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三年，岁逢大旱，农田裂土干涸，秧苗不生，杂草不长。
七月，漠域再次扣边；军情十万火急。父亲离京驻守边疆已经九月有余，羽曦临产在即，他暂时也无法回京。我曾向父亲请教孩子的名字，他说若是男孩的话，单字名“风”；若为女孩，单字为“云”。七月末，羽曦生下一个男孩，依照父亲的意思，为他取名为“秦风”。秦风的名字送到皇城之后，很快就被核准了。
我们希望他能够在我们的守护下，在帝国的天地里像风一样自由。
九月，豫州汝南郡向兵部呈来一份紧急军情。据军报称，有一男子姓高名顺，纠结了一帮流匪号称“陷阵营”。陷阵营于八月抢了南遁县士绅张员外的庄园粮田；后数日，又抢劫了南顿县几家庄园。当地士绅豪强纷纷感到不安，请求当地官府剿匪。南顿县府组织三百府丁围剿流匪，岂不知流匪竟然聚集了七八千人。三百人丢盔弃甲逃回两百人，流匪趁乱攻入南顿县府衙，知县张士离在乱军中死去。
实际上，这并不是九月收到的唯一军情。自秋收时分来临，并、兖、豫三州叛乱屡镇不止，如今灾民流匪呈现燎原之势。京卫营四大营之二的北营、西营已经抽调去漠域边境，如今仅剩东营、南营和虎卫营镇守京都。
豫州军报传来，东营徐开德将军便组织军事会议，传达兵部指令，决议向并州增派第一旅风泽团，并州军务由第一旅曹文达将军全权负责。第三旅离火团调赴兖州。
前年年末风雷团调往并州之后，折损千又五百，就地募兵买马，不在话下；今年四月，增派第一旅风山团；此番调令下来，第一旅全员派出。自此算来，东营仅剩一旅六团之兵。
军事会议完之后，徐开德将军呼唤我，轻松地对我一笑：“畅幽，你家小公子现在可长得壮实？”
“有赖大将军关心，小儿身体健硕。有公主照顾，自然事事安心。”
“如此甚好。我东营驻扎京都，离家颇近，有空就多回回家看看。”
“多谢大将军。”
我回到第一纵队驻地，韦联便急急跑来问我：“少将军，我们几时出发？我听说隔壁第一旅的风泽团已经拔营准备出发了。”
我笑了笑：“你们就这么想去打仗吗？”
莫坤说：“老子们天天训练，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天天练兵不打仗，就在地里瞎折腾。咱兄弟们现在都憋着一口气。咱们士气高涨，一旦出马肯定准没跑儿。”
我望向刀疤李，他一脸阴沉没有说话。
“这回确实没有轮到我们。”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更希望我们的武器是抵御漠域的敌人，而不是把屠刀挥向自己的同胞。”
韦联一听，急忙大声对我喝道：“秦将军。”他停了片刻，自觉不对，脸色舒缓了一些，又说：“三纲五常，人伦之礼；不忠不孝，祸国殃民。此等乱臣贼子，难道不是我们的敌人吗？将军。”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幕：一只白头巨猿在战场上吼叫穿梭，刀戟箭雨在它身边落下，战火纷飞；它随意地抓起了身边的士兵，士兵在他的手上挣扎呼喊，然后被撕裂；那血气瞬间渲染了整片天幕。我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我想起了羽曦在绿林寨对着我说：“这些都是帝国的刁民。然而他们生在帝国，长在帝国，现在却一心想着谋反。凡是不忠于帝国的人都不值得可惜。”
我低下头说道：“韦将军，你说得对。这战火可能就要来了，让兄弟们做好准备吧。”
晚上我回到了府中，羽曦问了我军中的事情。
我怀抱着羽曦，望了一眼襁褓里的风儿。他正安稳地睡着；嘴角是安静而浅浅的笑容。
羽曦不安地说：“听说外面乱糟糟的，不知道这些流匪哪天就打到京都来了。你知道吗，因为榆林神剑军的事情，父皇已经发了几次火了，听说有几次他都想砍了风雷团的岳大千。”
“羽曦，不要担心。以帝国重器之威，谅这些乱民宵小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自并州以西东至豫州，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但如今东营已经出兵分别前往并、兖二州平叛，而南营出了足足一个旅的兵力前往豫州。尽管流匪叛军人数虽多，但兵甲不全，训练不足，进退难免失度。以有虞击无虞，好比以石击卵，京卫营必将旗开得胜。”
“为什么要打他们？给他们吃的，流匪不又变成了良民？”
我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曾经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可是主张把这些叛匪全杀光的。置于赈济灾民，我估计朝中阁老们早有辩论。如今天灾人祸数年，国库里估计没有多少存粮了吧。”
羽曦听罢，便说：“叛匪是叛匪，灾民是灾民。灾民没有吃的才被迫变成流匪叛军，只要有粮食，这叛军自然就变成良民。难道就因为没有钱赈济灾民，就要杀光他们吗？”羽曦这最后一句话使我如遭雷击，声音在脑海里回荡不绝：“难道就因为没有钱赈济灾民，就要杀光他们吗？”霎时间，我只觉心房绞痛不已。
羽曦感受到了我的难过，轻轻地用指尖抚过我的脸庞，说道：“有些事，你可以去问问朱铭文，毕竟他爷爷是文渊阁阁老。”
那一夜，我无眠。
第二日我起身去拜访朱铭文。我没有提前知会他，朱府门房通知他之后，他就急匆匆出来接我入府。我随他穿过一座假山之后，两边便是抄手游廊，院中栽了一些树木花草，奇山异石错落有致。阁老府邸，乃钟鸣鼎食之家。我随着朱铭文走过他家的亭台楼榭，一路上丫头仆人来往不绝。终于到了东厢房，朱铭文引我进屋，吩咐仆人为我斟上一杯茶。
“大哥可来得不巧，我这边刚食完午饭。这边稍歇片刻，我已经遣人去约方奎；晚上咱去闻香楼小聚。这段时间兵荒马乱的，咱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我回道：“是呀，自从洛阳分别以来，虽在京都，这三年咱们确实也是聚少离多。只是如今粮食短缺，再去闻香楼不太合适。”
“有何不合适？大哥你想，若等到军中无人可派，我们也要上战场了。谁知道会不会就把性命丢在战场上了。太白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明白朱铭文话里更深的意思，自神剑军叛乱以来，京卫营的大将军们有意无意地庇护着京都权贵在军中的子弟。只是国家风雨飘摇，山河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全卵？
“铭文，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你一些关于赈灾的事情。”
朱铭文一听就连忙示意我静下声来：“大哥，你不知道现在‘赈灾’二字是一个禁忌吗？前年荆、豫、并三州遭遇蝗灾之时，帝国子民嗷嗷待哺；然适逢少帝驾崩，国库里的银子就只够少帝出殡；所以内阁商议，采用‘征富乡，济贫地’的政策，帝都不再承担赈济的钱粮，统由地方协调。自那起便形成惯例，这些年都是地方自行救灾的，你可要知道现在北方漠域那边还在打仗，全指望着国库呢。”
我听后大惊：“你是说，因为少帝国葬之事，所以就把本该用以赈灾的钱粮挪用了？”
“大哥……你不是想不到，而不是不愿意往那处想。凡事以皇家兹事最大，如今你也算皇家的一份子了，你慢慢便能体会了。再说百姓的事情，你就算救能救多少？”
我冷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交由地方协调，谁会愿意出粮。”
“既然京都的命令传之四海，那各方州牧郡守自然是要遵守的。这个也轮不到我们管。”
那一刻，我想到了余道长的一番话，此刻竟显得生动而有道理。我有些落寞，说道：“铭文，你知道东南二营要去做什么吗？”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此番京卫营平叛，必定将这一群叛国之徒一网打尽，还世间一片太平清净。”
我的右手越握越紧，指甲嵌入了掌心。我的心里不断地呐喊着：“你们逼着他们上了绝路；又充当刽子手将他们赶尽杀绝。这是屠杀，这是屠杀呀。”
朱铭文见我阴冷着不说话，连忙说些话暖场：“大哥且放宽心，朝中有阁老将军运筹帷幄，帝国江山定然稳如泰山。对了，听说轩月阁近期将开阁演出，想必大哥应有耳闻吧。”
我挑了挑眉毛瞄了朱铭文一眼，心头仿佛扎了一个刺。
“噢。”我漫不经心地说。
“若是‘三美七小姐’之属，想必大哥不会动心。此次传言月神将亲自演出，大哥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现在京都的名流都盯着轩月阁的席位呢。”
我看出朱铭文一脸真诚的模样，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冲他发火。正要告辞，这时候朱府的丫环端出了一盒锦缎敲门而入。
朱铭文微笑着说：“如今天气转凉，这是我送给风侄子的云锦。大哥你可务必要收下，毕竟这也是我做叔叔的一番心意。”
“铭文可真舍得？”我揶揄道：“这可是号称‘寸锦寸金’南都云锦，不知道可换几斤几两小米？”那时我心烦意乱，喝完碗里温烫的茶水，便起身告辞：“今日便如此吧，铭文不必再送。”
我心神恍惚地离开了朱铭文的房间，自顾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自觉竟然绕到了朱府的厨房。由于晌午刚过，几个仆人厨房正在倾倒泔水，剩菜剩饭竟然装满了好几桶。不远处趴着一条黑色的大狗，懒洋洋晒着秋日的阳光。这时，院子围墙上有一只瘦弱的花猫，身上长满黑色的花斑，猫毛稀稀疏疏，有些地方还沾着杂屑卷曲着。它盯着这些冒着油水的剩菜，极小心地往厨房这边挪动，生怕就被发现了。然而，它突然间左脚踩塌了墙顶上的一块石头，惊醒了正在午觉的大黑狗。大黑狗便冲着黑斑猫狂吠，吓得小猫直往后哆嗦。
我在丫环的指引下找到了大门的方向。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花猫，它正恋恋不舍地盯着泔水桶，只是黑狗还在狂吠，终于它放弃跳出了围墙。
朱府门前巷深人少，两边都是高墙深院，都是那帝国贵胄的府邸。达官贵人们聚居一地，让我闻到了一股恶臭的酒肉味道。
我眼光忽然被一所破败的府苑所吸引，它在这些精致的院落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虽然看起来有些荒芜，但仍旧气势雄壮，竟有几分孤傲的味道。我走近一看，门前的石狮子其中一个被削断了半边头颅，底座上还沾了一些黑色的血迹。这些斑驳的痕迹，一看就是很久远的年份了。我抬头一看，竟然是“武府”二字。我想起了四年前在长江边的别离，如今他们又在何方？香兰还那么莽撞，而潇漠还那么冷漠吗？
武府的大门上交叉贴了两道白色的封条，封条有些残破，在微风中时不时地飘动。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人去撕开它。我看着这破败的武府，心中浮现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我抬手准备撕掉封条，终究我还是把悬在半空中的手落了下来，转身就要离开。
既然是陈年往事，帝国已经设法掩盖了这段历史，我又何必去揭开尘封呢？
我刚走下台阶，便感觉到了巷子里闪过一道可疑的身影。我下意识地喝了一声：“是谁？”接着我便听到了武府里房屋上瓦片窸窣的声音，虽然微弱，依旧被我辨识了出来。我跃上了墙头，但也只能看到了极远处一个快速远遁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天边。一时间，我心中浮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强打精神走到大街上，如今京都城内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那些涌入京都的外乡人背着包袱，神色匆匆，一看便是饱经风霜；其中有的人手里牵着小孩。小孩子大都脏兮兮的，神色胆怯地贴在大人的腿边，既惊奇又害怕地盯着人来人往的街市。这里尚算京都的内城，车水马龙甚是繁华，小贩叫卖声、店铺吆喝声此起彼伏，商品也是琳琅满目。
我经过一家米粮店，写着“五谷粮店”。米粮店前排起了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龙。排队的人神色焦急的拿着布袋子，时不时地伸头向前张望。米粮店前放了三大袋小米，小米上插着竹板，竹板上用黑色的笔墨写着“斗米叁佰文”。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左手拄着一根竹杖，弓着腰，慢慢地走到了小米前，右手掏出了一个灰色的布袋。她颤颤巍巍地把布袋递给了米粮店伙计，说道：“小哥，给我打两斗米吧。”谁料那米粮店伙计面露厌恶的表情，恶狠狠地说道：“你个老东西，你是成心来找茬的吗？京都里谁不知道一个人只能买一斗米吗？再说两斗米你扛得回去吗？”老妪一听，哀求道：“您大人有大量，就当可怜可怜一下老人家吧。”米粮店伙计扔掉了老妪的布袋子，喝道：“滚一边去，别耽误后面人的时间。今天别说两斗米，一斗米你都别想买。”说罢他便推开老妪瘦弱的身躯，对后面的人群说道：“赶紧的，下一位。”
老妪被伙计一推，竟跌坐到了地上；右手还下意识地胡乱地抓她的布袋。她脸上满眼慌张，浑浊的眼泪无声无间中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布满了一道一道褶皱的皱纹。一时间我思绪万千，心如刀割。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她，捡起布袋扔给伙计：“限你三十息的时间，马上给我装好两斗米。”
伙计环手仰首，嘴角还带着嘲弄；十息之后，仍不为所动。
“你似乎没有听清楚我在讲什么。”剑鞘脱落，我的剑尖便指向了他的喉咙。伙计脸色大变，一边盯着剑尖，一边颤抖着抓着布袋说道：“大……大人，小的马上给您装。天子脚下，您可不能乱来呀。”
片刻后，我左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布袋，便撤回了怀月。
“把你家掌柜叫出来。”
伙计如释重负，擦了擦汗，连忙说道：“大人，你先稍等片刻。我去叫我家掌柜来。”伙计麻溜地跑回店里，吆喝了两声。过了片刻，一个身穿绸缎的矮胖男人便从店里走出，活像是年画里的财神爷。一开始他黑魆魆的脸上怒气冲冲，一边出来一边喊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来我这五谷粮店撒野；这是不想活了是吗。”
我冷笑一声，一剑指向他的面门，剑气将的他的头发全都吹向脑后。掌柜嘴角的胡子瞬间立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冽的剑锋；不一会儿额角便渗出了冷汗。
“如今天灾人祸，你们这些奸商还想趁机发国难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不想活了。把你的价格全部给我改了。”
掌柜扭头望了一眼旁边的伙计，使了个颜色。伙计跑进店里，拿出新的竹板，上面写着“斗米壹百文”。掌柜见我还没有放下佩剑，连忙对伙计破口大骂：“狗家伙，谁叫你这么改的，赶紧给我改成十文。”
我问道：“还要限购一斗吗？”
掌柜连忙挥舞双手，说道：“不限购了，想要买多少就买多少。”
我看着伙计拿来新的竹板插在米上，我这才放下了佩剑。后面的人争先恐后地买米，全都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家伙用来装米。我看着他们笑逐颜开地扛着米走，心里感到些许安慰，一早郁结的烦闷似乎缓解了一些。
我转头对老妪说：“大婶，这是送给您的两斗米，您拿好。”
老妪的眼泪已经止住，绞在一起的眉头皱纹舒展开来，她的脸上面露幸福的惊喜，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两斗小米。我怕她一个老人家不方便，便索性送她回家。老人家口里连说感谢，行至半路竟又哭了出来。我问其故，她便说世事变迁，沦落如此，不免心生感怀。
原来老妪家原是大同的一家富商，祖上积财传至三代，置有良田一百亩；常年乐善好施，倒也颇得当地乡民尊重。然则近来四五年，天干大旱，又兼时事动荡，非但生意难以为继，并且百亩良田亦是缺秧少苗，以致入不敷出，惨淡经营。今年正月过年，按例老妪家将向乡民赠发些油米钱；老妪说，这件事情她家已经坚持了三十多年，也算是积善积德。然而前年大雪肆虐，冬苗尽毁，而新米尚在粮田，家中旧粮难以为继。于是，老妪家决定每家少派发三十斤白面；不料部分乡亲们却反说老妪家克扣他们的粮食，愤而不取。老妪的丈夫出面解释，乡亲们听不进去，反而不知谁在人群大喊了一声，几十个乡民便冲进了老妪家的府邸。一开始，乡民们还只是抢一些粮食，后来竟变本加厉抢夺锅碗瓢盆、桌椅、花瓶字画，有的人将粮食扛回去之后，竟然还带了更多的人。除夕之夜，灯火通明摇曳不停，一夕之间经营了数代的祖传宅子便硬生生地被人搬空了。老妪的丈夫眼见家业被毁，觉得愧对先祖父，大年初一便自缢而亡，自此家道中落。老妪葬下丈夫之后，一家商量便举家迁往京都投靠亲戚。不幸，中途老妪的大儿子被流匪强拉去入伙，还好二儿子聪敏，带着他母亲、嫂子和五岁的侄儿逃走。虽然千辛万苦来到京都，却寻不到亲戚所在，如今一家在城西租住一间小房子，四口人挤在一起。
我听罢老妪讲完，唏嘘不已。天灾人祸，世事艰难，酿造了一幕幕锥心的悲剧。我扶着老妪，老妪死死地抱紧米袋，走进了她住的的城西巷子。
城西巷子原来就是倚着西城墙的贫民窟，砖瓦木房高高低低，极不平整，有的房子还建在了别家的房子顶上。巷子一眼向里望去黑不溜秋，仿佛光线被最深处的黑洞给吞噬了。我跟着老妪走进去，清板石路坑坑洼洼，路的西侧有一个排水沟渠，小沟里尽是乌黑的脏水，散发着恶臭的味道。屋檐下，屋檐间到处牵着晾衣服的绳线，有的搭着衣服，但全都是一些褴褛衣衫，它们挡着光线，便显得更得这巷子更幽深了。
巷子里的人不少，有躺在摇椅上抽烟的老人；有蹲在门前洗衣的妇女；还有光着脚跑来跑去瘦弱的小孩，他们的欢声笑语在这沉默的世界里，就仿佛是刺破黑暗的一束光。路两旁的人都盯着我和老妪，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盯着老妪的米袋，眼睛里尽是贪婪的光芒。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推了下剑，但倏而我又放松了下来。
大约在巷子里走有半里路，我们便在一家矮房子前停了下来。门是紧闭的，生锈的门环一动不动；天上的乌云遮住了阳光，一阵冷风穿过我们的衣袖，吹得我们头发散乱。世界万籁俱寂，我仿佛听到了我的心跳声、老妪的心跳声、还有整个巷子里的心跳声，唯独没有房间里面的。
老妪迟迟没有动手推开房门，我轻轻地摇了摇门环，房里面没有回响。我看了一眼老妪，她不安的眼神望着我，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左手带剑轻轻地推开房门，一束光便从房间黑洞里射了出来。
老妪一时便瘫坐在地上，米袋应声而落，小米便散落一地。我转头一看，一个女人悬梁掉在屋顶上，黑色的头发盖住她最后的面容。我一把冲进去，凌空斩断绳子，接住女人，只是她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而屋外却突然间吵嚷起来，我一看竟是左邻右舍的人在争抢地上遗落的小米，我放好女子尸体，急忙出门拔剑威慑，不料却毫无作用。屋外七八个人的人的注意力都在小米上，哪怕只有区区两斗米。老妪被推在一旁，眼神焦灼又无助地看着，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我怕她受伤害，赶紧把她扶回屋子；米没了，尚能再买，人去了，便再无回头之路。老妪尚在心疼小米，又见儿媳妇自缢身亡，只知默声作泪。不一会儿，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从屋子外兴冲冲地跑进来，捧着一抔小米，开心地说：“奶奶，您看，咱们家有米可以吃了。刚刚外面好多人都在那里抢，我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的。”
老妪眼带慈祥地看着孙儿，挤出笑容温柔地说“亮儿真乖”。我看在眼里，亦是哽咽难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世界只剩下黑白两色；而小男孩就站在这唯一的光影里面。
“啪……”
小男孩双手垂落，手中的一抔小米砸落到了地板上；一颗一颗弹跳的米粒弹奏出悲伤的乐曲，如泣如诉，而后声音渐行渐远消弭在宇宙的深处。小男孩失去力气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他母亲的双手，良久后终于哽咽着喊了一声：“娘……”接着小男孩彻底哭了出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痛彻心扉。
“娘，我是亮儿啊，你快醒来啊。你快醒来啊，我会很乖的。我今天抢了好多米回来，你看，你看，这些都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聚拢地面的小米。“娘，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我啊……呜呜……”
老妪看在眼里，走了几步把孙子揽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从下巴落到了孙子的头发里。小男孩抱着他奶奶，埋着头呜呜哭个不停，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一定是因为小叔抢了妈妈的项链；他说可以去吉祥坊挣好多钱，这样我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呜呜……小叔是个骗子，呜呜……”
老妪抬头望向我：“大恩人，看在郭家三十年行善的德行，老身求求您收养我们家亮儿吧。不然老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我带着祖孙二人去了城外，秋风瑟瑟；一眼望去全是荒草，在夕阳下风里摇摆。荒原中一座荒坟，原是蒋小凡为安妮儿垒的坟墓，如今早已荒草萋萋。我又记忆起松林冈那一方矮矮的土坟，红颜与我早已天人分隔。
生与死，爱恨离别……
我帮忙把老妪的儿媳妇葬下，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做这样的事情了，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的京都外。这一次，我在坟前竖了一块木板，用剑笔走龙蛇刻了一个简易的墓碑。老妪捧着最后一抔泥土掩盖了她儿媳妇的脸庞，哭着哭着便晕厥了过去。
我背着她，牵着郭亮，缓缓地走回了城；郭亮边走边回头，用力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了坚毅，他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羽曦很快便接受了家中的新成员，吩咐老嬷嬷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睡不了觉；一闭上眼，眼睛里看到的全是血色。羽曦见我辗转反侧，便跟我讲些白天的趣事，提到了方奎黄昏时分来寻我，没有见到我便离去了；不过他留下了两张轩月阁的席位座票。
很快便到了轩月阁演出的那天，羽曦盛装打扮，即便我没有兴致，但我也不得不陪她出席。秋水巷前车如水马如龙，绫罗绸缎如织锦，京都达官贵人聚首，轩月阁门前各自寒暄自不在话下。羽曦逢见长公主，便拉着我向前请安；长公主不冷不淡地看着我，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而后在女侍的簇拥下走进轩月阁。羽曦拉着我跟上前，两侧轩月阁门侍向我们行礼；我一看原是些总角男孩，涂抹胭脂后白肤红唇，浑身尽是阴柔之气。
我们坐下不久之后，方奎和铭文便结伴过来了。我们一一打了招呼，方奎便在我的座旁坐了下来。方奎自顾自地跟我聊起他的生活，羽曦凑着打趣问了下柳落英：“小奎子，你和人家落英姑娘都好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娶人家过门？”
方奎像焉了气一般，说道：“哪像你跟大哥，家长做主，金玉良缘，过些日子小风风就可以跑着叫我叔叔了。我家老母亲，说什么都不许我娶什么江湖女子。我真的是好命苦呀。”
羽曦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一圈，笑着说：“叫你家老头子呀。”
方库没好气地说：“你仿佛在逗我笑话。他能在我娘亲面前挺着腰杆大声说三句话，我……他以后想叫我干嘛我就干嘛。”
朱铭文连忙拉了方奎一下，咳嗽了两声。方奎嘟囔说道：“干什么？”
朱铭文说道：“表演要开始了，别说话。”方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连忙把头缩回来，正襟危坐。我们泯然一笑，不再作声。
轩月阁首先上台表演的竟然是我熟悉的一名女子，乃是誉为“京都三美”之一的叶红芙。她身着红装，浅笑盈盈，端的是妖娆多姿。一曲“倾国倾城”，叶红芙的舞姿赢得满堂喝彩。她俯身行礼而退，留下令人遐想的背影。
一歌一曲，琴瑟笙箫；一舞一人，倾国倾城。轩月阁正中央的舞池就好像一座虚幻的天堂，阁中美人国色天色，美若桃花。你端着酒盅浅尝着迷离，时光就在觥筹交错中间变得柔美旖旎。夜幕落下，舞台四周升起了纱账帷幕，只剩下白烛灯火，人影幢幢；仔细一看，只剩下一人一琴，想必正是月神盘坐于间了。
狂风骤起，吹得门窗吱呀作响；吊在阁楼上的红灯笼风中摇晃，灯火明灭闪烁，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被吹灭了。霎时天雷轰轰，阁中客人女子被吓得惊叫不已，一时间阁中絮语嘈嘈不休。忽然天空间出现一道闪电，一瞬间夜幕亮若白昼，片刻一声平地惊雷响起。月神仍然凝神定气地弹奏着曲子，只是纱账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吹得四处飘动。
我紧紧地握着羽曦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安稳的笑容。我也抿嘴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着火了，城西那边着火了。快救火啦……”
“着火了……”
我们随人群跑出轩月阁，临走前我望了一眼舞池，仿佛看见了月神神秘的笑容，我不做多想牵着羽曦便走出了轩月阁。门前马车轿子乱成一片，贵胄名流都急着回府。我们四人站在人流旁边，向西望了一眼，浓浓的烟火照亮了小半边天。不一会儿，天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火势渐渐变小。
“报，将军。”我一看，正是我第一纵队的士兵。他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行个军礼后便报告：“城东发现大量不明人员，请将军速速前往。”
“多加小心。”羽曦紧张地说了一声。
我答应了一声，委托方奎铭文护送羽曦回府。我骑上马，小兵便一路跑步跟着我。等我到城东城楼上的时候，韦联已经在了。
“莫坤和刀疤李已经在集结部队了。将军，你看下面。”
夜幕黯淡，我很努力地沿着韦联指的方向看过去；但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而忽然间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我仿佛看见了无数双饿狼的眼睛，就隐藏在郊外的树林里。一道霹雳闪电，我看见了一张张饥饿的脸，他们站在那里仰望着京都，仿佛没有灵魂感情的僵尸。
我叹息道：“看来这把燎原之火，终于烧到了京都。”
七月，漠域再次扣边；军情十万火急。父亲离京驻守边疆已经九月有余，羽曦临产在即，他暂时也无法回京。我曾向父亲请教孩子的名字，他说若是男孩的话，单字名“风”；若为女孩，单字为“云”。七月末，羽曦生下一个男孩，依照父亲的意思，为他取名为“秦风”。秦风的名字送到皇城之后，很快就被核准了。
我们希望他能够在我们的守护下，在帝国的天地里像风一样自由。
九月，豫州汝南郡向兵部呈来一份紧急军情。据军报称，有一男子姓高名顺，纠结了一帮流匪号称“陷阵营”。陷阵营于八月抢了南遁县士绅张员外的庄园粮田；后数日，又抢劫了南顿县几家庄园。当地士绅豪强纷纷感到不安，请求当地官府剿匪。南顿县府组织三百府丁围剿流匪，岂不知流匪竟然聚集了七八千人。三百人丢盔弃甲逃回两百人，流匪趁乱攻入南顿县府衙，知县张士离在乱军中死去。
实际上，这并不是九月收到的唯一军情。自秋收时分来临，并、兖、豫三州叛乱屡镇不止，如今灾民流匪呈现燎原之势。京卫营四大营之二的北营、西营已经抽调去漠域边境，如今仅剩东营、南营和虎卫营镇守京都。
豫州军报传来，东营徐开德将军便组织军事会议，传达兵部指令，决议向并州增派第一旅风泽团，并州军务由第一旅曹文达将军全权负责。第三旅离火团调赴兖州。
前年年末风雷团调往并州之后，折损千又五百，就地募兵买马，不在话下；今年四月，增派第一旅风山团；此番调令下来，第一旅全员派出。自此算来，东营仅剩一旅六团之兵。
军事会议完之后，徐开德将军呼唤我，轻松地对我一笑：“畅幽，你家小公子现在可长得壮实？”
“有赖大将军关心，小儿身体健硕。有公主照顾，自然事事安心。”
“如此甚好。我东营驻扎京都，离家颇近，有空就多回回家看看。”
“多谢大将军。”
我回到第一纵队驻地，韦联便急急跑来问我：“少将军，我们几时出发？我听说隔壁第一旅的风泽团已经拔营准备出发了。”
我笑了笑：“你们就这么想去打仗吗？”
莫坤说：“老子们天天训练，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天天练兵不打仗，就在地里瞎折腾。咱兄弟们现在都憋着一口气。咱们士气高涨，一旦出马肯定准没跑儿。”
我望向刀疤李，他一脸阴沉没有说话。
“这回确实没有轮到我们。”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更希望我们的武器是抵御漠域的敌人，而不是把屠刀挥向自己的同胞。”
韦联一听，急忙大声对我喝道：“秦将军。”他停了片刻，自觉不对，脸色舒缓了一些，又说：“三纲五常，人伦之礼；不忠不孝，祸国殃民。此等乱臣贼子，难道不是我们的敌人吗？将军。”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幕：一只白头巨猿在战场上吼叫穿梭，刀戟箭雨在它身边落下，战火纷飞；它随意地抓起了身边的士兵，士兵在他的手上挣扎呼喊，然后被撕裂；那血气瞬间渲染了整片天幕。我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我想起了羽曦在绿林寨对着我说：“这些都是帝国的刁民。然而他们生在帝国，长在帝国，现在却一心想着谋反。凡是不忠于帝国的人都不值得可惜。”
我低下头说道：“韦将军，你说得对。这战火可能就要来了，让兄弟们做好准备吧。”
晚上我回到了府中，羽曦问了我军中的事情。
我怀抱着羽曦，望了一眼襁褓里的风儿。他正安稳地睡着；嘴角是安静而浅浅的笑容。
羽曦不安地说：“听说外面乱糟糟的，不知道这些流匪哪天就打到京都来了。你知道吗，因为榆林神剑军的事情，父皇已经发了几次火了，听说有几次他都想砍了风雷团的岳大千。”
“羽曦，不要担心。以帝国重器之威，谅这些乱民宵小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自并州以西东至豫州，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但如今东营已经出兵分别前往并、兖二州平叛，而南营出了足足一个旅的兵力前往豫州。尽管流匪叛军人数虽多，但兵甲不全，训练不足，进退难免失度。以有虞击无虞，好比以石击卵，京卫营必将旗开得胜。”
“为什么要打他们？给他们吃的，流匪不又变成了良民？”
我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曾经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可是主张把这些叛匪全杀光的。置于赈济灾民，我估计朝中阁老们早有辩论。如今天灾人祸数年，国库里估计没有多少存粮了吧。”
羽曦听罢，便说：“叛匪是叛匪，灾民是灾民。灾民没有吃的才被迫变成流匪叛军，只要有粮食，这叛军自然就变成良民。难道就因为没有钱赈济灾民，就要杀光他们吗？”羽曦这最后一句话使我如遭雷击，声音在脑海里回荡不绝：“难道就因为没有钱赈济灾民，就要杀光他们吗？”霎时间，我只觉心房绞痛不已。
羽曦感受到了我的难过，轻轻地用指尖抚过我的脸庞，说道：“有些事，你可以去问问朱铭文，毕竟他爷爷是文渊阁阁老。”
那一夜，我无眠。
第二日我起身去拜访朱铭文。我没有提前知会他，朱府门房通知他之后，他就急匆匆出来接我入府。我随他穿过一座假山之后，两边便是抄手游廊，院中栽了一些树木花草，奇山异石错落有致。阁老府邸，乃钟鸣鼎食之家。我随着朱铭文走过他家的亭台楼榭，一路上丫头仆人来往不绝。终于到了东厢房，朱铭文引我进屋，吩咐仆人为我斟上一杯茶。
“大哥可来得不巧，我这边刚食完午饭。这边稍歇片刻，我已经遣人去约方奎；晚上咱去闻香楼小聚。这段时间兵荒马乱的，咱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我回道：“是呀，自从洛阳分别以来，虽在京都，这三年咱们确实也是聚少离多。只是如今粮食短缺，再去闻香楼不太合适。”
“有何不合适？大哥你想，若等到军中无人可派，我们也要上战场了。谁知道会不会就把性命丢在战场上了。太白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明白朱铭文话里更深的意思，自神剑军叛乱以来，京卫营的大将军们有意无意地庇护着京都权贵在军中的子弟。只是国家风雨飘摇，山河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全卵？
“铭文，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你一些关于赈灾的事情。”
朱铭文一听就连忙示意我静下声来：“大哥，你不知道现在‘赈灾’二字是一个禁忌吗？前年荆、豫、并三州遭遇蝗灾之时，帝国子民嗷嗷待哺；然适逢少帝驾崩，国库里的银子就只够少帝出殡；所以内阁商议，采用‘征富乡，济贫地’的政策，帝都不再承担赈济的钱粮，统由地方协调。自那起便形成惯例，这些年都是地方自行救灾的，你可要知道现在北方漠域那边还在打仗，全指望着国库呢。”
我听后大惊：“你是说，因为少帝国葬之事，所以就把本该用以赈灾的钱粮挪用了？”
“大哥……你不是想不到，而不是不愿意往那处想。凡事以皇家兹事最大，如今你也算皇家的一份子了，你慢慢便能体会了。再说百姓的事情，你就算救能救多少？”
我冷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交由地方协调，谁会愿意出粮。”
“既然京都的命令传之四海，那各方州牧郡守自然是要遵守的。这个也轮不到我们管。”
那一刻，我想到了余道长的一番话，此刻竟显得生动而有道理。我有些落寞，说道：“铭文，你知道东南二营要去做什么吗？”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此番京卫营平叛，必定将这一群叛国之徒一网打尽，还世间一片太平清净。”
我的右手越握越紧，指甲嵌入了掌心。我的心里不断地呐喊着：“你们逼着他们上了绝路；又充当刽子手将他们赶尽杀绝。这是屠杀，这是屠杀呀。”
朱铭文见我阴冷着不说话，连忙说些话暖场：“大哥且放宽心，朝中有阁老将军运筹帷幄，帝国江山定然稳如泰山。对了，听说轩月阁近期将开阁演出，想必大哥应有耳闻吧。”
我挑了挑眉毛瞄了朱铭文一眼，心头仿佛扎了一个刺。
“噢。”我漫不经心地说。
“若是‘三美七小姐’之属，想必大哥不会动心。此次传言月神将亲自演出，大哥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现在京都的名流都盯着轩月阁的席位呢。”
我看出朱铭文一脸真诚的模样，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冲他发火。正要告辞，这时候朱府的丫环端出了一盒锦缎敲门而入。
朱铭文微笑着说：“如今天气转凉，这是我送给风侄子的云锦。大哥你可务必要收下，毕竟这也是我做叔叔的一番心意。”
“铭文可真舍得？”我揶揄道：“这可是号称‘寸锦寸金’南都云锦，不知道可换几斤几两小米？”那时我心烦意乱，喝完碗里温烫的茶水，便起身告辞：“今日便如此吧，铭文不必再送。”
我心神恍惚地离开了朱铭文的房间，自顾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自觉竟然绕到了朱府的厨房。由于晌午刚过，几个仆人厨房正在倾倒泔水，剩菜剩饭竟然装满了好几桶。不远处趴着一条黑色的大狗，懒洋洋晒着秋日的阳光。这时，院子围墙上有一只瘦弱的花猫，身上长满黑色的花斑，猫毛稀稀疏疏，有些地方还沾着杂屑卷曲着。它盯着这些冒着油水的剩菜，极小心地往厨房这边挪动，生怕就被发现了。然而，它突然间左脚踩塌了墙顶上的一块石头，惊醒了正在午觉的大黑狗。大黑狗便冲着黑斑猫狂吠，吓得小猫直往后哆嗦。
我在丫环的指引下找到了大门的方向。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花猫，它正恋恋不舍地盯着泔水桶，只是黑狗还在狂吠，终于它放弃跳出了围墙。
朱府门前巷深人少，两边都是高墙深院，都是那帝国贵胄的府邸。达官贵人们聚居一地，让我闻到了一股恶臭的酒肉味道。
我眼光忽然被一所破败的府苑所吸引，它在这些精致的院落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虽然看起来有些荒芜，但仍旧气势雄壮，竟有几分孤傲的味道。我走近一看，门前的石狮子其中一个被削断了半边头颅，底座上还沾了一些黑色的血迹。这些斑驳的痕迹，一看就是很久远的年份了。我抬头一看，竟然是“武府”二字。我想起了四年前在长江边的别离，如今他们又在何方？香兰还那么莽撞，而潇漠还那么冷漠吗？
武府的大门上交叉贴了两道白色的封条，封条有些残破，在微风中时不时地飘动。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人去撕开它。我看着这破败的武府，心中浮现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我抬手准备撕掉封条，终究我还是把悬在半空中的手落了下来，转身就要离开。
既然是陈年往事，帝国已经设法掩盖了这段历史，我又何必去揭开尘封呢？
我刚走下台阶，便感觉到了巷子里闪过一道可疑的身影。我下意识地喝了一声：“是谁？”接着我便听到了武府里房屋上瓦片窸窣的声音，虽然微弱，依旧被我辨识了出来。我跃上了墙头，但也只能看到了极远处一个快速远遁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天边。一时间，我心中浮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强打精神走到大街上，如今京都城内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那些涌入京都的外乡人背着包袱，神色匆匆，一看便是饱经风霜；其中有的人手里牵着小孩。小孩子大都脏兮兮的，神色胆怯地贴在大人的腿边，既惊奇又害怕地盯着人来人往的街市。这里尚算京都的内城，车水马龙甚是繁华，小贩叫卖声、店铺吆喝声此起彼伏，商品也是琳琅满目。
我经过一家米粮店，写着“五谷粮店”。米粮店前排起了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龙。排队的人神色焦急的拿着布袋子，时不时地伸头向前张望。米粮店前放了三大袋小米，小米上插着竹板，竹板上用黑色的笔墨写着“斗米叁佰文”。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左手拄着一根竹杖，弓着腰，慢慢地走到了小米前，右手掏出了一个灰色的布袋。她颤颤巍巍地把布袋递给了米粮店伙计，说道：“小哥，给我打两斗米吧。”谁料那米粮店伙计面露厌恶的表情，恶狠狠地说道：“你个老东西，你是成心来找茬的吗？京都里谁不知道一个人只能买一斗米吗？再说两斗米你扛得回去吗？”老妪一听，哀求道：“您大人有大量，就当可怜可怜一下老人家吧。”米粮店伙计扔掉了老妪的布袋子，喝道：“滚一边去，别耽误后面人的时间。今天别说两斗米，一斗米你都别想买。”说罢他便推开老妪瘦弱的身躯，对后面的人群说道：“赶紧的，下一位。”
老妪被伙计一推，竟跌坐到了地上；右手还下意识地胡乱地抓她的布袋。她脸上满眼慌张，浑浊的眼泪无声无间中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布满了一道一道褶皱的皱纹。一时间我思绪万千，心如刀割。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她，捡起布袋扔给伙计：“限你三十息的时间，马上给我装好两斗米。”
伙计环手仰首，嘴角还带着嘲弄；十息之后，仍不为所动。
“你似乎没有听清楚我在讲什么。”剑鞘脱落，我的剑尖便指向了他的喉咙。伙计脸色大变，一边盯着剑尖，一边颤抖着抓着布袋说道：“大……大人，小的马上给您装。天子脚下，您可不能乱来呀。”
片刻后，我左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布袋，便撤回了怀月。
“把你家掌柜叫出来。”
伙计如释重负，擦了擦汗，连忙说道：“大人，你先稍等片刻。我去叫我家掌柜来。”伙计麻溜地跑回店里，吆喝了两声。过了片刻，一个身穿绸缎的矮胖男人便从店里走出，活像是年画里的财神爷。一开始他黑魆魆的脸上怒气冲冲，一边出来一边喊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来我这五谷粮店撒野；这是不想活了是吗。”
我冷笑一声，一剑指向他的面门，剑气将的他的头发全都吹向脑后。掌柜嘴角的胡子瞬间立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冽的剑锋；不一会儿额角便渗出了冷汗。
“如今天灾人祸，你们这些奸商还想趁机发国难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不想活了。把你的价格全部给我改了。”
掌柜扭头望了一眼旁边的伙计，使了个颜色。伙计跑进店里，拿出新的竹板，上面写着“斗米壹百文”。掌柜见我还没有放下佩剑，连忙对伙计破口大骂：“狗家伙，谁叫你这么改的，赶紧给我改成十文。”
我问道：“还要限购一斗吗？”
掌柜连忙挥舞双手，说道：“不限购了，想要买多少就买多少。”
我看着伙计拿来新的竹板插在米上，我这才放下了佩剑。后面的人争先恐后地买米，全都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家伙用来装米。我看着他们笑逐颜开地扛着米走，心里感到些许安慰，一早郁结的烦闷似乎缓解了一些。
我转头对老妪说：“大婶，这是送给您的两斗米，您拿好。”
老妪的眼泪已经止住，绞在一起的眉头皱纹舒展开来，她的脸上面露幸福的惊喜，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两斗小米。我怕她一个老人家不方便，便索性送她回家。老人家口里连说感谢，行至半路竟又哭了出来。我问其故，她便说世事变迁，沦落如此，不免心生感怀。
原来老妪家原是大同的一家富商，祖上积财传至三代，置有良田一百亩；常年乐善好施，倒也颇得当地乡民尊重。然则近来四五年，天干大旱，又兼时事动荡，非但生意难以为继，并且百亩良田亦是缺秧少苗，以致入不敷出，惨淡经营。今年正月过年，按例老妪家将向乡民赠发些油米钱；老妪说，这件事情她家已经坚持了三十多年，也算是积善积德。然而前年大雪肆虐，冬苗尽毁，而新米尚在粮田，家中旧粮难以为继。于是，老妪家决定每家少派发三十斤白面；不料部分乡亲们却反说老妪家克扣他们的粮食，愤而不取。老妪的丈夫出面解释，乡亲们听不进去，反而不知谁在人群大喊了一声，几十个乡民便冲进了老妪家的府邸。一开始，乡民们还只是抢一些粮食，后来竟变本加厉抢夺锅碗瓢盆、桌椅、花瓶字画，有的人将粮食扛回去之后，竟然还带了更多的人。除夕之夜，灯火通明摇曳不停，一夕之间经营了数代的祖传宅子便硬生生地被人搬空了。老妪的丈夫眼见家业被毁，觉得愧对先祖父，大年初一便自缢而亡，自此家道中落。老妪葬下丈夫之后，一家商量便举家迁往京都投靠亲戚。不幸，中途老妪的大儿子被流匪强拉去入伙，还好二儿子聪敏，带着他母亲、嫂子和五岁的侄儿逃走。虽然千辛万苦来到京都，却寻不到亲戚所在，如今一家在城西租住一间小房子，四口人挤在一起。
我听罢老妪讲完，唏嘘不已。天灾人祸，世事艰难，酿造了一幕幕锥心的悲剧。我扶着老妪，老妪死死地抱紧米袋，走进了她住的的城西巷子。
城西巷子原来就是倚着西城墙的贫民窟，砖瓦木房高高低低，极不平整，有的房子还建在了别家的房子顶上。巷子一眼向里望去黑不溜秋，仿佛光线被最深处的黑洞给吞噬了。我跟着老妪走进去，清板石路坑坑洼洼，路的西侧有一个排水沟渠，小沟里尽是乌黑的脏水，散发着恶臭的味道。屋檐下，屋檐间到处牵着晾衣服的绳线，有的搭着衣服，但全都是一些褴褛衣衫，它们挡着光线，便显得更得这巷子更幽深了。
巷子里的人不少，有躺在摇椅上抽烟的老人；有蹲在门前洗衣的妇女；还有光着脚跑来跑去瘦弱的小孩，他们的欢声笑语在这沉默的世界里，就仿佛是刺破黑暗的一束光。路两旁的人都盯着我和老妪，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盯着老妪的米袋，眼睛里尽是贪婪的光芒。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推了下剑，但倏而我又放松了下来。
大约在巷子里走有半里路，我们便在一家矮房子前停了下来。门是紧闭的，生锈的门环一动不动；天上的乌云遮住了阳光，一阵冷风穿过我们的衣袖，吹得我们头发散乱。世界万籁俱寂，我仿佛听到了我的心跳声、老妪的心跳声、还有整个巷子里的心跳声，唯独没有房间里面的。
老妪迟迟没有动手推开房门，我轻轻地摇了摇门环，房里面没有回响。我看了一眼老妪，她不安的眼神望着我，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左手带剑轻轻地推开房门，一束光便从房间黑洞里射了出来。
老妪一时便瘫坐在地上，米袋应声而落，小米便散落一地。我转头一看，一个女人悬梁掉在屋顶上，黑色的头发盖住她最后的面容。我一把冲进去，凌空斩断绳子，接住女人，只是她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而屋外却突然间吵嚷起来，我一看竟是左邻右舍的人在争抢地上遗落的小米，我放好女子尸体，急忙出门拔剑威慑，不料却毫无作用。屋外七八个人的人的注意力都在小米上，哪怕只有区区两斗米。老妪被推在一旁，眼神焦灼又无助地看着，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我怕她受伤害，赶紧把她扶回屋子；米没了，尚能再买，人去了，便再无回头之路。老妪尚在心疼小米，又见儿媳妇自缢身亡，只知默声作泪。不一会儿，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从屋子外兴冲冲地跑进来，捧着一抔小米，开心地说：“奶奶，您看，咱们家有米可以吃了。刚刚外面好多人都在那里抢，我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的。”
老妪眼带慈祥地看着孙儿，挤出笑容温柔地说“亮儿真乖”。我看在眼里，亦是哽咽难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世界只剩下黑白两色；而小男孩就站在这唯一的光影里面。
“啪……”
小男孩双手垂落，手中的一抔小米砸落到了地板上；一颗一颗弹跳的米粒弹奏出悲伤的乐曲，如泣如诉，而后声音渐行渐远消弭在宇宙的深处。小男孩失去力气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他母亲的双手，良久后终于哽咽着喊了一声：“娘……”接着小男孩彻底哭了出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痛彻心扉。
“娘，我是亮儿啊，你快醒来啊。你快醒来啊，我会很乖的。我今天抢了好多米回来，你看，你看，这些都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聚拢地面的小米。“娘，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我啊……呜呜……”
老妪看在眼里，走了几步把孙子揽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从下巴落到了孙子的头发里。小男孩抱着他奶奶，埋着头呜呜哭个不停，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一定是因为小叔抢了妈妈的项链；他说可以去吉祥坊挣好多钱，这样我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呜呜……小叔是个骗子，呜呜……”
老妪抬头望向我：“大恩人，看在郭家三十年行善的德行，老身求求您收养我们家亮儿吧。不然老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我带着祖孙二人去了城外，秋风瑟瑟；一眼望去全是荒草，在夕阳下风里摇摆。荒原中一座荒坟，原是蒋小凡为安妮儿垒的坟墓，如今早已荒草萋萋。我又记忆起松林冈那一方矮矮的土坟，红颜与我早已天人分隔。
生与死，爱恨离别……
我帮忙把老妪的儿媳妇葬下，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做这样的事情了，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的京都外。这一次，我在坟前竖了一块木板，用剑笔走龙蛇刻了一个简易的墓碑。老妪捧着最后一抔泥土掩盖了她儿媳妇的脸庞，哭着哭着便晕厥了过去。
我背着她，牵着郭亮，缓缓地走回了城；郭亮边走边回头，用力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了坚毅，他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羽曦很快便接受了家中的新成员，吩咐老嬷嬷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睡不了觉；一闭上眼，眼睛里看到的全是血色。羽曦见我辗转反侧，便跟我讲些白天的趣事，提到了方奎黄昏时分来寻我，没有见到我便离去了；不过他留下了两张轩月阁的席位座票。
很快便到了轩月阁演出的那天，羽曦盛装打扮，即便我没有兴致，但我也不得不陪她出席。秋水巷前车如水马如龙，绫罗绸缎如织锦，京都达官贵人聚首，轩月阁门前各自寒暄自不在话下。羽曦逢见长公主，便拉着我向前请安；长公主不冷不淡地看着我，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而后在女侍的簇拥下走进轩月阁。羽曦拉着我跟上前，两侧轩月阁门侍向我们行礼；我一看原是些总角男孩，涂抹胭脂后白肤红唇，浑身尽是阴柔之气。
我们坐下不久之后，方奎和铭文便结伴过来了。我们一一打了招呼，方奎便在我的座旁坐了下来。方奎自顾自地跟我聊起他的生活，羽曦凑着打趣问了下柳落英：“小奎子，你和人家落英姑娘都好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娶人家过门？”
方奎像焉了气一般，说道：“哪像你跟大哥，家长做主，金玉良缘，过些日子小风风就可以跑着叫我叔叔了。我家老母亲，说什么都不许我娶什么江湖女子。我真的是好命苦呀。”
羽曦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一圈，笑着说：“叫你家老头子呀。”
方库没好气地说：“你仿佛在逗我笑话。他能在我娘亲面前挺着腰杆大声说三句话，我……他以后想叫我干嘛我就干嘛。”
朱铭文连忙拉了方奎一下，咳嗽了两声。方奎嘟囔说道：“干什么？”
朱铭文说道：“表演要开始了，别说话。”方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连忙把头缩回来，正襟危坐。我们泯然一笑，不再作声。
轩月阁首先上台表演的竟然是我熟悉的一名女子，乃是誉为“京都三美”之一的叶红芙。她身着红装，浅笑盈盈，端的是妖娆多姿。一曲“倾国倾城”，叶红芙的舞姿赢得满堂喝彩。她俯身行礼而退，留下令人遐想的背影。
一歌一曲，琴瑟笙箫；一舞一人，倾国倾城。轩月阁正中央的舞池就好像一座虚幻的天堂，阁中美人国色天色，美若桃花。你端着酒盅浅尝着迷离，时光就在觥筹交错中间变得柔美旖旎。夜幕落下，舞台四周升起了纱账帷幕，只剩下白烛灯火，人影幢幢；仔细一看，只剩下一人一琴，想必正是月神盘坐于间了。
狂风骤起，吹得门窗吱呀作响；吊在阁楼上的红灯笼风中摇晃，灯火明灭闪烁，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被吹灭了。霎时天雷轰轰，阁中客人女子被吓得惊叫不已，一时间阁中絮语嘈嘈不休。忽然天空间出现一道闪电，一瞬间夜幕亮若白昼，片刻一声平地惊雷响起。月神仍然凝神定气地弹奏着曲子，只是纱账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吹得四处飘动。
我紧紧地握着羽曦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安稳的笑容。我也抿嘴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着火了，城西那边着火了。快救火啦……”
“着火了……”
我们随人群跑出轩月阁，临走前我望了一眼舞池，仿佛看见了月神神秘的笑容，我不做多想牵着羽曦便走出了轩月阁。门前马车轿子乱成一片，贵胄名流都急着回府。我们四人站在人流旁边，向西望了一眼，浓浓的烟火照亮了小半边天。不一会儿，天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火势渐渐变小。
“报，将军。”我一看，正是我第一纵队的士兵。他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行个军礼后便报告：“城东发现大量不明人员，请将军速速前往。”
“多加小心。”羽曦紧张地说了一声。
我答应了一声，委托方奎铭文护送羽曦回府。我骑上马，小兵便一路跑步跟着我。等我到城东城楼上的时候，韦联已经在了。
“莫坤和刀疤李已经在集结部队了。将军，你看下面。”
夜幕黯淡，我很努力地沿着韦联指的方向看过去；但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而忽然间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我仿佛看见了无数双饿狼的眼睛，就隐藏在郊外的树林里。一道霹雳闪电，我看见了一张张饥饿的脸，他们站在那里仰望着京都，仿佛没有灵魂感情的僵尸。
我叹息道：“看来这把燎原之火，终于烧到了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