴里还不停嘟哝着梦话，好像还哼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一瞬间，我仿佛在跳动的火焰上看到许多身影，直至火炭的最后一点红光熄灭。
东方天之既白，姑娘悠悠醒来。
我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要我带她翻墙回去。想了想，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临走时，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我没有说什么，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想起了一句很美的句子。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油纸伞，谁撑着油纸伞，在这个夜晚飘过这街道？也许她是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选择一个冰冷的夜晚，彳亍，彳亍……
“雨不大，雨不大。”我说。
油纸伞停住了。她转过身来，蹙眉，抬头。
“雨不大。”我说,“放下你的伞吧，姑娘，春雨很温柔的。”
姑娘踟蹰着，很久，她问我：“你很懂雨，是么？”
春雨很粘，像冬天的雪，黏住我的头发。青石反射的水光，映照着姑娘怯怯的面容。
“也许，我懂。可是，我仍然觉得，我不懂。”我叹了口气，“这不足你收起油纸伞。”
“我们为什么要懂这个世界？我只需要一把伞就可以了。像这样一个夜晚，一把油纸伞足以保护我。”
“伞，是么？”
“这把油纸伞是我的朋友，他一直陪伴着我，不论春秋。这是很老很老的，陈旧，却不足以让我抛弃掉。你不明白一把伞对我来说的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你们享受惊险的人永远也不懂的意义。是的，今晚的雨不足以淋湿我。可是，我怕，你知道么？伞在我身边，我就感觉到依靠。他固然将我和世界隔开，我知道，这样我就不用受伤害了。我可以一个人安安稳稳的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们都不要我做，我只有把自己藏在伞里。我不想谁再抢走我的东西了。”
我说：“这个世界上，不仅有雨，我想还有彩虹。”
“你们就认为，彩虹就是我想要的？”
“也许，有其他的。”我看着姑娘不语，轻声问道：“你今夜为什么要出来？”
“娘亲想让我勇敢，我明白。可是她不明白，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天性，需要什么样的寄托。”
我低头无语，掂量我臆断的价值。我刚摆脱老人的“一”，转眼又试图用我的“一”去束缚别人。尽管，这是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姑娘。我再回头，油纸伞已消失在断桥的那头……
夜幕深了下去，临近街道的店铺基本上都已经歇业。这是一个享受天伦的美妙时刻，虽然下着春雨，可是，那些点着蜡烛的房间，在冰冷的街道上，显得多么温暖。我想，躺在温暖的房间里，听着风呼呼的声音，感受那似有若无的雨打房檐的温柔，就算已经进入梦乡，那也是像船泊在了安稳的船港。
雨天——
窗是黑夜的眼。
灯。
街边的酒肆还挂着灯笼，微弱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就像萤火虫一样。青石路上积存的水渍反射的冷光，和酒肆的安静一样寂寞。
我在街道上缓缓踱步，还是走进了那家酒肆。店主人是一个年已中年的大叔。这样称呼，对于我的年龄来说，还算合适，尽管我也不小了。十五岁离家，丢掉在天涯的那些年华，我是已经找不回来了。
大叔本已是昏昏欲睡，我坐下良久他才注意到我，连忙起身问我喝什么酒。我道自家酿酒便好。大叔取了一壶，并送了一碟花生米与我。
我轻抿了一口，赞道：“叔，您这酒气味芳香纯正，入口绵甜爽净，是好酒。”
“那是！咱家酒可是老工艺了，独此一家”。大叔喜道，“凡是喝过咱家酒的客人，都免不了带几斤酒走咧。”
我呵呵一笑：“那我也不免俗了。带个几斤回去，也算孝敬一下老人家了。”
大叔豪爽说道：“几十斤也没有问题。不过这位小哥，咱家也是卖了几十年的酒了，看你也眼熟，不过却记不清你是哪家人了。”
“家父姓秦，名安，字梦得。”
大叔竖然起敬：“原来是少将军啊。十多年没有见，咱家都快认不出来了。”
再回家，我才知道，父亲已经官至扬武将军。虽然官秩不算太高，不过也算衣锦还乡了。
母亲却看不见了。
我微微颔首，轻轻叹息道：“年华易逝，将近而立矣。”
大叔停下手里的伙计，从厨房里端出一碟干牛肉，又带上一壶酒，坐在我的对面。
“少将军啊，咱家这酒肆风风雨雨也几十年了，多的不说，瞧过的人可不少。像少将军这个时候来喝酒的人，哪个没个自己的心事。”
我默然不语，轻啜一口酿酒，抬头看了一眼大叔那张略带沧桑的脸，将目光投向街道的黑暗。
卖酒大叔也喝了一口，嚼起了他带出的牛肉。
“人生如蜉蝣寄于世间，渺小如沧海一粟。既哀生之须臾，何羡天地之悠悠。”
我感慨道：“叔所言真矣。”
大叔笑道：“这可不是咱家能说出的话。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位管家老爷路过咱家小店。咱家陪他喝了几盅。官老爷当真风流人物，只是略显消沉。话说来呢，少将军今天的情形与当年相差无几。”
我叹息道：“那他还说了什么？”
“他问我：‘知道流水与明月么’。”
听罢，我甚是疑惑，顺口问道：“那叔，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大叔呵呵一笑：“乡下人么，哪有官老爷思量的深。咱家就说，流水就是流水，明月就是明月嘛。这个，大家都知道的。”大叔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料官老爷却夸赞我，说世外之人，果然真者见智。他说：‘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红尘中人，却有几分神仙风采；语藏玄机，话天地至理，一番话不可谓不深刻。生命之短长，宇宙之变，而变与不变，只是看的角度不同罢了。人烦恼与否，也不过是对事物的诠释方式不同。或许，只是说乐观或者悲观罢了。
春雨如斯，爱之者喜，厌之者恶；喜之者乐，恶之者徒留哀伤。
“果然风流人物”。我端起酒杯，左手托住向大叔敬酒，轻抿一口，“想不到二十余年，大叔还记得如此清晰。”
大叔赧然一笑：“咳……官老爷走罢，随后就有一蓝衣人出现。他给我咱家一锭银子，让咱家转述官老爷的话，然后蓝衣人似乎很满意地离开了。这么有价值的话，咱家可不能忘。”
听到蓝衣人，我不禁回想到在天涯前后丧于我手的两个蓝衣人。他们都是不错的俊杰，却因为相同的原因丢去了性命。尤其是第二个叫傲天的蓝衣人，我还是很欣赏的。只不过不知道，命运是否安排他去了海之角——他念念不忘的地方。
酒肆屋檐的雨滴滴在了桌前的青石板上，将我从思绪带出。青石桥头的阵阵夜风，带走了我额头的酒意。
我起身向卖酒大叔请辞，他也不作挽留。而后，他替我打了约莫二斤的酿酒，让我代他向家父问安。
相似的情形，因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故事。当年的他们有什么样的故事，怎样的精彩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关心隐藏在夜幕下的我在天涯里追忆的世界。离家十余年，小镇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陌生感使我略略惆怅。
我走过青石桥，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两岸的房屋逐渐稀疏，我意识到已经出了小镇。岸堤在小镇里是有修缮的，而出了小镇，便是泥泞路。青草生长岸边，在春雨的滋润下幸福的呼吸，在我路过的时候亲吻我的裤管。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风吹伏河边的芦苇。一些相对高拔的垂柳，舞动着丝绦般的臂膀。柳芽大部分都长为柳叶了，在黑夜能隐约看出轮廓。
我继续往前，行走在冰冷的雨夜。漆黑本是它的颜色，而忽然出现的河灯却夺了它的炫目。刚开始时，河流飘过一盏河灯，灯光微弱似孤星，给我寂寞的共鸣；随着我继续往前走，河灯的数目越来越多，火红的暖色应在水波的波痕上，摇摇晃晃，炫丽夺目。河灯的周围霎时变得黑暗无比，光芒完全掩映了周遭的视野。一时间，我心里震动不已。这是人间的美丽，不同于“夜月”之前生长的那片山地湖——揉碎的月亮落在了湖里，那是冰冷的美。这是人间的温暖，尤其在这冰冷的雨夜。
我一个人。
小镇上游是莲塘村。莲塘村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莲塘——或许说湖泊更恰当一些。村落的对面是莲塘的下游，正是河的源头。源头处有一座桥叫状元桥，据说当年有一状元高中之前路过此桥，于是更名为状元桥。再之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从考证了。
恍惚间，我听到了隐约的歌声。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因为我好像听到了“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声音正好来自于状元桥。
我循声过去，歌声越来越清晰。我看到一位姑娘蹲在桥下的岸边，旁边放有一把油纸伞。她一边放着河灯，一边哼着歌谣。
我走到姑娘身后不远处，一直等到她唱完“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轻声问道：“姑娘为何来到此处？”
尽管感觉自己问的有些多余，但是也似乎找不了合适的话开口。在我想象的场景，那低头蹙眉的姑娘，她该是轻轻地回头，也许一言不发，也许会质问我为何打扰她，也许她又只是转过头，继续摆弄她的河灯……
事实上，姑娘仿佛受惊一般弄丢了她手上的河灯，河灯顿时被水浪打湿了一半。姑娘根本就来不及管我，很着急地去捡她的河灯。
我正尴尬中，她竟失足落入水中。事情发生太突然，我连忙轻身跃向河岸。虽然阿信废了我右手经脉，由于根基尚在，轻功之类的武功尚能使出，否则今晚姑娘也许就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葬身鱼腹。
我将她从水中捞起，她右手中还紧紧攥住她的河灯。世界瞬间安静的只剩下风声雨声潺潺流水声，姑娘一直低着头，头发搭住了她的脸庞。我呆呆地扶着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许久，我看到了一滴滴从她脸颊上滑落的泪。
终于，姑娘失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我的左手臂上，左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臂膀。时间仿佛停下来了，而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节奏鲜明的心跳声。“咚……咚……咚……”我们两个人一动不动，石化般的站在河边。天空依旧不停地飘着如絮的春雨，一点一点打湿我的头发。我抬头望了一下天空，黑魆魆一片，空空洞洞。低头看着几近挤进我怀里的姑娘，心里实在是几番内疚与惭愧。
我母亲曾告诉过我，状元桥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很久以前，状元的妻子送她丈夫进京赶考，长亭复长亭地送，一直送到了状元桥。状元心疼她的妻子，一定要与她作别。黄昏余暮，状元背着行囊走向远方，仅仅留下他的背影。据说，他的妻子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夜深。那个夜晚，有一仙女自天而降，告诉她，如果她能够往河里放九十九盏明灯，在放下第九十九盏灯的时候许下愿望，河神就能实现她的愿望。于是，她就做了九十九盏河灯从状元桥下顺流放下，她希望她丈夫能够考中状元，一家人团聚。果然一年后，京城就派人来接她，她幸福地和他丈夫生活在一起。
可是，自那以后，凡是往河里放九十九盏河灯的尝试都失败了，没有人获得河神的祝福。人们更多相信那只是传说，很少有人去尝试了。
我试图打破寂静，轻声问道：“姑娘，你这是第多少盏？”
姑娘哇的一声，哭的更伤心，一边用手锤我的胸膛，一边带着哭腔说道：“九十九盏，九十九盏，呜呜呜……你个坏人，你赔我的河灯，坏人……”
九十九盏，那是什么样的惋惜。我低头不语，默默承受她给我的伤害，只是期望心里的歉疚能够舒缓一些。关于期冀，我还是能够体会一些。当年明月下的希冀，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粉碎。而如今，我却是她生命中的变故。
我只好转移话题，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姑娘，这样下去，你会感染风寒的。”
她撕扯着我的衣服，试图来发泄她的悲伤。撕着撕着，她双手沿着我的双手蹲了下去，还怔怔地哭泣。
我脱下了我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春雨还在空中飘舞，而我的心已经系在了姑娘的身上。自从妻子故去，我的心已经软和了太多。我慢慢地蹲下身子，轻轻捋顺她的发际。她还在抽泣，眼圈已经红了。只是，我看到的这么一张十六七岁的清秀的脸，并不是我之前逢到的那位姑娘。
时缘巧合，造化弄人。
如果不是我认为她是她，我会冒昧打搅么？可是，为什么我还在怀想那位打着油纸伞的姑娘，是为她丁香花般幽怨的味道，还是为那超凡脱俗的身影？或许她本不属于这个世间，刚刚我也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如此思量着，我又愈发愧疚。只是因为一点点的小心思，偏偏在小姑娘祈福最关键的时候惊扰了她，而恰恰我又无法补偿。
虽然，那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终究有人会相信它。
“小姑娘，你再哭下去，河神就要难过了。”
小姑娘突然止住了哭泣，睁着大大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我被看的心虚，但我还是腆着脸皮继续编下去：“据说，每一条河的河神只能有一次机会替人世间的一个人完成祈福，一旦用了机会，就会受到天难。”
我瞄了一眼小姑娘的表情，见她听的认真，便安心下来继续讲：“天难就是上天给河神的限制，如果他继续为别人祈福，虽然许愿者愿望能够实现，可是许愿者要受到更大的灾难。所以，河神为了保护你才破坏你的祈福。你再哭下去，哭下去，河神的好心就要被你辜负了。”
小姑娘嘟哝一声：“他不想给我祈福，也不要乱破坏嘛，人家好伤心啊。”
我见小姑娘的情绪安定下来，便脸不红心不跳了。原来，说谎就这么简单，那会不会有人，一旦迷上了谎言，就一辈子活在谎言的世界里。
“小姑娘，如果你完成了你的祈福，河神又没有替你实现愿望，他会损失在人间的威信。他不想两难为神，所以就破坏了所有人的祈福。不然，为什么没有人成功放下九十九盏河灯。”
小姑娘略略思索一番，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然后很生气地站起来：“河神太可恶了，非要在我方第九十九盏河灯的时候派你来捣乱，害我白白伤心了那么久。你也坏，为什么不早点来？”
这是什么个逻辑，我都要被她弄醉了。果然，小孩子的逻辑完全不能按常理来推断，甚至情绪也是，前一刻还伤痛欲绝，此刻已然义愤填膺。
她愤然扔掉手中的河灯，对着河岸大声喊：“河神大坏神，就会欺负小姑娘。”
我哑然失笑。
夜风吹过河畔，河灯在水面上颠簸起伏，火焰忽明忽暗。春雨落在水面，点起了涟漪，打碎了河灯水面的倒影，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成片的芦苇在风的节奏里起伏，带着水汽吹向我们。
小姑娘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脸红红地对着我。她之前先是落水，而后又站在雨里好长时间，现在看来她已经感染风寒了。
小姑娘的手一直抓住我的臂膀，我示意她放开。可是她执拗不放，我只好说：“姑娘，毕竟男女有别，为了你的清白着想……”
我还来不及说完，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要跳起来。
“你是一个老大叔，说什么清白，你还欠着我呢，别想溜。”
还记着仇呢，还说我是老大叔，有那么老么。我有些被打败了，只得说：“你不放手，你的病会严重的。我送你回家，赶快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小姑娘提防地看着我，反而双手抱住了我的左手，嘟囔道：“你不能丢下我。”
我一脸无奈地说：“那我们至少先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好吗？”
小姑娘说：“这片地方我很熟悉，我知道有座很近的破庙。”
我们带上伞，一路安静地走到了破庙，只是，小姑娘一直紧紧地抱住我的手。
在破庙里，我们生起了火。小姑娘的脸已经越来越红，她已经越来越虚弱。我只得再蜕一件衣服与她。这个时候她反而很警觉地盯着我，好像我要做出什么事情一样。我什么的话也没有说，把衣服扔给她转身走出破庙。
过一会儿，小姑娘叫了我一声，示意我进去。她换上了我的衣服，口角发白地烤着火。
我坐到她对面，安安静静地添着柴禾。
过了片刻，我问道：“姑娘这么晚，为何还不愿回去，宁愿躲在这里？”
“谁说我不愿回去，只是暂时不想回去。”
我没有说话。
只是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又哭起来了：“娘亲要我嫁人，我这么小，我还不想嫁人。据说那人还大我十岁，我好怕，他会不会打我啊。”
听着她的讲述，我也蛮同情她的。她虽然不小，也是嫁人的年纪，不过她未来丈夫大她那么多，她有那样的担心也属正常。
那她今晚还能许什么愿望呢？
她本来的打算被我破灭，最后唯一的倚仗也失去了效力。所以，她才哭的那么伤心；所以，她才觉得我欠她；所以，她才不让我离开。
我能这么一直带着她么？
“老大叔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姑娘没有说话，我便自顾自唱起来。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唱罢，我便取出别在腰后的酒壶喝了一口。小姑娘说她也要喝，一把抢过去，“咕咕”地灌了一口。我也不加阻拦，这样子对她身体要好一点。
我走过去打算取回酒壶，不料又被她一把抓住手臂。她的头搭在我的肩头，很快就睡过去了，只是嘴里还不停嘟哝着梦话，好像还哼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一瞬间，我仿佛在跳动的火焰上看到许多身影，直至火炭的最后一点红光熄灭。
东方天之既白，姑娘悠悠醒来。
我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要我带她翻墙回去。想了想，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临走时，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我没有说什么，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