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风穿过窗户,帷帘阵阵作响。白色的蜡烛一点点地燃尽,蜡油从灯芯流到桌上,渐渐凝成了团。

    父皇病卧在床,羽曦一旁照料。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父皇那苍白的脸。尽管身体虚弱,但他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他示意羽曦扶他坐起,他吃力地竟出了冷汗。羽曦连忙拿过热毛巾擦拭,父皇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竟端坐起来。

    我二人连忙跪下,等待训话。

    “咳~畅幽啊,你与槐月成亲多久了?”

    我不明所以,低头说道:“回父皇,二年七月成亲,迄今八年多了。”

    “咳~咳~”羽曦连忙站起去端水服侍,父皇喝过水以后,说道:“畅幽抬起头说话,今天这里只有家人,没有君臣。”

    我抬头看见他白里透红的脸,有一种回光返照的虚弱。

    “梦得啊,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他一边感叹,一边看着羽曦,泪水逐渐浸满脸上的褶皱。“若是你两个哥哥还活着,现在也跟畅幽一般年纪了。风儿今年几岁了?”

    羽曦回道:“父皇,风儿今年八岁了。他还有一个妹妹,云儿今年也五岁了。”

    “今天深夜将你二人召来,是想商议给秦风改姓事宜。畅幽,槐月,你二人可愿意秦风改为国姓,册立为皇长孙?”

    我和羽曦不知道怎么离开父皇的房间,我们回到安国侯府,一夜未眠,直到破晓的阳光刺入窗台,鸡鸣打破了黎明的寂静,我们才逐渐接受这个事情。先皇、少帝、父皇连续三朝,子嗣问题一直萦绕不断。说是与我二人商议,倒不如说是通知,只是兹事体大,不知道将面对多少反对声音。

    过不数日,父皇身体好转,照例主持朝会。二月初,他秘密在养心殿,召见朱阁老、王平与我,说是大事相商。在军机处,我与王平将军已经打过照面,北方的局势已经很严重了,朝廷已经数月没有拨付兵饷了,士兵存在哗变的风险。幸得徐老将军北方坐镇数年,这才堪堪稳住局面。然而九州刚定,百废待兴,处处需要花钱,早已捉襟见肘。

    我们三人在门口碰头,相互看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接着在宫内太监的引导进入到养心殿。我三人行了礼节之后,父皇便传了一帛密信给朱阁老,然后经由王平将军再传给我。

    密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月神归燕。

    阁老与王平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脸色一下子就沉重起来了。他们或是想起了月祀、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战争、想起了武府的覆灭、想起了九州的动荡,再联想到如今的局面。王平将军正要说什么,又被父皇阻止了。

    “今天,召三位爱卿前来,主要是商议册立皇长孙之事。”

    朱阁老闻言,立刻领会并俯首说道:“皇长孙天资聪颖、仁爱好学,实乃人中龙凤;但是祖宗之法,从未有过先例。”

    父皇听罢,厉声说道:“没有先例,便创造先例。我看有些人啊,是活的太久了。”

    王平闻言说道:“微臣谨遵圣谕。”

    “如今天下甫定,百废待兴,阁老可要多费心啊。”朱阁老听罢,已是满身大汗。

    待二人离殿,父皇独留了我下来,问道:“畅幽,你武艺上比之王平如何?”我低头难言,父皇咳嗽了两声,挥挥手示意我离开了。

    次日朝会,奏请决断之事尤其之多,待奏请完毕,已是晌午时分。这一场无声的对抗中,终于礼部郎中站出来,奏请皇帝陛下早日立下储君。

    “陛下,臣有本奏。今虽天下已定,四海升平,然则北方漠域窥伺,动作频繁,臣奏请陛下早日立储,以安天下。”

    父皇微微一笑,说道:“准奏。”他望向朝堂的百官,“诸位爱卿可以储君人选?”

    诸位大臣面对父皇的投石问路,面面相觑。虽说自那日庆典父皇晕厥之后,立储之事已然是紧要大事、迫在眉睫,然而绝大部分帝王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个事情。因此,大部分官员踌躇观望,不敢吱声。

    片刻,文渊阁朱阁老起身秉奏:“微臣观槐月公主长子谦虚好学、仁爱性敦。值此天下凋敝之际,微臣荐其册立为皇长孙,以安天下之心。”

    父皇静坐在龙椅之上,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观察诸位官员的表情。父皇见无反对之声,正欲起身宣布议事结果。此时,萧禅站出来反对:“陛下,朱阁老提议实属不妥。先祖筚路蓝缕,覆前朝之根基,开帝国之未来。秦风虽归为公主嫡子,但并非国姓。帝国乃张家之天下,于情不合、于礼不容,还望陛下三思。”

    父皇站起,冷眼往下朝堂,说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话讲。”

    此刻,朝堂乌压压有三分之一的人跪下:“臣等附议,还望陛下三思。”

    父皇冷声说道:“立储之事,国之大本,不可儿戏。今日之议,望诸公三思。退朝!”

    退朝后,父皇让宫中太监邀我去后宫,去时羽曦已经早早侍立在一旁,我俩默契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畅幽,关于皇长孙一时,朝堂阻力甚强。朕已安排王平去妥善处理此事,你既要看好王平,更要盯紧琅琊王家。”

    “父皇,王家拥立琅琊郡王,无可厚非,此事早在朝中传的沸沸扬扬。但为何要让出身于王家的王平将军去处理这个事情?”

    “帝国之权柄,就如同一枝长满刺的荆条。我若不狠心把这些刺头抹掉,未来如何才能拿得稳?至于王平,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年他既然敢抛掉一切事情,为先皇处理掉武府,让少帝顺利登基;今日,他必然会为朕处理好王家之事。”

    事情的发展就如同父皇所料,王平以“勾结叛匪”的名义,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包括琅琊王家、清河崔家等七大家以及依附于七大家的官员。当日朝中跪下的那三分之一的人或轻或重都受到了牵连。此事轰轰烈烈在五个月期间砍掉了近四万颗人头,后称“王勉案”。

    在大清洗期间,秦风顺利更改为国姓,并立为皇长孙。八月,“王勉案”尘埃落定以后,秦风被顺利册封为太子,正式被立为储君。然则经历了这动荡的□□,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大限将近。每提及此事,羽曦总是忧心忡忡,以泪洗面。

    终于十月初一清晨,宫中槐树的叶子飘飘摇摇落到了枯井中,父皇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整个十月,父皇的国葬之事由礼部尚书牵头处置,将他葬进了帝陵。

    由于他生前的安排,风儿的登基仪式较为顺利。登基当日,风儿换上了不合身的龙袍,经历了繁复的礼节后,成为了帝国的皇帝。内政之事,交由以朱阁老为首的文渊阁处置;军事之事,则交由以王平为首的军机处处置。帝国的篇章自此展开了新的一页。

    国内的动荡很快就传到了边疆,正是深秋入冬之际,慕容格荣又率兵扣边袭扰。徐开德将军率兵抵抗,孰料山海关的守将吴安仁临阵反戈,北疆防线如大坝泄洪一般垮掉,十五万边军瞬间被打垮。慕容格荣不费吹灰之力,率领部众向京都赶来。

    与此同时,蓝锋在荆州立扶风郡王为新帝,声称父皇被我等胁迫作出昏君之举,立外姓为帝,因此宣布风儿为伪帝,并打着勤王的旗号召集军队,并于十一月开始向京都开拔。飘苇剑派林墨以武林盟主之位,号令天下英雄勤王,并轰轰烈烈地组建了朱厌军,实在令我生气。

    一日无休,各地军情纷飞而至。傍晚,我处理完军中事务回到安国侯府,但羽曦与云儿早已搬入宫中,只余十五岁的郭亮在家候我。简单吃完饭,饮了两盅,小雪从窗外飘进了房间,旋转着在蜡烛头上融化。

    “师父,如今腹背受敌,该当如何?”

    我叹了叹:“如今北部防线突破,残兵四散,局势兵败如山倒。更糟的是,慕容格荣毫不恋战,领兵直扑京都而来,按这速度,不到月余京都就要面临第二次保卫战了。上次幸运打赢了陷阵营的残兵剩勇,这次胜负实在难料。”

    郭亮听罢,继续问道:“师父,蓝锋于荆州打着勤王的旗号反叛。您说,这是不是跟慕容格荣串通好了的?”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啊。”

    郭亮生气说道:“师父切莫灰心丧气。蓝锋起兵勤王,必须要有一个正义旗帜,否则不用朝廷,就是地方州牧也会将其剿灭。此番蓝锋勤王,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应着寥寥。如今各地均在观望,如果能坐实蓝锋勾结外贼的证据,蓝锋之祸自然解掉。毕竟风弟弟现在已经不姓秦,乃是天授皇权的天子啊。”

    我满眼赞赏:“我是收了一个好徒弟啊。”

    郭亮继续说道:“如今破局的关键只在一人。”

    我挑眉问道:“谁?”

    “王平!”

    半夜,冷风吹开了窗户。我起身点燃了蜡烛,走到窗户旁望向庭院。郭亮之言,我并非没有想过,父皇的话言犹在耳:畅幽,你武艺上比之王平如何?

    比之如何?

    王平会不会倒戈到蓝锋一边?

    时间终究还是太短,父皇还来不及安排王平之事,便撒手人寰而去,留下一个错综复杂的局面。权柄之争,又怎能许人菩萨心肠?

    次日朝会,王平主动提出南下平叛。由于他是名义上的九州帝国大将军,平叛乃分内差事。由于他没有事先与我商量,到让我措手不及。这么快就要摊牌了吗?

    九岁的秦风坐在龙椅上,垂帘之后是羽曦听证。他稚嫩的目光害怕地看着朝下的大臣,一个一个像披着羊皮的狼。

    王平跪在地上,继续说道:“望陛下批准。”

    秦风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说道:“爱卿平身。如今漠域南侵,京都安危命在一夕,王平大将军乃帝国柱石,切不可此时出京。平叛一事,还请军机处商议之后派一将军即可。”

    王平低头回道:“遵旨。”

    最终,朝中派出猛将曹文达、副将韦联向荆州平叛。同时,朝廷亦下令各州牧积极配合平叛。

    退朝后,我去到宫苑。羽曦正陪着秦风批阅奏折,一见我,秦风便要跑向我,却被羽曦眼神狠狠地摁在原位。秦风不争气地留下了眼泪,全然不像朝廷上的君王。

    殿中太监知趣地离场,我走到案牍之后,抱了抱我的孩子,他只是九岁的孩子。

    羽曦拉着我说:“这个王平,实在是太过分了。本宫还以为他会收敛一下,哪知道这么嚣张跋扈?”

    “他怕了。当他挥刀向琅琊王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孤臣了,父皇料定他不敢有所动作。可蓝锋反叛可把他逼上了绝路,要么叛出朝廷、要么就与朝廷共存亡?可是他有的选吗?”

    我们都知道,王平可以选择留下来与朝廷共进退,可朝廷风雨飘摇,谁又有信心度过此次危机,更要命的是他身居高位,而我们对他又存有戒心,说不定哪□□廷就对他下手了?那他叛出朝廷就非常有可能了。

    我叹了口气:“他如果选择辞官隐退,可能对大家都好。”

    “能在‘月光宝盒案’和‘王勉案’中充当屠夫,他对权力的渴望早就超越了一切,让他放弃高官厚禄,还不如杀了他。”

    羽曦的话说罢,我俩逐渐沉默起来,像无波的湖面,而下面早已汹涌。

    与数年前相比,京都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豪强富绅带头拖家带口逃离。老百姓后知后觉,还在不断地涌向京都。也许在他们看来,帝国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风雨雨,每一次都能安然度过,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自打二十七年那场因“月祀”而起的战争开始,帝国的根基就不断侵蚀,早就摇摇欲坠。我站在京都的墙头,巡视各兵部为守城战做的准备。这时候,莫坤背着天诛公和地灭箭过来,并悄悄走近对我说了一句悄悄话,震惊地我无以复加。

    “确定?”

    “消息来源非常可靠。蓝锋座下首席军师就是余江,后化名徐福,前后事绿林军、神剑军、陷阵营,最后被蓝锋收拢旗下。不过,余江比较谨慎,平时都是黑衣笼身,一般人并不知道是他。”

    我拿着天诛弓把玩,边看便说道:“看来当年的一州通判吸引力着实不小。我以为他乃丧家之犬,无处安身,实际早在当年就已经与蓝锋达成协议,否则如何独逃掉他一人。二人早早布局这乱世,当真下了一大盘好棋。”

    莫坤忧心忡忡,说道:“余江在蓝锋旗下,这仗不好打。”

    “莫坤,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已经十二年了。”

    “这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你可愿意?”

    莫坤听罢,跪身拱手说道:“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悔。”

    我把他扶了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连你都学得这么繁文缛节了。”

    我背手拿着天诛弓,抬头望向城外,绫罗琦段的名贵马车正一辆一辆消失在京都平野里。我轻轻吐出二字:“王平!”

    京都头上的战争乌云盘踞不散,紧张的氛围逐渐传导到平民老百姓。一个月内,朝廷寻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解除了王平的军职,由我出任大将军。王平作为我父亲一代的老将军,似乎也早料到这一天,也没有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被软禁在一处别苑,目前由莫坤心腹带人看守着。

    慕容格荣的军队距离京都已经不到十日的路程,徐开德老将军收拢了差不多十万的残兵,马不停蹄赶往支援京都。慕容格荣为何行此险棋,将自己至于这先后夹击的位置。我不断派出侦查细作,想办法弄清他的军事意图。

    曹文达、韦联已经与荆州的叛军在黄河边上对峙上了,双方也没有爆发冲突,如同暴风雨前的安静沉闷。曹文达一心想战,而韦联多次反复劝下。关于余江的情报,莫坤同步也传达到韦联那边,希望他们能够多加小心。

    十二月底,雪花已经开始飘飘洒洒,像白沙一样。王平在别苑燃火煮酒,躺在摇椅上闭眼读书。我走近他,将快要熄灭的蜡烛换掉,重新盖上灯罩。这时候,王平才睁眼看我,但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褥子。

    我在桌子旁边座下,自行把烤热的酒斟上一碗,咕哝咕哝喝掉。

    “有酒无肉,怎么能行?”说罢,我便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三斤熟牛肉。王平将军扔开身上的褥子,这才起了身。我给他也倒上一碗酒,“平叔,自从父亲在北方去世以后;我便很少有机会像这年陪您喝酒。这些年是我做的不好,今晚向你赔罪。”

    王平冷笑道:“你父亲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这次做的不错,杀伐果断,不再是当年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你。”

    “平叔说笑了。您乃帝国柱石,国家是万万不能少了您的。”

    “我们就不要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了。畅幽今晚前来,有什么事就说。我不像你父亲,什么事情都瞒着,儿子受这些罪却不知道为何。不过他瞒着你也正常,毕竟真相比谎言要残酷的多。”

    “为什么蓝锋或者说蓝家处心积虑要谋反?”

    王平说道:“蓝家并没有反,只是蓝锋罢了。这类大家族都会分散投资,不会孤注一掷的。”

    “那他会成功吗?”

    王平哈哈大笑:“我实在想不到如今的帝国大将军会问如此幼稚的问题。”

    “上次风波可没有卷到蓝家,想必是将军手下留情了吧。”

    王平听罢,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便问了一个问题:“当年,父亲应召回朝,为什么非要让我随行?”

    王平仰头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块牛肉:“终于还是问到了你留在你心底十多年的疑惑了。当时,想必你早就找到了答案,可是心中又不愿意去相信。如此,你还要知道真相吗?”

    “我们都承受了真相导致的痛苦,还会害怕真相本身吗?”

    “但愿你心中真如此这般通透。当年让你随行,是长公主的要求,目的就是为了杀掉你。你想想你到京都的第一个晚上、去洛阳的路上,不料两次试探最终发现杀不了你,这才作罢。哈哈,哈,权力一但任性,对普通人而言就是灾难。”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长公主爱你父亲而不得,便要毁了他的一切,先是爵位军功、然后是你母亲、然后是你。”

    我握酒的杯子越来越紧,随着他话音的刚落,啪一声碎裂,杯中酒洒到炉中溅起愤怒的火焰,倏而又灭掉了。

    “我父亲他不恨她吗?”

    “爱与恨,又如何绝对呢?”王平低声唱到:“如是我闻,爱本是恨的来处,胡汉不知路,宁愿你恨的糊涂,中了爱的迷毒,一面满足,一面残酷。”低沉的声音诠释着绵绵无绝期的迷茫与爱恨,炉火还在燃烧,而他却似乎睡着了。我为他添了一些柴火,走之前又嘱咐了一下值夜的士兵,吩咐他们务必把王平将军照顾好。

    十日后,慕容格荣终于到了城墙之下。城门早已吊起,在城墙上我一眼望去旌旗遍布,密密麻麻。我心中还在念想清晨时分,与朱阁老谈到的军费军饷之事。国库早已空空,拖欠军饷也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马上浴血奋战,实在不能让将士们寒了心。

    “南方粮草多年征收不上来,而中原北方之地近年来又打了个稀碎。如若不是上次王勉案,抄没了多个世家,否则早已接济不上了。”

    抄家?这个年头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断。这些帝国的蛀虫,趴在帝国上吸血多少年了,他们再不割肉喂鹰,帝国这个大厦就要崩塌了。不过就像是船垮了,他们早想好了退路了吧。但是,上次王平在“王勉案”中杀了吴安仁的小妾,当年“一神三美七小姐”中的七小姐朱圆圆,直接导致了北方防线的崩溃,这种牵连风险实在是大。

    在我思绪间,第二次京都保卫战就这么展开了。

    军机处作战指挥处各参谋将军早已提交了具体的作战计划,而我也批准了。战争开始,就像一台绞肉机,直到一方完全疲惫为止。黄昏时分,城墙之下流了一地的尸体、碎甲、火油、箭矢,烟雾还在断断续续地飘向远方。

    第一天守城结束,各部队收拢计算伤亡和物资损失,大体在估算之内。我让各部打起精神,要求他们好好休息,勉励他们守到徐开德将军回来即可。与此同时,我收到了细作拼命传回的军事情报,曹文达与蓝锋的战斗也同步发生了。

    夜间,我回到了宫中。宫中出奇的冷清,仿佛一座寂静的山岭一样,连灯笼都比平常寒冷了几分。羽曦卸掉了我的盔甲,我便要去看看风儿、云儿。羽曦说风儿刚刚才堪堪睡着,我走到他的寝宫,发现他额头发汗、嘴唇发白,想必是做了可怖的噩梦。我心疼地走出寝宫,郭亮迎面走来:“师父,让我上战场吧。”

    “胡闹。你现在是禁卫军统领,保护好皇上才是你最该做的事情。”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你是我最得意的底子,做好最坏的准备。”

    “亮知道了。”

    围城已经十五天了,漠域的进攻没有那么猛烈了,而我军的士气也逐渐滑落。我平时待在大帐里,思索着慕容格荣的军事意图,思索着破局之道。漠域攻城的决心比我想象的要坚决,而徐开德将军的回援比我想象的要慢,而蓝锋的动作更是诡异。随着战争的持续,城中各种流言蜚语散播,即便是杀了几波人用来开刀也没有多少效果。

    这帝国的压力终究压在了我的身上,我仿佛溺水般地呼吸、挣扎、崩溃,然后又坚毅地站起来。我闭上眼睛,想起了天涯的山、林、湖、草,想起了阿信、想起了他珍若生命的夜月,如果顺利度过这次危机,我要回去看看我想象中那灿若星辰的夜月。

    然而,最坚固的城墙从来不是从外部攻破的。我由于心软没有第一时间杀掉王平,王平被他暗中蓄养的死士救了出来。围城第二十七天,王平展开雷霆反击,他兵分两路,一路杀向皇宫,一路里应外合打开了东城门的城门,漠域士兵蜂拥而进。由于在作战期间,士兵甲不离身,仓皇作战不至于任人宰杀。于是三百年的不落城就这样被外族杀了进来,火光冲天而起,便是残忍的巷战。

    郭亮从皇宫一路杀出,找到了我的军营,我看见他护着羽曦、风儿、云儿、郭家奶奶,还有其他的婢女太监,禁卫军护着马车,防止任何可能的敌人靠近。

    “郭亮,你来干什么?”

    “师父,我们输了,输了。快逃啊,所有人的目标就是我们。不能再继续打下去了。”

    “长公主呢?”

    “长公主不愿意随我们逃走,已经自裁于皇宫里了。”

    我撩起马车的帷帘,羽曦怀抱着云儿,她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风儿端坐在一旁,尽管镇定仍然流露出紧张害怕。

    “随我出战。”

    “师父,兵法云:围三缺一。如今各城门混乱,为防止城外埋伏,还是从东城门走吧。”

    “好。”

    我与郭亮一前一后,率领着禁卫军与守军杀向东城门。由于东城门人数众多,场面混乱,从此处杀出难度非常大。然而,生死之际我们还是硬生生地杀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城门早已被紧紧闭上。

    绝望的情绪蔓延到我们所有人的心中,而我此时不得不抽出立国神弓“天诛弓”。所有人都紧盯着我,我不断地运气于弓中,缓缓地拉开地灭箭。我感觉到我真气的流出速度前所未有的大,而且是一种不可逆的流出,就好比精血气血全部关于其中。

    天诛弓从微微蓝光逐渐变靑、颜色加深为绿色、再变成橙色,最后变成了血滴滴的红色,在夜晚中绽放出诡异的光,然后如同长虹贯日一般射向了城门。天空异象升起、天雷轰向了城墙,在一片轰隆声,城门被贯穿碎成了块。

    禁卫军赶紧上前清理渣石,我让郭亮带着众人逃跑。

    “禁卫军统领郭亮何在?”

    “回大将军,末将在。”

    “誓死保卫皇上,不得回头,即可听令”

    郭亮说道:“师父,那你……”

    “禁卫将军,军令不可儿戏,即刻出发!”

    郭亮骑着马,带着众人头也不回地穿过东城门而去。我这是才从马上掉落下来,吐了一地的血水,我身边的亲兵想要扶我,也被我阻止了。

    这时候,从城里面听声冲出了不少漠域士兵。我拔出怀月断尾,而我的亲兵也在一个一个倒下,直到我的怀月断掉,这时候队伍后面缓缓骑马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却穿着漠域的衣服。

    “是你?小凡。”

    “想不到吧,将军。我蒋小凡又回来了。”他下了马,看了看周边的痕迹,惊讶道:“将军刚刚是拉开了天诛弓?那小皇帝肯定是从这里走咯。”

    我闭口不言,虽说早年有些交情,但是军中之事无儿戏,他也不可能为了我作出违抗军令的行为。思到此处,我心如刀割,命中无奈悔恨交接,气血攻心晕倒过去。

    待我悠悠醒来,正睡在一架马车之上,晃晃悠悠地向前奔走。我虚弱地喊道:“水~水~”

    这时候一个穿着漠域服饰的婢女叫停了马车,并带来一个水带,让我喝水。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个人,正是我熟悉的慕容格荣及蒋小凡。

    我问道:“这是哪儿?”

    慕容格荣笑道:“邀请帝国的大将军去草原做客,我想,这个脸还是要赏一下吧。”

    “燕皇说笑了。敢问燕皇,我的妻子在哪?”

    蒋小凡说道:“燕皇令,已经护送公主和皇帝多人去了南都。”

    我苦笑了一下,但心中石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最起码现在没事,至于未来与蓝锋的战争,那又是后面的事情了。

    “多谢燕皇。”

    “只是不想那么便宜了蓝锋罢了。对我而言,一个稳定的帝国是危险的。”

    蒋小凡突然又说道:“将军,此次去京都,我去了一次考妣之墓。感谢十多年来你的照料,否则那两座坟就成了荒坟,就再也找不到了。”

    “小凡,恭喜你!”

    一瞬间,蒋小凡的泪水冲破了防线,这么多年,他的努力、他日日刻刻念到的复仇终于得以实现。

    天苍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春风吹动了漠域的草原,那起伏的沟垄像迷人身材的曲线,青草嫩芽密密麻麻地长满各个角落,偶有孤独的小灌木长在高处,仿佛眺望着远方。

    帐篷里,慕容格荣、月神阿奴而与我一起围炉煮茶,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请辞而去了。

    “秦兄,从你我二人立场而言,我是绝无放你之可能。但是我却知道,我会放你走,因为你不属于草原,就好像你本不属于帝国的将军一样。”

    “何解?”

    “既然离别已是定数,相逢更是奢望,有些事情,我想可以讲讲,否则这些故事就只能带到坟墓里。阿奴而,你来抚琴,我来跟秦兄讲讲。”

    琴声响起,故事娓娓而来。

    月祀是武神设计的一个巨大的阴谋,其目的是为了削弱帝国和漠域双方,鲜卑崛起的百年大计。

    帝国由于武府的存在,始终稳如泰山。要想夺取帝国,必须先设计斩了这根柱石。由于少帝体弱多病,难以继承大统,在立储之事上先皇多次与武帅产生分歧。帝国需长治久安,必须要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然而少帝明显不符合要求,但先皇一直固执己见,朝廷多方角斗多年一直未有定数。

    于是,武神便联合了蓝家在帝国散播了月祀的传说。于是先皇与武府约定完成月祀,为少帝祈福,延年益寿。在蓝家的炮制下,医谷医圣秦裕找到了月亮草。却不料医圣偶然到清瑶镇,却将父亲与我卷入了这场长达几十年的纠纷里面。

    战争开始了,阿奴而找到了、月光宝盒也抢到了、甚至父亲一次突袭斩敌七千,毁营三百。战争过后,月祀本来就只是一个阴谋,因此不可能成功,于是再次爆发了武府与先皇的矛盾。由于蓝家的推波助澜,先皇为保少帝顺利继位,不惜彻底毁了武府。

    战争削弱了漠域草原的实力,因此武神迅速崛起,并有一统草原之势。原以为除掉了武府南下再无难度,谁知道又崛起了我的父亲。十年之后,父亲又坐镇边疆,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长城。

    其实这些事情,在过往那些若有似无的蛛丝马迹当中,我渐渐都推断出来,只是不愿意如此去想罢了。或者说,想清楚了也无济于事。

    所以,还是那句我问王平的话:为什么蓝锋或者说蓝家处心积虑要谋反?帝国并无亏待他们而言,但是他们却配合着阴谋长达三十多年,就为了今日反叛?

    我不再去想,请求月色再弹奏一曲忘情。

    幻境里风吹过翠竹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推开数月紧闭的木舍房门时,木门吱呀摇曳的声音飘向山谷的另一端。回头一看,已是百鸟飞临。蜘蛛网已结满屋檐头,清风轻抚着微尘。

    我背上长剑,踏上了向南寻找妻子的路上……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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