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做羽曦，可是除了阿妈，谁都没有这样叫过我。小时候呢，父王很忙，总是看不见他，连阿妈也看不见他。阿妈陪着我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抹泪，我就问阿妈是不是不开心啊。那个时候，我真是个傻瓜。阿妈哭了，肯定是因为难过啊。可是，我这么天真地问她，她就会笑，她笑起来了，我就不担心她不开心了。阿妈爱上了一个眼里没有她的男人，即使她死掉了，父王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嫁一个爱我的人。
阿妈过世以后，皇帝伯伯就赐封我为“公主”。没有了阿妈温柔的约束，我便开始放肆胡闹，可惜都引不起父王的注意。除了有一次我偷跑出王府，一个人翻进了轩月阁的院子里。
我在院子里碰见了一位好漂亮的姐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我就很畏惧她可是又想靠近她。姐姐看见了我，温柔地问我：“小妹妹，你是不是叫羽曦呢？”我点了点头，乖巧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姐姐弹奏的琴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可是都是听着听着就要我哭鼻子的。
我就问她：“姐姐，为什么你的琴声都这么悲伤呢？”她说：“因为姐姐在思念心爱的人啊。”我又问她：“那姐姐你思念的人爱不爱你呢？”她说：“他很爱很爱我，只是命运现在将我们分开了。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我继续问她：“可是姐姐，你怎么确定他爱你呢？”她莞尔说道：“因为我是月神呀，我拥有预言的能力。”
我连忙问她：“月神姐姐，会不会有人爱我呀？”
她说：“羽曦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的。”可是，这个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那个时候虽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懂阿妈对父王的感情。于是我又问：“姐姐，我想知道会不会有爱我的人，而我也爱他。就像姐姐和姐姐思念的人一样。”
她轻轻地抚摸了我的头，说道：“羽曦，你还小。”
“羽曦才不小呢。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嘛。”
“会有的。”
我惊喜地问道：“他是谁？”
“第一个让你哭泣的男人。”
我嘟着嘴问她：“为什么爱还会让我哭？”
“因为喜欢的笑容只会留在脸上，而最真挚的爱意必然是流在心底。”
“那他在哪里？”
“他在一个很遥远的安静地方。”
我又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
那日我从轩月阁离开回府，父王破天荒地发怒，并关了我的禁闭。若不是姑姑求情，我都不知道父王要关我多久。父王除了凶我以外，一点都不懂得爱。之后我便经常去姑姑那里，姑姑就会给我讲故事。姑姑讲的最多的就是晴公主的故事了，她说她是多么羡慕晴公主。我也羡慕晴公主，她可以跑出皇城，她可以去江湖上浪迹，还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姑姑也有喜欢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一次，我见姑姑一个人安静地仰望着天空，那表情像极了阿妈和月神姐姐。我就问姑姑：“姑姑，你是不是在想念心爱的人啊？”姑姑微笑着问我：“槐月为什么这么想呢？”
“姑姑思念的时候跟阿妈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我很失落地说，“可是，父王似乎都不把阿妈放在心上。不知道为什么阿妈还那么爱着父王？”
姑姑就摸着我的头发说道：“槐月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我那天缠着姑姑问她，我长大了会懂什么。姑姑不愿意告诉我，她说我终会懂的。
我终于醒了过来，在最深处的梦里，絮絮叨叨都是公主的话。原以为是和公主共赴黄泉路上她的独白，醒来才知道是一次深沉的梦境。大多数破碎的梦境醒来后，都会忘记一切。然而我却把她的话记得那么清晰，就好像贴在我耳边轻轻述说一样，尤其是她的名字。
在跌落悬崖时最后的画面莫过于许少龙杵着棒子跪在崖边的呐喊，之后便是我紧紧地抱住公主跌落悬崖。她一直叫痛，殊不知我才是如上刀山的人。我已经忘去我到底撞到了多少棵树，碰到多少岩石，那疼痛到麻木留下的信念竟然是保护我怀里的人。
我以为我会死，然而并没有。睁开眼看着公主发着呆坐在我身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变得红肿。我看着她的消瘦，一时心里难过忘记了她公主的身份，竟艰难举起手抚摸她憔悴的脸。她下意识地双手握住我的手掌，才惊地发现我醒过来。她死死地抱住我，一时泪如泉涌。
过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她睡过去了。我侧脸看看周围，才发现我和她呆在一个很浅的山洞里面，仅仅能够遮风挡雨。山洞外此时正是星光漫天，朦胧的星光落在这幽深的山涧中。夜里，山里的虫鸣此起彼伏，我听着这自然的歌子，也忍不住倦意睡去了。
一夜过去，公主还未醒来，娇生惯养的她想来也没有受过这般罪。见她睡的如此香甜，我也不敢随便乱动，生怕她突然被我惊醒。
清晨的阳光穿过她的头发，影子在风间摇晃。轻雾笼罩的山林里鸟雀吱吱叫着，把世界描绘的如此美丽。闻着公主身上淡淡的香味，我的心神难以宁静下来，就好像明月下澎湃的海平面。我把脸偏向一侧，不一会儿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响了，怎么也控制不了。
公主终于醒了，惺忪的睡眼睁开看着我的眼睛；突然间她便红透了脸，连忙站起来跑出山洞。我这才得以动一下我僵硬的身体，可我也想不到我竟然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直起身子，而我已经痛得满额冷汗。我检查了下自己的身子，发现全身除了伤口便是瘀痕，甚至我脸上也被岩石擦了几处痕迹。
我这才蹒跚走出这浅浅的山洞，公主已经去山涧边洗好脸过来了。看着她尚安好，我的心里便流过一阵暖意。我对她莞尔一笑，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擦肩而过。
我也走到山涧边，蓝幽幽的溪水极其冰冷。我也该将身体洗一下，否则伤口愈合会大受阻碍。虽然已是春末夏初，气候已经比较温暖，衣衫单薄也无差。不过我的衣衫在跌落悬崖的时候被刮得支离破碎，显然在公主面前是极其不雅的。我清洗完伤口瘀痕之后，便在山涧旁为这衣服发了一会儿愁。
不料，公主却等不及跑来寻我，一见我赤身裸体蹲在山涧旁，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我下意识地跳入山涧，却见水中游着几条白鱼，心中当真激动万分。我抓了两条鱼上岸，穿上几乎碎成布条的衣服，这才回到山洞。
公主一见我回来了，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然而一会儿脸就红了。我把刚洗好的鱼串好架在了一旁，找了些干草开始取火。因为没有佐料，烤出的鱼毕竟平淡无味。公主只吃了一小半便把她手里的鱼腾给了我。那个时候我正好吃完整个一条鱼，她小声地说：“我吃不完，你能把这都吃掉吗？”她将烤鱼让给我之后，便微笑看着我吃，这倒是令我颇为尴尬。
吃完鱼之后我到四周走了一番察看地形，虽然我身体没有恢复，但补充食物之后状态已经好了很多。现在的情形不像前几次昏迷，不是毒药便是内伤，这回单纯的外伤凭借我坚实的内功根底，想必要不多时便能彻底恢复了吧。
我和公主跌落在了一条深深的峡谷里面，两边是茂密的山林悬崖，中间有一条清澈的山涧。若是如此，只需计算当天落崖时的时刻便能判断方向爬上小次山，按照原路再返回即可。然而我看了看洁白的云朵飘在山腰，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这么高的地方都没有摔死，我的命还真是够硬。我心里自嘲着回到山洞，公主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连忙道歉：“公主息怒，卑职去四周察看地形去了。”
公主低下头，语气软弱地说：“你不要丢下我。”
我信誓旦旦地说：“纵卑职万死，也将保护公主安全。”
“你不要乱说话，我相信你。”公主说罢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地发着呆。我也安静地坐在山洞里，盘腿便开始调气修养。
下午我要去打猎，顺便采些浆果回来，公主无论如何都要跟上来。我想了想，我们终究要离开这个山谷的，并不会在这里常住的。可是，我突然发现在这之前我竟下意识地认为我们会住在这里，就像在那遥远的天涯一样，这对我来说似乎也是很美的。
公主步履蹒跚地跟在我身后，她走得很慢似乎也是为了掩盖她刮破的裤子。我看见她大腿膝盖上也同样是伤口瘀痕。我想在跌落山崖的时候，我怀抱着她其实护不了她全部的身体的，心念于此，不由生出怜惜之情。
自从上山之后，公主性情便开始转变，跌落山崖之后刁蛮任性更是消失不见，反而更像一个贤淑温柔的姑娘。我的话本不多，她似乎也没有打算跟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沿着山涧顺着水流的方向前进。然而原始的山林溪水并不如外面开阔的河流，这些石头还没有经过长长的打磨，还没有变成鹅卵石，更没有变成砂石甚至细沙。公主本来腿部不利，道路又崎岖不堪，她虽然咬牙走了好长一截，然而还是被山涧旁石头上的青苔给摔倒了。
公主坐在原地暗暗哭泣，见我回头转来更是泪如雨下。我刚靠近她她就抱住我，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静静地抱着她。后来我只得背着她往前走，她采了一朵花趴在我背上哼着调子，开心得像只蝴蝶。
眼见天色渐暗，我也顾不得她的感受，于是找了一块开阔宽敞的平坦地方把她留下。自己去打了一只山鸡，也顺便采了一些外敷的草药。我也怕公主等急了，拾了一些干柴便赶紧往回赶。
所幸公主并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安静地看我拾掇晚餐。山鸡的味道要要好过白鱼的，尤其是黄油滋滋的样子。公主不仅吃掉了一只大腿，还啃掉一只翅膀。火光间，我透过迷离的气体看着她闪烁的面容，竟是说不出的留念。我竭力摇了摇头，把脑海的绮念排除。
我添了些干柴，把草药处理后走到公主面前。她抬头看着我，我傻傻地不知所措，差点忘记了我过来是为了什么。公主站了起来，跳到火堆旁边，我才看见她已经把长长的裤腿撕掉，剩下短短的裤子仅仅能够遮住大腿，甚至连膝盖都遮不了。
我下意识问道：“你要干什么？”
公主狡黠地笑了笑：“你猜？”
说罢，公主便围着火堆跳起了舞，她虽然没有唱歌，但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混着山间的晚风，正奏唱着清新的音乐。淡淡的星光落在她优美的舞姿之上，旋转的她就像是灵动的精灵。虽然这短裤在世间于礼不合，但这妆饰着她修长的大腿，无时不显她的风姿绰约。
半晌，她才跳完舞步，我才惊醒过来，手里还呆呆地拿着草药。
她问我：“好不好看。”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要她坐下。她的裤腿已经裁掉，裸露的腿部大多都是淤青。我蹲下身子抓住她的脚，她知道我是要替她敷药，也并没有抗拒。
“少将军，你还记得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吗？”
我本专心地替她敷药，一听她说话下意识地回到：“嗯，什么？”
“我是说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东营遇见的时候吗？”
“记得，不过有些日子了。”
“我费尽心思溜到军器监，连‘天诛’都没有摸热，就被你夺过去了。你真是太讨厌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又提起往事，但我还是得谨慎万分，于是一边敷药一边道歉：“卑职不知公主身份，冒犯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仰头看着星空说道：“你非但把我惹怒了，还把我吓哭了，我真想把你大卸八块。”她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后来每次见到少将军，少将军都以礼相待。听姑姑说，你也曾浪迹江湖，可又为何跟朱铭文他们一样呢？”
“你是公主，而我是一介武夫，理应如此。”
“可你并不开心。在东营的日子里，你除了发呆便是喝酒，难道不是吗？”
“不知公主如何得知？”
公主幽幽说道：“其实我有很多次来找你，可是最后，我又自己回去了。刚开始，我还担心你因‘天诛’的事情生我的气；然而那次王戾的喜宴，我偷偷从家里跑来，你却彻底把我惹生气了。”
“卑职不知。”
似乎公主并不喜欢我用“卑职”二字，她突然不说话了，神情变得忧郁起来了。我替她擦完药之后又出去拾了些柴禾回来。这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的，尤其是公主的衣衫如此单薄。
热闹的虫鸣似乎也偃旗息鼓了，耳旁大多是风声和水流声，若不是眼前的火苗的忽忽声，还真是显得有些冰冷寂寞。公主抱着双腿坐在火堆旁，眼皮已经搭下。我走到她身边，把我破碎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腿上。不得已，我只得坐下让她靠着我。
我开始回想着我与她见面的每一幕，东营、王戾府邸、普明寺、白马寺、猴儿镇、小次山……除了上小次山之前，每一次相见都短如刹那芳华，可不得不说，她已经在我心里驻扎了下来。但她是公主，我连一点念头都不敢想象。
不知不觉间，公主已经缠住了我整条左臂，我本欲想些其他事情，但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不多时我也自己睡过去了。
次日，我们又继续沿着山涧水流的方向继续向前，也不知道会不会像去年春天那样兜兜弯弯的山谷，等我回到湖堤小屋的时候已是暮春。公主的腿还未好，我只得继续背着她。可她没有采花，也没有哼着歌，只是用头贴着我的后背安静不说话。
我们沿着山涧找到了一处深潭，面积还是比较大的，不过若说是湖又显得小些。虽然在远处看是墨绿色的深潭，可走近时仍是一汪透明的清水。我把公主放下来，让她好好歇息，我去抓几条鱼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却发现她走到深潭的另一边去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我提着鱼走过去，她指着岸边水中的晶体问道：“你看这里面有好多这样的石头，都是透明的，挺好看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沉积的石盐，兴奋地捡起两块捏碎，说道：“真是太好了。有这东西我们便不必为食物发愁了。”
公主也捡起一块，对着阳光看着这层状的晶体，问道：“这是什么？”
我解释道：“这是石盐，主要成分便是盐。以前我在天涯的时候，门口的湖里便能找到这种晶石。这些石盐纯度还是挺高的，用来烧鸡烤鱼绝对没有问题。”
我找了些芋头叶包了几块石盐，然后便去生火烤鱼。公主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看着我，突然她问道：“你刚才说的‘天涯’是什么样的地方？”
“天涯是一座山谷，因为离人世太远太远，所以取名天涯。”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吗？”
“是啊，人很少，所以就显得很安静。刚开始的时候，山谷里有三个人。老人去世以后，就只剩两个人。后来，她也去世了。整个山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在那里待了七年。后来想明白了，我就出谷了。”
“是吗？”公主低头看着脚，幽幽地说道。
我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吧。过一个人的生活就是一个人住在湖边的小屋，一个人种菜，一个人砍柴，一个人喝酒，一个人舞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相同的风景，思念同一个人，其实还是有些孤独寂寞的。”
“少将军。”
“嗯？”
“你可以跟我讲讲你在天涯的生活吗？”
天涯的故事并不多，我从进入山谷开始讲起，包括遇见老人和婉儿，修习剑艺，老人伤复病逝，蓝傲云入谷，婉儿去世，七年的空白，山地湖与阿信的相见，蓝傲天入谷求药，姜尚香的死去，一直说到出谷。
“怪不得，蓝家那臭老头非要跟你打，原来你还杀了人。”
“如果那时候是这样的心境，懂得生命的可贵，也许便不会滥杀人了，也许便会放他们走了，而也许我就不会失去她了。”我把手里的烤鱼递给公主，说道：“可那样我又不会出谷了，也不会有这样的心境了。”
“这鱼不好吃。”
我把我手里的鱼递给她，她接过去之后啃一口又说：“还是不好吃。”
我眉头一皱，心想公主锦衣玉食惯了，这鱼这么粗糙，真是难为她。正寻思着是否需要采些佐料，若是能够找到一些香料，想必味道会好很多。
不过此时公主却说笑道：“但比起昨天早上的，已经好吃很多了。”
听着这样的安慰，我稍稍失落道：“是吗？”
“阿信吃你做的烤鱼吗？”
“如果我做的话，他肯定会吃。当然，它会喝点茶，甚至喝点酒。”
“真是只奇怪的猩猩，真想摸摸他。可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拿剑砍我呢？那我肯定跑不过他。”
“很久没有看见他了，不知道再见面他还能不能认出我。”
“最心爱的‘夜月’一直在他身边，阿信可真幸福。你说，夜月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漫天的繁星一样？”
“不管夜月以后会是什么模样，那一定会是一棵美丽的树，就跟这美丽的世界一样。”
远处云气迷蒙，杂树丛生，高高的乔木与低低的灌木参差不齐。鸟儿在深林中欢唱，虫儿在隐秘处弹唱，一派静谧和谐的模样。风儿轻轻地吹过深潭，涟漪在荡漾着午后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绿树青草，倒映着蓝天白云。深潭的下游是湍急的山涧，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涧中的石头，溅起晶莹的水珠。水流声哗哗哗，纯净的自然声音与鸟语虫鸣协奏了这美妙的旋律。
“我也想唱那首歌，你教给我，好吗？”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我的心被公主轻哼的歌谣柔化，不像母亲的温暖，也不似婉儿给我的怀念，而像一种若有似无的丝线温柔地缠着我的心房，在她轻轻地哼唱下，仿佛不可自拔。
公主突然问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嗯？”
“我叫羽曦。”
阿妈过世以后，皇帝伯伯就赐封我为“公主”。没有了阿妈温柔的约束，我便开始放肆胡闹，可惜都引不起父王的注意。除了有一次我偷跑出王府，一个人翻进了轩月阁的院子里。
我在院子里碰见了一位好漂亮的姐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我就很畏惧她可是又想靠近她。姐姐看见了我，温柔地问我：“小妹妹，你是不是叫羽曦呢？”我点了点头，乖巧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姐姐弹奏的琴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可是都是听着听着就要我哭鼻子的。
我就问她：“姐姐，为什么你的琴声都这么悲伤呢？”她说：“因为姐姐在思念心爱的人啊。”我又问她：“那姐姐你思念的人爱不爱你呢？”她说：“他很爱很爱我，只是命运现在将我们分开了。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我继续问她：“可是姐姐，你怎么确定他爱你呢？”她莞尔说道：“因为我是月神呀，我拥有预言的能力。”
我连忙问她：“月神姐姐，会不会有人爱我呀？”
她说：“羽曦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的。”可是，这个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那个时候虽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懂阿妈对父王的感情。于是我又问：“姐姐，我想知道会不会有爱我的人，而我也爱他。就像姐姐和姐姐思念的人一样。”
她轻轻地抚摸了我的头，说道：“羽曦，你还小。”
“羽曦才不小呢。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嘛。”
“会有的。”
我惊喜地问道：“他是谁？”
“第一个让你哭泣的男人。”
我嘟着嘴问她：“为什么爱还会让我哭？”
“因为喜欢的笑容只会留在脸上，而最真挚的爱意必然是流在心底。”
“那他在哪里？”
“他在一个很遥远的安静地方。”
我又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
那日我从轩月阁离开回府，父王破天荒地发怒，并关了我的禁闭。若不是姑姑求情，我都不知道父王要关我多久。父王除了凶我以外，一点都不懂得爱。之后我便经常去姑姑那里，姑姑就会给我讲故事。姑姑讲的最多的就是晴公主的故事了，她说她是多么羡慕晴公主。我也羡慕晴公主，她可以跑出皇城，她可以去江湖上浪迹，还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姑姑也有喜欢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一次，我见姑姑一个人安静地仰望着天空，那表情像极了阿妈和月神姐姐。我就问姑姑：“姑姑，你是不是在想念心爱的人啊？”姑姑微笑着问我：“槐月为什么这么想呢？”
“姑姑思念的时候跟阿妈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我很失落地说，“可是，父王似乎都不把阿妈放在心上。不知道为什么阿妈还那么爱着父王？”
姑姑就摸着我的头发说道：“槐月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我那天缠着姑姑问她，我长大了会懂什么。姑姑不愿意告诉我，她说我终会懂的。
我终于醒了过来，在最深处的梦里，絮絮叨叨都是公主的话。原以为是和公主共赴黄泉路上她的独白，醒来才知道是一次深沉的梦境。大多数破碎的梦境醒来后，都会忘记一切。然而我却把她的话记得那么清晰，就好像贴在我耳边轻轻述说一样，尤其是她的名字。
在跌落悬崖时最后的画面莫过于许少龙杵着棒子跪在崖边的呐喊，之后便是我紧紧地抱住公主跌落悬崖。她一直叫痛，殊不知我才是如上刀山的人。我已经忘去我到底撞到了多少棵树，碰到多少岩石，那疼痛到麻木留下的信念竟然是保护我怀里的人。
我以为我会死，然而并没有。睁开眼看着公主发着呆坐在我身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变得红肿。我看着她的消瘦，一时心里难过忘记了她公主的身份，竟艰难举起手抚摸她憔悴的脸。她下意识地双手握住我的手掌，才惊地发现我醒过来。她死死地抱住我，一时泪如泉涌。
过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她睡过去了。我侧脸看看周围，才发现我和她呆在一个很浅的山洞里面，仅仅能够遮风挡雨。山洞外此时正是星光漫天，朦胧的星光落在这幽深的山涧中。夜里，山里的虫鸣此起彼伏，我听着这自然的歌子，也忍不住倦意睡去了。
一夜过去，公主还未醒来，娇生惯养的她想来也没有受过这般罪。见她睡的如此香甜，我也不敢随便乱动，生怕她突然被我惊醒。
清晨的阳光穿过她的头发，影子在风间摇晃。轻雾笼罩的山林里鸟雀吱吱叫着，把世界描绘的如此美丽。闻着公主身上淡淡的香味，我的心神难以宁静下来，就好像明月下澎湃的海平面。我把脸偏向一侧，不一会儿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响了，怎么也控制不了。
公主终于醒了，惺忪的睡眼睁开看着我的眼睛；突然间她便红透了脸，连忙站起来跑出山洞。我这才得以动一下我僵硬的身体，可我也想不到我竟然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直起身子，而我已经痛得满额冷汗。我检查了下自己的身子，发现全身除了伤口便是瘀痕，甚至我脸上也被岩石擦了几处痕迹。
我这才蹒跚走出这浅浅的山洞，公主已经去山涧边洗好脸过来了。看着她尚安好，我的心里便流过一阵暖意。我对她莞尔一笑，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擦肩而过。
我也走到山涧边，蓝幽幽的溪水极其冰冷。我也该将身体洗一下，否则伤口愈合会大受阻碍。虽然已是春末夏初，气候已经比较温暖，衣衫单薄也无差。不过我的衣衫在跌落悬崖的时候被刮得支离破碎，显然在公主面前是极其不雅的。我清洗完伤口瘀痕之后，便在山涧旁为这衣服发了一会儿愁。
不料，公主却等不及跑来寻我，一见我赤身裸体蹲在山涧旁，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我下意识地跳入山涧，却见水中游着几条白鱼，心中当真激动万分。我抓了两条鱼上岸，穿上几乎碎成布条的衣服，这才回到山洞。
公主一见我回来了，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然而一会儿脸就红了。我把刚洗好的鱼串好架在了一旁，找了些干草开始取火。因为没有佐料，烤出的鱼毕竟平淡无味。公主只吃了一小半便把她手里的鱼腾给了我。那个时候我正好吃完整个一条鱼，她小声地说：“我吃不完，你能把这都吃掉吗？”她将烤鱼让给我之后，便微笑看着我吃，这倒是令我颇为尴尬。
吃完鱼之后我到四周走了一番察看地形，虽然我身体没有恢复，但补充食物之后状态已经好了很多。现在的情形不像前几次昏迷，不是毒药便是内伤，这回单纯的外伤凭借我坚实的内功根底，想必要不多时便能彻底恢复了吧。
我和公主跌落在了一条深深的峡谷里面，两边是茂密的山林悬崖，中间有一条清澈的山涧。若是如此，只需计算当天落崖时的时刻便能判断方向爬上小次山，按照原路再返回即可。然而我看了看洁白的云朵飘在山腰，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这么高的地方都没有摔死，我的命还真是够硬。我心里自嘲着回到山洞，公主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连忙道歉：“公主息怒，卑职去四周察看地形去了。”
公主低下头，语气软弱地说：“你不要丢下我。”
我信誓旦旦地说：“纵卑职万死，也将保护公主安全。”
“你不要乱说话，我相信你。”公主说罢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地发着呆。我也安静地坐在山洞里，盘腿便开始调气修养。
下午我要去打猎，顺便采些浆果回来，公主无论如何都要跟上来。我想了想，我们终究要离开这个山谷的，并不会在这里常住的。可是，我突然发现在这之前我竟下意识地认为我们会住在这里，就像在那遥远的天涯一样，这对我来说似乎也是很美的。
公主步履蹒跚地跟在我身后，她走得很慢似乎也是为了掩盖她刮破的裤子。我看见她大腿膝盖上也同样是伤口瘀痕。我想在跌落山崖的时候，我怀抱着她其实护不了她全部的身体的，心念于此，不由生出怜惜之情。
自从上山之后，公主性情便开始转变，跌落山崖之后刁蛮任性更是消失不见，反而更像一个贤淑温柔的姑娘。我的话本不多，她似乎也没有打算跟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沿着山涧顺着水流的方向前进。然而原始的山林溪水并不如外面开阔的河流，这些石头还没有经过长长的打磨，还没有变成鹅卵石，更没有变成砂石甚至细沙。公主本来腿部不利，道路又崎岖不堪，她虽然咬牙走了好长一截，然而还是被山涧旁石头上的青苔给摔倒了。
公主坐在原地暗暗哭泣，见我回头转来更是泪如雨下。我刚靠近她她就抱住我，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静静地抱着她。后来我只得背着她往前走，她采了一朵花趴在我背上哼着调子，开心得像只蝴蝶。
眼见天色渐暗，我也顾不得她的感受，于是找了一块开阔宽敞的平坦地方把她留下。自己去打了一只山鸡，也顺便采了一些外敷的草药。我也怕公主等急了，拾了一些干柴便赶紧往回赶。
所幸公主并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安静地看我拾掇晚餐。山鸡的味道要要好过白鱼的，尤其是黄油滋滋的样子。公主不仅吃掉了一只大腿，还啃掉一只翅膀。火光间，我透过迷离的气体看着她闪烁的面容，竟是说不出的留念。我竭力摇了摇头，把脑海的绮念排除。
我添了些干柴，把草药处理后走到公主面前。她抬头看着我，我傻傻地不知所措，差点忘记了我过来是为了什么。公主站了起来，跳到火堆旁边，我才看见她已经把长长的裤腿撕掉，剩下短短的裤子仅仅能够遮住大腿，甚至连膝盖都遮不了。
我下意识问道：“你要干什么？”
公主狡黠地笑了笑：“你猜？”
说罢，公主便围着火堆跳起了舞，她虽然没有唱歌，但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混着山间的晚风，正奏唱着清新的音乐。淡淡的星光落在她优美的舞姿之上，旋转的她就像是灵动的精灵。虽然这短裤在世间于礼不合，但这妆饰着她修长的大腿，无时不显她的风姿绰约。
半晌，她才跳完舞步，我才惊醒过来，手里还呆呆地拿着草药。
她问我：“好不好看。”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要她坐下。她的裤腿已经裁掉，裸露的腿部大多都是淤青。我蹲下身子抓住她的脚，她知道我是要替她敷药，也并没有抗拒。
“少将军，你还记得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吗？”
我本专心地替她敷药，一听她说话下意识地回到：“嗯，什么？”
“我是说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东营遇见的时候吗？”
“记得，不过有些日子了。”
“我费尽心思溜到军器监，连‘天诛’都没有摸热，就被你夺过去了。你真是太讨厌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又提起往事，但我还是得谨慎万分，于是一边敷药一边道歉：“卑职不知公主身份，冒犯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仰头看着星空说道：“你非但把我惹怒了，还把我吓哭了，我真想把你大卸八块。”她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后来每次见到少将军，少将军都以礼相待。听姑姑说，你也曾浪迹江湖，可又为何跟朱铭文他们一样呢？”
“你是公主，而我是一介武夫，理应如此。”
“可你并不开心。在东营的日子里，你除了发呆便是喝酒，难道不是吗？”
“不知公主如何得知？”
公主幽幽说道：“其实我有很多次来找你，可是最后，我又自己回去了。刚开始，我还担心你因‘天诛’的事情生我的气；然而那次王戾的喜宴，我偷偷从家里跑来，你却彻底把我惹生气了。”
“卑职不知。”
似乎公主并不喜欢我用“卑职”二字，她突然不说话了，神情变得忧郁起来了。我替她擦完药之后又出去拾了些柴禾回来。这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的，尤其是公主的衣衫如此单薄。
热闹的虫鸣似乎也偃旗息鼓了，耳旁大多是风声和水流声，若不是眼前的火苗的忽忽声，还真是显得有些冰冷寂寞。公主抱着双腿坐在火堆旁，眼皮已经搭下。我走到她身边，把我破碎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腿上。不得已，我只得坐下让她靠着我。
我开始回想着我与她见面的每一幕，东营、王戾府邸、普明寺、白马寺、猴儿镇、小次山……除了上小次山之前，每一次相见都短如刹那芳华，可不得不说，她已经在我心里驻扎了下来。但她是公主，我连一点念头都不敢想象。
不知不觉间，公主已经缠住了我整条左臂，我本欲想些其他事情，但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不多时我也自己睡过去了。
次日，我们又继续沿着山涧水流的方向继续向前，也不知道会不会像去年春天那样兜兜弯弯的山谷，等我回到湖堤小屋的时候已是暮春。公主的腿还未好，我只得继续背着她。可她没有采花，也没有哼着歌，只是用头贴着我的后背安静不说话。
我们沿着山涧找到了一处深潭，面积还是比较大的，不过若说是湖又显得小些。虽然在远处看是墨绿色的深潭，可走近时仍是一汪透明的清水。我把公主放下来，让她好好歇息，我去抓几条鱼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却发现她走到深潭的另一边去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我提着鱼走过去，她指着岸边水中的晶体问道：“你看这里面有好多这样的石头，都是透明的，挺好看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沉积的石盐，兴奋地捡起两块捏碎，说道：“真是太好了。有这东西我们便不必为食物发愁了。”
公主也捡起一块，对着阳光看着这层状的晶体，问道：“这是什么？”
我解释道：“这是石盐，主要成分便是盐。以前我在天涯的时候，门口的湖里便能找到这种晶石。这些石盐纯度还是挺高的，用来烧鸡烤鱼绝对没有问题。”
我找了些芋头叶包了几块石盐，然后便去生火烤鱼。公主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看着我，突然她问道：“你刚才说的‘天涯’是什么样的地方？”
“天涯是一座山谷，因为离人世太远太远，所以取名天涯。”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吗？”
“是啊，人很少，所以就显得很安静。刚开始的时候，山谷里有三个人。老人去世以后，就只剩两个人。后来，她也去世了。整个山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在那里待了七年。后来想明白了，我就出谷了。”
“是吗？”公主低头看着脚，幽幽地说道。
我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吧。过一个人的生活就是一个人住在湖边的小屋，一个人种菜，一个人砍柴，一个人喝酒，一个人舞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相同的风景，思念同一个人，其实还是有些孤独寂寞的。”
“少将军。”
“嗯？”
“你可以跟我讲讲你在天涯的生活吗？”
天涯的故事并不多，我从进入山谷开始讲起，包括遇见老人和婉儿，修习剑艺，老人伤复病逝，蓝傲云入谷，婉儿去世，七年的空白，山地湖与阿信的相见，蓝傲天入谷求药，姜尚香的死去，一直说到出谷。
“怪不得，蓝家那臭老头非要跟你打，原来你还杀了人。”
“如果那时候是这样的心境，懂得生命的可贵，也许便不会滥杀人了，也许便会放他们走了，而也许我就不会失去她了。”我把手里的烤鱼递给公主，说道：“可那样我又不会出谷了，也不会有这样的心境了。”
“这鱼不好吃。”
我把我手里的鱼递给她，她接过去之后啃一口又说：“还是不好吃。”
我眉头一皱，心想公主锦衣玉食惯了，这鱼这么粗糙，真是难为她。正寻思着是否需要采些佐料，若是能够找到一些香料，想必味道会好很多。
不过此时公主却说笑道：“但比起昨天早上的，已经好吃很多了。”
听着这样的安慰，我稍稍失落道：“是吗？”
“阿信吃你做的烤鱼吗？”
“如果我做的话，他肯定会吃。当然，它会喝点茶，甚至喝点酒。”
“真是只奇怪的猩猩，真想摸摸他。可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拿剑砍我呢？那我肯定跑不过他。”
“很久没有看见他了，不知道再见面他还能不能认出我。”
“最心爱的‘夜月’一直在他身边，阿信可真幸福。你说，夜月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漫天的繁星一样？”
“不管夜月以后会是什么模样，那一定会是一棵美丽的树，就跟这美丽的世界一样。”
远处云气迷蒙，杂树丛生，高高的乔木与低低的灌木参差不齐。鸟儿在深林中欢唱，虫儿在隐秘处弹唱，一派静谧和谐的模样。风儿轻轻地吹过深潭，涟漪在荡漾着午后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绿树青草，倒映着蓝天白云。深潭的下游是湍急的山涧，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涧中的石头，溅起晶莹的水珠。水流声哗哗哗，纯净的自然声音与鸟语虫鸣协奏了这美妙的旋律。
“我也想唱那首歌，你教给我，好吗？”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我的心被公主轻哼的歌谣柔化，不像母亲的温暖，也不似婉儿给我的怀念，而像一种若有似无的丝线温柔地缠着我的心房，在她轻轻地哼唱下，仿佛不可自拔。
公主突然问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嗯？”
“我叫羽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