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就是正月了，这些年游历在外，每到年关才回稷下修整几天。
头一年大家还很紧张，在我面前什么话都不敢说，连我的插科打诨都没人敢接话，第二年第三年，也就慢慢了然，其乐融融还真是意外的和谐。
只是有些时候，大家会突然齐刷刷的看向我。
往往是我问“怎么了，现在我可不是那个被你们一盯就敢当众拼酒耍剑的愣小子了，看我出丑，想都别想。”
而这一次回来，我也没有带着剑。江湖生活多落拓，此处行侠仗义得了的剑，隔日就入了别处的当铺。
只有腰间的酒葫芦，始终不离身。
蒙犽笑我落魄，元歌说我何必。
妈的我有表现出多不适应吗?
一伙当年人又难得地聚在一起，而今年多了一个令我意外的人，司马懿。
他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紧张。
我忍不住想挑逗，“多年没见了，大变样啊，你是来与我比划的?”
但气氛还是很微妙，他笑了笑，像个普通学子一样和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就走了。
我看了诸葛亮一眼，换作是以前，还会觉得有趣，而现在，都随他去吧，人生嘛，就是他妈的变幻无常，仇人和解算什么，死人都能复生。
倒是孙膑说，“你和他们一样的，是吗。”
这种话倒叫人没法回。
他继续说：“四年了，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稷下出了不少学子投身边境，连过年都不舍得回来。”
我说：“那挺好啊，常怀报国志，何处不为家嘛。”
孙膑叹气，“时过境迁，今日的边境虽然不同于往日，但也是一处需要尚武之人的地方，那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如今也上战场历练了，这些年过去，你……”
我安静地听着，甚至猜好了他将要出口的话，然而孙膑说：“……还是没怎么变啊。”
我笑着摇酒，木质的葫芦里装满了江南独有的杜康。
杜康酒与塞外的烈酒是不同的。
军中多寂寞，营中将士晚间也不闲着，赌酒，蹴鞠，百无禁忌。
当然，这都归功于那时的我。
扬威营操练已半月有余，军中士气大致说得过去，破鸿和一边士兵嘻嘻哈哈，看到我，立马住了嘴，我问，“你笑啥呢?”
这龟孙说，“我在跟他说将军你往日的风采呢。”
我一挑眉，“滚，去扒拉场子。”
“好嘞。”破鸿嬉皮笑脸去了。
夜间月华似水，营中篝火正盛，一众将士们拉开阵营，已开始了热身。
我看了一会，忍耐不住，在破鸿和一干将领起哄下接过鞠球跃进场玩了一阵，直到最后一球飞出，破鸿那嗓门大叫一声“将军英明神武”，惹得一众人跟着拍掌喝叫，伸个懒腰，走着顺手把破鸿推了进场，替我挡了新来那不知轻重的小子踢来的鞠球。
“啊喂！怎么拿我挡！”
“去去去，赢不来就罢了你这挽雕司马。”
远处的营帐边立着一个蓝色身影，索性闲着无聊，我朝那边过去。
还没说话，她倒是递给我巾帕，示意我擦汗，我接过就说，“夜间活动，这帮小子们闲不下，蹴鞠还是比操练有趣很多的，你也试试?”
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太对，旁边驻守营帐的士兵笑出了声，被我踹了一脚，“滚，下场子去。”
士兵滚了，倒是她捂着嘴笑了，我咳嗽了声说，“我还是可以教你的。”
她看着我，不说话。
她与莎车高昌那些地方的女人是很不同的。月光下她的脸白得出奇。
“你总是一直看我，我能问为什么吗?”我说。
她的表情有点微妙，拉我进了营帐，按着我坐下，拿出一条玄棕色嵌着金翼的带子给我绑在额头上。然后看着我，说，“它的气焰，很适合你。”
我不假思索地牵住她手，“这算什么?”
她笑，“如果非要说个你能理解的理由，就是谢谢你救了我，收留我。”
我开玩笑说，“你不如以身相许，我正求之不得。”
她敛了笑容，又回到那副沉静的模样。
我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
初一的夜，弦月高挂，如今浪迹江湖，对月酌酒也学了个像模像样。
喝过塞外的烈酒，再饮江南杜康，就像下过地狱，又回人间。
这一晚，云天突然回来了，我在云天的脚上发现了一纸信笺。
云天是我驯养的鹰的名字，而我已经四年没有见到过它。
信笺上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股奇异的香气。
问过很多人，都不明所以。直到我问到庄周老师，他说：“万物生生，自有归处。你该去兰因寺了。”
于是我辞别了稷下众人，前往兰因寺。
路途遥远，一波三折，途中酒葫芦险些丢了，又费了一番力气平息了一些事端，就不再多说。
夜里有时躺在客栈的榻上，外面是瓢泼大雨。
竟然有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凄寂。
扬威营的操练如火如荼，旌旗猎猎，烫金的“东方”二字于烈日下熠熠生辉。
夜间不再有蹴鞠等娱乐活动，而是换成了不分昼夜的操练。而她突然给了我一副鸣沙山的布防图，这令我震惊又疑惑。我问什么，她也不说。
接连几天没睡，头脑发胀，好在根据布防图推演，阵法与布势的演练成效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这期间她一直静静地看着我，有时候在沙盘前的案上醒来，会发现身上多了被褥，案前多了粥羹。
我握住她的手说，“这几天我就安排人送你走。”
她点头：“嗯。”
我的眼前还是有点发花，捻着她腕上的浅粉色绸带说：“你总不能真的随军征战吧，我送你去京城，那富庶。”
她突然抽出手捧上我的脸，“阿曜，你跟我去江南吧，你想打，那就打，打完了不要回京城，我们悄悄地走，好不好，然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要再回到这个世间。”
……?
啊?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扑过来抱住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只是不明白她的泪是因为什么。
“就这一次了。”她说，“最后一次。”
转眼又是一月。
开战在即，秦将军所率黑鸦营的人马终于到了。
秦将军是圣上钦定的督粮官。
鸣沙山漫天黄沙，烈日当头，两军对垒时旌旗猎猎，红缨飞扬，目光所见皆是阵列。
那一役里，只有残肢断臂，血光弥漫，昏天暗地，抹额在不知什么时候碎裂开了，再抬眼时，面对的早就不是蛮人铁骑，而是黑鸦营。
而这片尸山血海里，圣上驾崩的消息突然传来，所有活着的人一齐跪下，听着那遗诏。
“……云鹰大将军东方曜，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疯了。这是闹哪样。
秦将军恭敬道：“可否令末将查看一下这圣旨。”
宣旨人倒是恭恭敬敬地拿给他看。
秦将军翻来覆去查看了一会，又双手奉上。
宣旨人冲我道：“云鹰将军，接旨吧。”
班师回朝的行程乏善可陈，天下缟素与权力更迭交织在阳光下，照得我心里奇异的空荡。
后来在夜半空荡荡的帝王殿里，我见到了她。一身素白，脸色白得不似凡人。她把我按着坐在帝王的宝座上，然后枕在我膝间，“阿曜啊。”她呢喃。
我问：“你为什么……”
她声音里带了笑意，“这一次，我可是赢啦。”眼泪从她眼中毫不停歇地滑下，“没人能伤得了你了，可是，你也不是我的阿曜啦。”
我说：“我不想做皇帝。”
她泪中带笑，“我知道。”她抚着我的嘴唇，说，“你以前就告诉我了，我知道的。”
我抚摸着她的发：“我以前，还说了什么?”
她笑了，“你说江南的杜康比稷下的禁酒还要好喝，要带给将士们尝。”说着说着，她嘴角就流下血来，红花开在素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叫也叫不醒。
我睁开眼睛，看着兰因寺庙宇檐角暗淡的匾。新帝登基不过几年，曾经祸端不断的江南一带如今已平静安宁。这寺庙像是从来没被战乱波及，来拜香火的人不少，但我应该是最显眼的那个。
我悄悄扯了姻缘树上看起来年代最久远的淡粉色绸子拿在手里玩，一个声音说：“你晚来了四年。”转身一看是个道士。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从接到信马不停蹄赶来，已经很快了。”我笑着应付。
“原来如此。”道士微微一笑，“看来是那位施主的心愿。”
我把红绸子绕在手腕上，一边系一边问，“真是奇怪，我找了四年，都没找到，非得等到它自己出现，换成好久以前的我，早就暴力解决了。”
道士居然问：“如何暴力?”
我笑：“比如一直杀人，把想找的东西引来?”
道士叹气，“劫虽化解，你这雪藏的杀性却还是不减。”
我说：“你找我来，想超度我?”
道士微微一笑，絮絮叨叨说了一番什么因什么果，最后指了指我手腕上的淡粉色绸子，说，“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
然后他抛出三枚铜钱，嘴唇开合，低声吟念。
虚空宁谧，浑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分与物忘，同乎混涅，天地无涯，万物齐一。飞花落叶，虚怀若谷，千般烦忧，才上心头，即展眉头，灵台清幽。心无挂罣，意无所执，解心释神，漠然无魂。
……
十观道人吟念着咒诀，最后问道：“你若执意回去，他会失去此前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你不后悔了?”
施语握紧了红绸带，轻轻摇头，“大师，请实现我的愿望吧。”
夕阳夕映的黄昏喝醉了酒，变成漫天星辰。施语的第一次轮回，她义无反顾地北上。
施语见到了东方曜，面对东方曜的疑惑，她轻轻说：“我们早就认识的，在江南，你平定九凉王反叛那次，只是你忘了。”
东方曜坐得歪七扭八，一边看书一边说，“你要不仔细给我讲讲?”
施语微微一笑，兀自说了起来。
从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到画舫锦绣笙歌。言语不绝，轮回当年明月，江南忆，垂柳送别离，灯花落，瘦尽又一夕。可是阿曜，早知那等结局，我如何会放你离去。
帐内灯光昏黄，流淌在施语脸上，氤氲出一种遥远的温柔来。
东方曜翘着腿，很惊讶，“嗯，细节生动，逻辑合理，倒真像是我失忆了。”
施语忍着笑，压下酸楚，说，“其实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我这次，是专门为你而来。”
东方曜觉得好笑，还是耐心道：“这是塞外，是朔漠，是军营，是战场。”他朝施语歪头，“不是女眷该在的地方，这几天我就安排人送你走。”
施语使劲摇头，坚决道：“不要！我一定要在这的，你要是非要送我走，我就自杀。”说着迅速站起身去拿东方曜放在案上的剑。
东方曜却好像来了兴趣，“哇，你这样子。”他敲着桌案，笑出声来，“你总不能真的随军征战吧，我送你去京城，那富庶。”
施语费力地拔出剑，双手持着举在脖颈边。
正此时，帐门被撩开，冷风冲进来，施语腕上的鲜红绸带翻飞不止，来人一声“将军”还未喊完，就愣在了当场。
施语不为所动，东方曜问了一声：“什么事?”那人道：“场地已经准备好了。”
东方曜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就来。”
等那人退出去，他才慢悠悠道：“你手不酸吗，歇歇吧。”
施语无奈，只得放下剑，按着手腕盯着他。
东方曜利落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蹴鞠，来吗?”说罢大步走出帐去，施语紧紧跟上。
营内火光通明，众多士兵围在一个空旷的场地，其中几个较为出众的看见东方曜朝这边而来，一齐呼叫打趣起来。
施语有些窘迫，因为除了东方曜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东方曜道：“什么眼神啊，稀奇什么，都没见过女人?”
旁边一个踩着鞠球的人笑嘻嘻道：“确实挺稀奇，铁树开花啊。”一众人跟着笑起来。
东方曜捶了他一拳，道：“龟孙儿，今天你必须下场。二十坛好酒，干不烂你?”
那人促狭道：“你身为云鹰大将军，不得身先士卒?”
东方曜立刻反唇道：“你身为大将军麾下挽雕司马，看来要紧随其后?”
旁边一干将领也三言两语起哄着，插科打诨了几句，便纷纷上了场去。
蹴鞠的热烈争斗落在施语眼里，像混乱的火星子溅落在长天风雪中，施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看着场中疾奔翻腾的年轻将军，就像看到了黄沙中乱舞的兵戟，和飞洒的鲜血。
直到听到满营喝彩，东方曜一身汗走近了，道：“看到了吗?”
施语抬头对上他的眼。
东方曜道：“这里面随便一个人，不用刻意，胡乱丢个球都可以砸死你。”
施语笑盈盈道：“我要死很容易，可救你只能是我。”
东方曜插着腰，歪头问：“你咒我呢。”
施语道：“从今天开始，取消蹴鞠游戏。”她的声音如同风动碎玉，“还有，你营里的酒全都倒了，以后整个营的操练多加三个时辰。”
东方曜挑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施语不疾不徐道：“你按我说的做吧。古来将领皆治军有道，哪有你这种路子。”话毕对上对方的目光，又软声添了一句，“好不好?”
东方曜笑了，缓缓逼近，“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施语垂着眸，缓缓道：“我也会跟着将士们一起操练。”她复又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教我。”
施语真正做到了刻苦用功，她学兵器，挽长弓，出帐门时弦月在阖眼，入帐门时满月在深眠。
军中将士已经习惯了没日没夜的操练，不管是兵器还是阵法，都有一个星郎色衣衫的姑娘比他们更拼命。
东方曜大为叹服，甚至有了一种荒谬念头，也许他们真的认识，也许在她的故事里，他是真的死了的。
只是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打击她：“其实你这样子，还是差的很远，你不适合练武。”
而施语总是一抹额头薄汗，撑着长刀，他看着她腕上纷飞的红绸带，听到她咬着嘴唇的声音：“这一次不行，我还有下一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东方曜无奈，提醒道：“要不你把手上那个带子摘了吧，你天天在外运动，都脏了，洗得颜色都淡了。”
还有时候，东方曜见她废寝忘食，还兴起了要与她比划几下，开始施语还会接受挑战，悉心学习，谁知东方曜只是在耍她玩，再后来，便不再理会他的打岔，只是这耐不住无聊的将军始终时不时逮着机会就捉弄她。
有一日，施语照常练习射箭，看到几个士兵围在一起，吵嚷着，中间似乎是一个蜷在地上的人，施语去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士兵道，“看他那样，歪瓜裂枣的，穿我们扬威营的铠甲真是玷污我们。”其他士兵纷纷一言一语地指着地上的人骂，还时不时有人踩他几脚。施语钻进去拦着他们道，“你们怎么这样对待同袍?”
有人道：“同袍?笑死我了，谁跟他同袍?真晦气。”
“就是就是，没弄死他就不错了。”
施语好言相劝，这才让士兵们都散了，拉起地上那人时，才发现他虽着扬威营的兵服，却不是汉人的脸。
施语问，“你不是汉人?”
那人点点头，从怀里捧出一条纱巾，静静地凝视着。
施语轻声道：“这是?”
那人看也没看她道，“这是则娜蒂的丝巾。”他盯着那丝巾看了很久，眼神分外专注，好像这世界上他只看得到它 。施语心中一动，也凝视了他许久。
黄昏带来无限霞光，施语头一次发呆了这么久，直到篝火燃起来，晃荡中走到了校场，碰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东方曜的脸在校场的火光下晦暗不明，“你今天，去帮了八托?”
“不算帮，只是看不惯。”
东方曜的声音冷了下来，“离他远点，别管这些事。”
施语盯着他看，没说话。
那次事件没过几日，就又爆发了更大的矛盾。而这一次的矛盾，彻头彻尾的像一个割裂线一般的笑话，令其中的人，痛了又痛。
这日傍晚，施语在河水边洗衣裳，就看到远处几个人站在木桶边，一个人头被按进桶里，好久才被提出来，不过一个呼吸间，就又被按下去。
施语立刻起身，朝那边奔去，奋力将桶前那人推开，把被按在桶里的人拉起来。
那被推开的白脸兵道，“又是你?”
施语厉声道，“这是会死人的，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我告诉将军吗。”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
而正此时，施语口中的“将军”却出现了。
东方曜缓步而来，只瞥了她一眼，就绕过她，不端不正坐在了一边的大石上。
白脸兵抽出短刀，往八托脸上一划，对旁边人笑道，“哈哈，看，恶心鬼脸开花了。快撒盐，快撒盐！”
八托掐着拳头，却挣扎不过按着他的几个人，白色的粉末扑了他一脸，和着伤口的鲜血，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狰狞起来。
施语握紧了拳，她冲到石头边，拔出东方曜的长剑，直刺白脸兵，白脸兵不得不放开八托，而施语的剑紧紧追着他不放，眼见着白脸兵已经应付不过来，施语心念坚定，一剑既出，概不收招，而不知何处突飞过来的鞘，直接将她的剑弹了出去 。东方曜起身朝这边走来，道：“你这一剑，可真是没趣。”
东方曜笑道：“再多练练吧——！”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对她指指点点。望着东方曜笑得顽劣的脸，她罕见地迷茫起来，她呢喃：“你……你?”
怔愣了好似良久，突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直到东方曜笑骂八托的声音传来，施语猛地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东方曜的脖颈，鲜血浸满了唇齿间，她的眼泪跟着滚落下来。
东方曜叫嚷着，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甩出去，捂着脖子，盯着蜷缩在地上的施语。
施语的眼神没有焦点，眼眶红透了，泪像是江南的缠绵细雨，湿到了胸膛，而他脖颈溢出的血，也湿到了胸膛。
白脸兵和周围士兵纷纷拔刀，指着蜷成一团的施语，白脸兵道：“将军，杀了她！”
施语慢慢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眶直直盯着东方曜的眼睛，夕阳投下黄粱梦一般的惨金光辉，囊括着整个朔漠的风沙，与扬威营的萧索。那眼中，既倔强，又苍凉。
东方曜盯着她，目光晦暗不明，白脸兵举着刀就要砍向施语，被东方曜轻巧拦住，他捂着脖颈，说：“走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跟着东方曜离开了。
八托捂着脸慢慢走过来，说，“谢谢你。”然后八托也离开了。
落日余晖如此温柔，亲吻着她身上每一处，吻干了她的眼泪。
心与心在揪扯，而鸣沙山腥风将至，这一世如何收场。
日子过得飞快，军中操练依旧如火如荼，而八托仍旧时不时地被聚众欺辱，施语每一次都会上前阻拦，而幸运的是自那次事件之后，东方曜只是在远处沉默地看着，不制止，也不插手。
施语仍旧日日起早贪黑地练习兵器，只是她发现，每日起床时，桌案上会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饭，而当某些日子弦月长眠的夜晚，她在床榻上醒来，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兵器库，而身上总是盖着从未见过的锦绣被褥。
她琢磨不懂的招式时，东方曜总是巧然出现，拉着她比划。她默不作声，神色沉静而漠然。
这日晚间，施语趁东方曜不在，去他帐内取兵书来读，一人突然进来道：“不好了将军，八托……”
施语捧着书道：“你继续说。”
“八托死了。”
施语来到现场时，士兵们都散了，遍体鳞伤的八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把那方一直藏着的丝巾交给她，然后目光放远，像是看到了哪个思念已久的故人，然后他伸出了手，轻快地奔向了碧落。
施语握着那方桑蕾色的丝巾，良久无言。
浸在漆黑的夜里游荡着，漫天星辰的光零落在她身上，她驻足在河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看到了一个并不想见的人。
“八托是扬威营的将士，是袍泽，是不是?”
“是。”
“是你让八托死的，对不对?”
“……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这个将军的允许，谁敢?”
“……”
东方曜沉默着，星辰掩映下他的脸浓墨重彩，却异常安静。
“东方曜，我开始讨厌你了。”她放大了声音，“我讨厌——！”
话音未落，剩下的字词都被吞没在了喉间，东方曜猛得欺身搂紧她，一瞬天旋地转。
“你还要我吗?”原本清朗的声音在纠缠间低沉模糊。
东方曜，你是在羞辱我吗。她如此深信不疑。
星海涌起波澜，月华搅弄一池春水，
晕染出鲜艳的红色，辗转在唇齿间，这一晚，有人竟夜在孤注一掷地送命，而有人在混沌的光里，痛了又痛。
他们像是未曾冰释的仇敌，同在军中，却再难靠近。
东方曜的每一次接近，都被她轻巧地推开。
他年轻的骄傲与残破的内心不允许他解释任何事情，而面对她的质问与怀疑，他选择了长久的沉默。
施语将那方桑蕾色的丝巾放在了东方曜的案上。
他细细端详着，其上的纹路错综复杂，掩映出鸣沙山百转千回的的地势与布防。原来是这样。可又远不止是这样。
误会与错过戏剧性地上演在偌大的扬威营，千千万精兵猛将的阵法与布势里，两人兜兜转转，却始终难以相见。
直到鸣沙山的风沙终于铺天盖地般袭来。
有了圣上钦定的秦将军为督粮官，扬威营是战斗可谓几无后顾之忧。
而战前那一觉，施语竟从未有过的睡得昏天黑地，挣扎着醒来时，天已经被黄沙卷得失了颜色，天尽头是一片漆黑。
施语来不及穿上盔甲，匆匆拿了长剑就飞奔出去。
她顾不上呼喊，只身冲往尸山血海，踏着沙地上的断臂与头颅，恐惧在一瞬间铺天盖地。
直到在猩红的风暴里看清了一个人影。
箭矢与长兵一齐冲他而去，她毫不迟疑地冲过去，挥剑止兵。
而那些刀兵勾戮似乎有心，一改方向皆朝她而来。
东方曜执剑生风，揽住她一一挡下。耳边的风声与惨叫声通通都远去了，她被按在他胸膛前，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泥泞，绝望弥散在每一个角落。
完了。
完了。
紧贴的胸膛不断涌出滚烫的岩浆，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东方曜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施语伏在他怀里，直到脸贴着的胸膛流出的岩浆都风化成了冰冷的岩石。
可是这怀抱好紧，哪里涌得进风，于是她恍然大悟，在他冰冷的怀里大声喊着：“我不救你了！阿曜！我不要你了！”
滚烫的热泪浸入分寸，僵硬的怀抱好暖和。她睡在将军的万里疆场，翻腾汹涌的黄沙唱作摇篮曲。
赐这一世安详如梦。
头一年大家还很紧张，在我面前什么话都不敢说，连我的插科打诨都没人敢接话，第二年第三年，也就慢慢了然，其乐融融还真是意外的和谐。
只是有些时候，大家会突然齐刷刷的看向我。
往往是我问“怎么了，现在我可不是那个被你们一盯就敢当众拼酒耍剑的愣小子了，看我出丑，想都别想。”
而这一次回来，我也没有带着剑。江湖生活多落拓，此处行侠仗义得了的剑，隔日就入了别处的当铺。
只有腰间的酒葫芦，始终不离身。
蒙犽笑我落魄，元歌说我何必。
妈的我有表现出多不适应吗?
一伙当年人又难得地聚在一起，而今年多了一个令我意外的人，司马懿。
他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紧张。
我忍不住想挑逗，“多年没见了，大变样啊，你是来与我比划的?”
但气氛还是很微妙，他笑了笑，像个普通学子一样和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就走了。
我看了诸葛亮一眼，换作是以前，还会觉得有趣，而现在，都随他去吧，人生嘛，就是他妈的变幻无常，仇人和解算什么，死人都能复生。
倒是孙膑说，“你和他们一样的，是吗。”
这种话倒叫人没法回。
他继续说：“四年了，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稷下出了不少学子投身边境，连过年都不舍得回来。”
我说：“那挺好啊，常怀报国志，何处不为家嘛。”
孙膑叹气，“时过境迁，今日的边境虽然不同于往日，但也是一处需要尚武之人的地方，那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如今也上战场历练了，这些年过去，你……”
我安静地听着，甚至猜好了他将要出口的话，然而孙膑说：“……还是没怎么变啊。”
我笑着摇酒，木质的葫芦里装满了江南独有的杜康。
杜康酒与塞外的烈酒是不同的。
军中多寂寞，营中将士晚间也不闲着，赌酒，蹴鞠，百无禁忌。
当然，这都归功于那时的我。
扬威营操练已半月有余，军中士气大致说得过去，破鸿和一边士兵嘻嘻哈哈，看到我，立马住了嘴，我问，“你笑啥呢?”
这龟孙说，“我在跟他说将军你往日的风采呢。”
我一挑眉，“滚，去扒拉场子。”
“好嘞。”破鸿嬉皮笑脸去了。
夜间月华似水，营中篝火正盛，一众将士们拉开阵营，已开始了热身。
我看了一会，忍耐不住，在破鸿和一干将领起哄下接过鞠球跃进场玩了一阵，直到最后一球飞出，破鸿那嗓门大叫一声“将军英明神武”，惹得一众人跟着拍掌喝叫，伸个懒腰，走着顺手把破鸿推了进场，替我挡了新来那不知轻重的小子踢来的鞠球。
“啊喂！怎么拿我挡！”
“去去去，赢不来就罢了你这挽雕司马。”
远处的营帐边立着一个蓝色身影，索性闲着无聊，我朝那边过去。
还没说话，她倒是递给我巾帕，示意我擦汗，我接过就说，“夜间活动，这帮小子们闲不下，蹴鞠还是比操练有趣很多的，你也试试?”
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太对，旁边驻守营帐的士兵笑出了声，被我踹了一脚，“滚，下场子去。”
士兵滚了，倒是她捂着嘴笑了，我咳嗽了声说，“我还是可以教你的。”
她看着我，不说话。
她与莎车高昌那些地方的女人是很不同的。月光下她的脸白得出奇。
“你总是一直看我，我能问为什么吗?”我说。
她的表情有点微妙，拉我进了营帐，按着我坐下，拿出一条玄棕色嵌着金翼的带子给我绑在额头上。然后看着我，说，“它的气焰，很适合你。”
我不假思索地牵住她手，“这算什么?”
她笑，“如果非要说个你能理解的理由，就是谢谢你救了我，收留我。”
我开玩笑说，“你不如以身相许，我正求之不得。”
她敛了笑容，又回到那副沉静的模样。
我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
初一的夜，弦月高挂，如今浪迹江湖，对月酌酒也学了个像模像样。
喝过塞外的烈酒，再饮江南杜康，就像下过地狱，又回人间。
这一晚，云天突然回来了，我在云天的脚上发现了一纸信笺。
云天是我驯养的鹰的名字，而我已经四年没有见到过它。
信笺上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股奇异的香气。
问过很多人，都不明所以。直到我问到庄周老师，他说：“万物生生，自有归处。你该去兰因寺了。”
于是我辞别了稷下众人，前往兰因寺。
路途遥远，一波三折，途中酒葫芦险些丢了，又费了一番力气平息了一些事端，就不再多说。
夜里有时躺在客栈的榻上，外面是瓢泼大雨。
竟然有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凄寂。
扬威营的操练如火如荼，旌旗猎猎，烫金的“东方”二字于烈日下熠熠生辉。
夜间不再有蹴鞠等娱乐活动，而是换成了不分昼夜的操练。而她突然给了我一副鸣沙山的布防图，这令我震惊又疑惑。我问什么，她也不说。
接连几天没睡，头脑发胀，好在根据布防图推演，阵法与布势的演练成效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这期间她一直静静地看着我，有时候在沙盘前的案上醒来，会发现身上多了被褥，案前多了粥羹。
我握住她的手说，“这几天我就安排人送你走。”
她点头：“嗯。”
我的眼前还是有点发花，捻着她腕上的浅粉色绸带说：“你总不能真的随军征战吧，我送你去京城，那富庶。”
她突然抽出手捧上我的脸，“阿曜，你跟我去江南吧，你想打，那就打，打完了不要回京城，我们悄悄地走，好不好，然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要再回到这个世间。”
……?
啊?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扑过来抱住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只是不明白她的泪是因为什么。
“就这一次了。”她说，“最后一次。”
转眼又是一月。
开战在即，秦将军所率黑鸦营的人马终于到了。
秦将军是圣上钦定的督粮官。
鸣沙山漫天黄沙，烈日当头，两军对垒时旌旗猎猎，红缨飞扬，目光所见皆是阵列。
那一役里，只有残肢断臂，血光弥漫，昏天暗地，抹额在不知什么时候碎裂开了，再抬眼时，面对的早就不是蛮人铁骑，而是黑鸦营。
而这片尸山血海里，圣上驾崩的消息突然传来，所有活着的人一齐跪下，听着那遗诏。
“……云鹰大将军东方曜，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疯了。这是闹哪样。
秦将军恭敬道：“可否令末将查看一下这圣旨。”
宣旨人倒是恭恭敬敬地拿给他看。
秦将军翻来覆去查看了一会，又双手奉上。
宣旨人冲我道：“云鹰将军，接旨吧。”
班师回朝的行程乏善可陈，天下缟素与权力更迭交织在阳光下，照得我心里奇异的空荡。
后来在夜半空荡荡的帝王殿里，我见到了她。一身素白，脸色白得不似凡人。她把我按着坐在帝王的宝座上，然后枕在我膝间，“阿曜啊。”她呢喃。
我问：“你为什么……”
她声音里带了笑意，“这一次，我可是赢啦。”眼泪从她眼中毫不停歇地滑下，“没人能伤得了你了，可是，你也不是我的阿曜啦。”
我说：“我不想做皇帝。”
她泪中带笑，“我知道。”她抚着我的嘴唇，说，“你以前就告诉我了，我知道的。”
我抚摸着她的发：“我以前，还说了什么?”
她笑了，“你说江南的杜康比稷下的禁酒还要好喝，要带给将士们尝。”说着说着，她嘴角就流下血来，红花开在素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叫也叫不醒。
我睁开眼睛，看着兰因寺庙宇檐角暗淡的匾。新帝登基不过几年，曾经祸端不断的江南一带如今已平静安宁。这寺庙像是从来没被战乱波及，来拜香火的人不少，但我应该是最显眼的那个。
我悄悄扯了姻缘树上看起来年代最久远的淡粉色绸子拿在手里玩，一个声音说：“你晚来了四年。”转身一看是个道士。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从接到信马不停蹄赶来，已经很快了。”我笑着应付。
“原来如此。”道士微微一笑，“看来是那位施主的心愿。”
我把红绸子绕在手腕上，一边系一边问，“真是奇怪，我找了四年，都没找到，非得等到它自己出现，换成好久以前的我，早就暴力解决了。”
道士居然问：“如何暴力?”
我笑：“比如一直杀人，把想找的东西引来?”
道士叹气，“劫虽化解，你这雪藏的杀性却还是不减。”
我说：“你找我来，想超度我?”
道士微微一笑，絮絮叨叨说了一番什么因什么果，最后指了指我手腕上的淡粉色绸子，说，“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
然后他抛出三枚铜钱，嘴唇开合，低声吟念。
虚空宁谧，浑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分与物忘，同乎混涅，天地无涯，万物齐一。飞花落叶，虚怀若谷，千般烦忧，才上心头，即展眉头，灵台清幽。心无挂罣，意无所执，解心释神，漠然无魂。
……
十观道人吟念着咒诀，最后问道：“你若执意回去，他会失去此前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你不后悔了?”
施语握紧了红绸带，轻轻摇头，“大师，请实现我的愿望吧。”
夕阳夕映的黄昏喝醉了酒，变成漫天星辰。施语的第一次轮回，她义无反顾地北上。
施语见到了东方曜，面对东方曜的疑惑，她轻轻说：“我们早就认识的，在江南，你平定九凉王反叛那次，只是你忘了。”
东方曜坐得歪七扭八，一边看书一边说，“你要不仔细给我讲讲?”
施语微微一笑，兀自说了起来。
从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到画舫锦绣笙歌。言语不绝，轮回当年明月，江南忆，垂柳送别离，灯花落，瘦尽又一夕。可是阿曜，早知那等结局，我如何会放你离去。
帐内灯光昏黄，流淌在施语脸上，氤氲出一种遥远的温柔来。
东方曜翘着腿，很惊讶，“嗯，细节生动，逻辑合理，倒真像是我失忆了。”
施语忍着笑，压下酸楚，说，“其实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我这次，是专门为你而来。”
东方曜觉得好笑，还是耐心道：“这是塞外，是朔漠，是军营，是战场。”他朝施语歪头，“不是女眷该在的地方，这几天我就安排人送你走。”
施语使劲摇头，坚决道：“不要！我一定要在这的，你要是非要送我走，我就自杀。”说着迅速站起身去拿东方曜放在案上的剑。
东方曜却好像来了兴趣，“哇，你这样子。”他敲着桌案，笑出声来，“你总不能真的随军征战吧，我送你去京城，那富庶。”
施语费力地拔出剑，双手持着举在脖颈边。
正此时，帐门被撩开，冷风冲进来，施语腕上的鲜红绸带翻飞不止，来人一声“将军”还未喊完，就愣在了当场。
施语不为所动，东方曜问了一声：“什么事?”那人道：“场地已经准备好了。”
东方曜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就来。”
等那人退出去，他才慢悠悠道：“你手不酸吗，歇歇吧。”
施语无奈，只得放下剑，按着手腕盯着他。
东方曜利落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蹴鞠，来吗?”说罢大步走出帐去，施语紧紧跟上。
营内火光通明，众多士兵围在一个空旷的场地，其中几个较为出众的看见东方曜朝这边而来，一齐呼叫打趣起来。
施语有些窘迫，因为除了东方曜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东方曜道：“什么眼神啊，稀奇什么，都没见过女人?”
旁边一个踩着鞠球的人笑嘻嘻道：“确实挺稀奇，铁树开花啊。”一众人跟着笑起来。
东方曜捶了他一拳，道：“龟孙儿，今天你必须下场。二十坛好酒，干不烂你?”
那人促狭道：“你身为云鹰大将军，不得身先士卒?”
东方曜立刻反唇道：“你身为大将军麾下挽雕司马，看来要紧随其后?”
旁边一干将领也三言两语起哄着，插科打诨了几句，便纷纷上了场去。
蹴鞠的热烈争斗落在施语眼里，像混乱的火星子溅落在长天风雪中，施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看着场中疾奔翻腾的年轻将军，就像看到了黄沙中乱舞的兵戟，和飞洒的鲜血。
直到听到满营喝彩，东方曜一身汗走近了，道：“看到了吗?”
施语抬头对上他的眼。
东方曜道：“这里面随便一个人，不用刻意，胡乱丢个球都可以砸死你。”
施语笑盈盈道：“我要死很容易，可救你只能是我。”
东方曜插着腰，歪头问：“你咒我呢。”
施语道：“从今天开始，取消蹴鞠游戏。”她的声音如同风动碎玉，“还有，你营里的酒全都倒了，以后整个营的操练多加三个时辰。”
东方曜挑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施语不疾不徐道：“你按我说的做吧。古来将领皆治军有道，哪有你这种路子。”话毕对上对方的目光，又软声添了一句，“好不好?”
东方曜笑了，缓缓逼近，“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施语垂着眸，缓缓道：“我也会跟着将士们一起操练。”她复又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教我。”
施语真正做到了刻苦用功，她学兵器，挽长弓，出帐门时弦月在阖眼，入帐门时满月在深眠。
军中将士已经习惯了没日没夜的操练，不管是兵器还是阵法，都有一个星郎色衣衫的姑娘比他们更拼命。
东方曜大为叹服，甚至有了一种荒谬念头，也许他们真的认识，也许在她的故事里，他是真的死了的。
只是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打击她：“其实你这样子，还是差的很远，你不适合练武。”
而施语总是一抹额头薄汗，撑着长刀，他看着她腕上纷飞的红绸带，听到她咬着嘴唇的声音：“这一次不行，我还有下一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东方曜无奈，提醒道：“要不你把手上那个带子摘了吧，你天天在外运动，都脏了，洗得颜色都淡了。”
还有时候，东方曜见她废寝忘食，还兴起了要与她比划几下，开始施语还会接受挑战，悉心学习，谁知东方曜只是在耍她玩，再后来，便不再理会他的打岔，只是这耐不住无聊的将军始终时不时逮着机会就捉弄她。
有一日，施语照常练习射箭，看到几个士兵围在一起，吵嚷着，中间似乎是一个蜷在地上的人，施语去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士兵道，“看他那样，歪瓜裂枣的，穿我们扬威营的铠甲真是玷污我们。”其他士兵纷纷一言一语地指着地上的人骂，还时不时有人踩他几脚。施语钻进去拦着他们道，“你们怎么这样对待同袍?”
有人道：“同袍?笑死我了，谁跟他同袍?真晦气。”
“就是就是，没弄死他就不错了。”
施语好言相劝，这才让士兵们都散了，拉起地上那人时，才发现他虽着扬威营的兵服，却不是汉人的脸。
施语问，“你不是汉人?”
那人点点头，从怀里捧出一条纱巾，静静地凝视着。
施语轻声道：“这是?”
那人看也没看她道，“这是则娜蒂的丝巾。”他盯着那丝巾看了很久，眼神分外专注，好像这世界上他只看得到它 。施语心中一动，也凝视了他许久。
黄昏带来无限霞光，施语头一次发呆了这么久，直到篝火燃起来，晃荡中走到了校场，碰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东方曜的脸在校场的火光下晦暗不明，“你今天，去帮了八托?”
“不算帮，只是看不惯。”
东方曜的声音冷了下来，“离他远点，别管这些事。”
施语盯着他看，没说话。
那次事件没过几日，就又爆发了更大的矛盾。而这一次的矛盾，彻头彻尾的像一个割裂线一般的笑话，令其中的人，痛了又痛。
这日傍晚，施语在河水边洗衣裳，就看到远处几个人站在木桶边，一个人头被按进桶里，好久才被提出来，不过一个呼吸间，就又被按下去。
施语立刻起身，朝那边奔去，奋力将桶前那人推开，把被按在桶里的人拉起来。
那被推开的白脸兵道，“又是你?”
施语厉声道，“这是会死人的，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我告诉将军吗。”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
而正此时，施语口中的“将军”却出现了。
东方曜缓步而来，只瞥了她一眼，就绕过她，不端不正坐在了一边的大石上。
白脸兵抽出短刀，往八托脸上一划，对旁边人笑道，“哈哈，看，恶心鬼脸开花了。快撒盐，快撒盐！”
八托掐着拳头，却挣扎不过按着他的几个人，白色的粉末扑了他一脸，和着伤口的鲜血，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狰狞起来。
施语握紧了拳，她冲到石头边，拔出东方曜的长剑，直刺白脸兵，白脸兵不得不放开八托，而施语的剑紧紧追着他不放，眼见着白脸兵已经应付不过来，施语心念坚定，一剑既出，概不收招，而不知何处突飞过来的鞘，直接将她的剑弹了出去 。东方曜起身朝这边走来，道：“你这一剑，可真是没趣。”
东方曜笑道：“再多练练吧——！”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对她指指点点。望着东方曜笑得顽劣的脸，她罕见地迷茫起来，她呢喃：“你……你?”
怔愣了好似良久，突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直到东方曜笑骂八托的声音传来，施语猛地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东方曜的脖颈，鲜血浸满了唇齿间，她的眼泪跟着滚落下来。
东方曜叫嚷着，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甩出去，捂着脖子，盯着蜷缩在地上的施语。
施语的眼神没有焦点，眼眶红透了，泪像是江南的缠绵细雨，湿到了胸膛，而他脖颈溢出的血，也湿到了胸膛。
白脸兵和周围士兵纷纷拔刀，指着蜷成一团的施语，白脸兵道：“将军，杀了她！”
施语慢慢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眶直直盯着东方曜的眼睛，夕阳投下黄粱梦一般的惨金光辉，囊括着整个朔漠的风沙，与扬威营的萧索。那眼中，既倔强，又苍凉。
东方曜盯着她，目光晦暗不明，白脸兵举着刀就要砍向施语，被东方曜轻巧拦住，他捂着脖颈，说：“走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跟着东方曜离开了。
八托捂着脸慢慢走过来，说，“谢谢你。”然后八托也离开了。
落日余晖如此温柔，亲吻着她身上每一处，吻干了她的眼泪。
心与心在揪扯，而鸣沙山腥风将至，这一世如何收场。
日子过得飞快，军中操练依旧如火如荼，而八托仍旧时不时地被聚众欺辱，施语每一次都会上前阻拦，而幸运的是自那次事件之后，东方曜只是在远处沉默地看着，不制止，也不插手。
施语仍旧日日起早贪黑地练习兵器，只是她发现，每日起床时，桌案上会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饭，而当某些日子弦月长眠的夜晚，她在床榻上醒来，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兵器库，而身上总是盖着从未见过的锦绣被褥。
她琢磨不懂的招式时，东方曜总是巧然出现，拉着她比划。她默不作声，神色沉静而漠然。
这日晚间，施语趁东方曜不在，去他帐内取兵书来读，一人突然进来道：“不好了将军，八托……”
施语捧着书道：“你继续说。”
“八托死了。”
施语来到现场时，士兵们都散了，遍体鳞伤的八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把那方一直藏着的丝巾交给她，然后目光放远，像是看到了哪个思念已久的故人，然后他伸出了手，轻快地奔向了碧落。
施语握着那方桑蕾色的丝巾，良久无言。
浸在漆黑的夜里游荡着，漫天星辰的光零落在她身上，她驻足在河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看到了一个并不想见的人。
“八托是扬威营的将士，是袍泽，是不是?”
“是。”
“是你让八托死的，对不对?”
“……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这个将军的允许，谁敢?”
“……”
东方曜沉默着，星辰掩映下他的脸浓墨重彩，却异常安静。
“东方曜，我开始讨厌你了。”她放大了声音，“我讨厌——！”
话音未落，剩下的字词都被吞没在了喉间，东方曜猛得欺身搂紧她，一瞬天旋地转。
“你还要我吗?”原本清朗的声音在纠缠间低沉模糊。
东方曜，你是在羞辱我吗。她如此深信不疑。
星海涌起波澜，月华搅弄一池春水，
晕染出鲜艳的红色，辗转在唇齿间，这一晚，有人竟夜在孤注一掷地送命，而有人在混沌的光里，痛了又痛。
他们像是未曾冰释的仇敌，同在军中，却再难靠近。
东方曜的每一次接近，都被她轻巧地推开。
他年轻的骄傲与残破的内心不允许他解释任何事情，而面对她的质问与怀疑，他选择了长久的沉默。
施语将那方桑蕾色的丝巾放在了东方曜的案上。
他细细端详着，其上的纹路错综复杂，掩映出鸣沙山百转千回的的地势与布防。原来是这样。可又远不止是这样。
误会与错过戏剧性地上演在偌大的扬威营，千千万精兵猛将的阵法与布势里，两人兜兜转转，却始终难以相见。
直到鸣沙山的风沙终于铺天盖地般袭来。
有了圣上钦定的秦将军为督粮官，扬威营是战斗可谓几无后顾之忧。
而战前那一觉，施语竟从未有过的睡得昏天黑地，挣扎着醒来时，天已经被黄沙卷得失了颜色，天尽头是一片漆黑。
施语来不及穿上盔甲，匆匆拿了长剑就飞奔出去。
她顾不上呼喊，只身冲往尸山血海，踏着沙地上的断臂与头颅，恐惧在一瞬间铺天盖地。
直到在猩红的风暴里看清了一个人影。
箭矢与长兵一齐冲他而去，她毫不迟疑地冲过去，挥剑止兵。
而那些刀兵勾戮似乎有心，一改方向皆朝她而来。
东方曜执剑生风，揽住她一一挡下。耳边的风声与惨叫声通通都远去了，她被按在他胸膛前，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泥泞，绝望弥散在每一个角落。
完了。
完了。
紧贴的胸膛不断涌出滚烫的岩浆，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东方曜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施语伏在他怀里，直到脸贴着的胸膛流出的岩浆都风化成了冰冷的岩石。
可是这怀抱好紧，哪里涌得进风，于是她恍然大悟，在他冰冷的怀里大声喊着：“我不救你了！阿曜！我不要你了！”
滚烫的热泪浸入分寸，僵硬的怀抱好暖和。她睡在将军的万里疆场，翻腾汹涌的黄沙唱作摇篮曲。
赐这一世安详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