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光与暗杂糅着铺满了前行的道路，种种记忆似水无痕，走马观花，最后定格在一瞬。
施语睁开眼，沐浴在清晨的朝阳熹微下，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城门口贴着征兵榜，榜前拥挤的人群叫嚣着要去追随云鹰大将军。
一个持着幡旗的道士停在她身边，“姑娘可有事情要算。”施语道：“我不算事，我想算人。”道士笑道：“你想算的这人，可不是寻常人。”施语垂眸，摩挲着红绸带道，“我想救他，可我已经失败一次了。”
道士意味深长道：“姑娘这般干涉他人因果，可不是聪明事。”那道士也不多说，转头便走了。施语思忖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施语的第二次轮回，她回到了兰因寺。
十观道人看到她，便微笑道：“看来我们早有因果牵系。”施语轻声道：“大师，可以帮帮我吗，我不想他死在鸣沙山。”
十观道人道：“我曾经有没有告诉你，东方曜此人的渊源?” 施语轻轻摇头。十观道人便缓缓道：“此人乃七杀将星入世，身负命劫。七杀星南斗第六星，此星入命，破军贪狼在命三方四正会照，又有煞星昭昭化忌，其生死重在自化。你改得了命，也转不了运。”
施语咬唇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十观道人微笑道：“你若执意要改命，也有一法可试。”
“渡厄符。”十观道人撸须道，“只是作符亦是凶险万分，恐怕你也九死一生。”施语凛然道：“就算用我一命换一命我也愿意。”话已至此，再无需多言 。
七日七夜兰因造业，千万只子规夜哭，碧落天边杜鹃啼血。
这些痛啊死啊的，这样真实的触感，唯此时，仿佛方知生，方知我执入骨。
施语离去不久，一个持着幡旗的道士叹道：“凡胎□□，又何苦如此执着。”十观道人微笑道：“无相并非超脱尘世，若凡俗无此我执，岂不无趣。”
……
施语一路朝北而去，半途中倒下，好几次险些爬不起来，只是一寸心念苦苦撑着，仿佛就有了永不死去的力量源泉。
整整一个月过去，途中几番波折，偶有生死一线，但所幸撑到了军营。她再度醒来，周遭是无比熟悉的布置，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挽雕司马破鸿进帐收拾杂物，见她醒来，立刻跑出去喊：“将军，你金屋藏娇的小娘子醒了！”
施语见怪不怪，也不多计较什么。不多时，年轻的将军便掀帐进来，看到他脸的一霎，施语的心狠狠一扯。东方曜抱拳一礼，朗声道：“姑娘既已醒了，这几天我就安排人送你走。”
施语轻声问：“我能留下吗?”
东方曜道：“军中不是女眷该在的地方。”
施语浅笑，“刚才那位将军说我是你金屋藏娇的娘子。”
东方曜嘴角抽搐，假笑道：“他这人一向不着调，姑娘不要和他计较。”
施语却捂嘴笑了，她自怀中取出一条玄棕色嵌着金翼的抹额，示意他靠近，轻轻给他戴上。她抚摸上他的脸，垂眸低语。
阿曜，阿曜啊。
她面色苍白，突然咳嗽起来，按着胸口，秀眉紧蹙，东方曜忙问，“怎么了?”
施语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才缓缓道，“没事，老毛病了，从小就有，不碍事的。”
东方曜思索道：“我送你去京城吧，那富庶，皇城之内有不少闻名中原的郎中，指不定能治好你的沉疴。”说罢摸着额头的抹额，有些疑惑，“这算什么?”
施语笑意盈盈，“如果非要说个你能理解的理由，就是谢谢你救了我，收留我。”
“啊?没说要收留你。”东方曜逻辑清晰，手就要去摘那抹额。
施语赶忙拉住他的手，“别摘，很适合你。”她仔细端详着，巧笑嫣然，“好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东方曜沉默了一阵，看着她思索着回道，“嗯，你也挺好看的。”
玄棕色的抹额贴合在额头，斜角金翼绽在发间，若是日光普照，想必额角那乌金光华同他目中熠熠神韵一般耀眼。施语翻开被褥，东方曜手停在半空正不知该如何，只看得她下得榻来，就抓着他的手往外走。
掀开帐门，果然日头正盛，光芒万丈，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东方曜要拉她进去，却被胡乱挥动的手挡开。施语揉着眼，直到不再流泪，她瞪大了眼，抬头看东方曜。
施语从小是没有见过疆场的，她的世界里没有战争与热血，有的只是春风笔墨，秀湖花枝，纸上字，坊间言。城头画角起，飞鹰踏云出，那是她在传言里第一次听闻东方曜。而在一次受邀作为九凉王府的祭辞师而被卷入争端的经历中，她亲眼见到了这位赫赫有名的“东方将军”。二十四桥红药怒放，秦淮花会锦绣笙歌，朝夕相处，星月共度，竟已是前尘往事。
眼前的人丰神俊逸，皎如日星，真好似能在烈日下灼灼燃烧起来，他投来的目光熟悉又撩人，“你叫什么名字?”
施语却笑着道：“我告诉过你，你自己想。”
“啊?”东方曜疑惑，“你刚才说过吗?”
施语却笑而不答。
她开心极了，这一世如此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施语费了些小心思，意料之中地留在了军营，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执意禁止军中娱乐活动，而是每日都去看完蹴鞠的全程。他英姿飒爽，纵横驰骋，而她拿着笔与纸，描画着那人的每一瞬间。
军中千载难逢的出现了女人，并且这个女人喜欢东方将军这件事，整个军营的士兵们都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将领们对此乐见其成，心照不宣。而对此事最没有任何表示的，应该是东方曜本人。
破鸿对此事唏嘘得上窜下跳，他惊讶东方曜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很少像往常一样同他们插科打诨嬉笑打闹，他的多数时间显得更加沉默，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这日晚间蹴鞠场毕，一干将领们围坐在篝火旁，谈天论地，说说笑笑，其间一位星郎色衣裙的姑娘游走着替各位将军斟酒，受宠若惊的大家纷纷道谢，有的甚至开起了玩笑，“西施姑娘，有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娘子真是人生幸事。”旁边的人便笑骂着一拳过去，“怎么说话的?你小子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有你这样的娘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挨揍是不是?”大家哄然而笑，浑厚嘈杂的笑声散在军营的每一个角落，施语也跟着笑，谈笑间又替咬着烤肉的破鸿倒了碗酒，破鸿受宠若惊的表情格外夸张，他将酒端得老高，像上香火似的捧了一会才不舍地喝掉，才放下碗便看见了不远处正朝这走来的人影，招手炫耀道：“将军！西施姑娘给我倒酒了！”
走到近处，篝火的光才将东方曜藏在阴影中的脸照亮。一个将领说道：“将军，我们刚刚正说到你呢。”
东方曜道：“说我什么?”
破鸿咳嗽一声道：“说你有福气，能被西施姑娘喜欢。”施语闻言，莞尔微笑，又给他添了一碗酒，破鸿兴奋地接过，又朝某人叫嚷道：“你瞅瞅你，现在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
正此时，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施语起身，破鸿赶忙道，“不用管他们，估计不知闹着玩什么呢。”施语道，“我去看看。”她目不斜视地从东方曜面前擦身而过，发间的蓝色缎带被不解风情的夜风吹起，拂过他的下颌。
施语朝远处那簇篝火边过去，就见到一个人被几名士兵按着灌酒，也不管那人呛得上不得气来，施语道：“别这样子灌酒，他会受不了的。”
其中一个白脸士兵道：“姑娘，这个人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了。”
施语笑道：“不行，我看他快要喘不过气了，要出人命的。”
白脸兵按着那人的头道：“他就算死了，也没人管的。”
施语道：“我管。你们为什么欺负他。”
白脸兵笑得狠厉，“为什么欺负他?你看他长得丑不丑，伤我的眼睛，还敢惹我，贱种！”
施语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从身边一个士兵腰间抽出刀便刺向白脸兵，这一下变故太快，白脸兵慌忙躲闪，施语的刀始终离他不过几寸，周围的士兵纷纷拔出刀，白脸兵躲闪之间，也拔出刀来，拆向施语的每一剑。
不过几个来回，施语心头隐痛，双臂虚软，已然招架不住。
“喂，你们在玩什么呢，让我也参与一下呗。”篝火照不到的黑暗里走出一个人影，东方曜清朗的声音让白脸兵停下了动作。
施语捂着心口轻轻喘着气，听那清朗的嗓音继续说道，“你那一刀也太没趣了，看来是操练的不够，需要我单独指点指点你吗?”白脸兵收了刀，低下头默不作声，“滚吧，我现在没空。”东方曜慵懒道。士兵们便都散了，那被灌酒的人看了他们一眼，也低头走了。
施语揉着胳膊，笑道：“阿曜，你是来帮我的吗?”
“……”
“我就知道，阿曜最好了。”施语盈盈笑着扑进他怀里。
“我只是路过，看不下那么糟糕的刀法。”
“陪我随便逛逛。”她拉住他的手。东方曜却道：“我不。”
“走嘛，委屈你了。”她挽着他的手臂，几乎贴在他身侧，东方曜停止了挣扎。
两人漫步在火光阑珊的林间，东方曜漫不经心道：“他们为什么叫你西施姑娘。”
施语笑道：“常在河边洗衣，就荣幸得了这么个戏称吧。”
东方曜哼了一声道，“可不是戏称吧。”
施语侧头看他，东方曜：“……”
施语恍然大悟道：“哇，你在夸我好看，那我就勉强接受了吧。”
“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这么自恋。”
“好吧好吧，那你就当我是世上最自恋的人吧。”
“……”
“阿曜，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那个人呀。”
“……” 东方曜沉默以对。
“那个白脸兵说他丑，但我不这么觉得。”
“你觉得他好看?” 东方曜终于说话了。
施语点头道：“他不是汉人，自是不能拿汉人样貌相比。”
东方曜却道：“喂，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还要觉得别人好看?”
施语一愣，反应过来便笑，“嗯，我不对，你好看，你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看，这个笨蛋多拧巴。
施语又一次问道：“阿曜，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那个人呀。”
她得到的仍旧是一阵沉默。
繁星在天，皎洁月华倾泻在两人身上，施语算着时辰，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操练呢。”她挥挥手，径自先走了。
施语并没有回帐，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这一次来到军营便旁敲侧击地打听八托的事情，然而没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多言。
她想起前世的恩怨，想到了八托望着丝巾时极其专注的眼神，那是她分外渴求和向往的东西。她又想到东方曜戏谑恶劣的目光，他纵容着军中的欺凌，他强吻她时对她的羞辱。
当然，如果她当时不那么执迷于表象，不被愤怒和厌恶迷了心，就会看到另一层东西。可是那时的她哪里会相信。
她哪里愿意相信失去初识记忆的东方曜真的会喜欢她。毕竟，他可是当着那些士兵的面那样嘲笑她啊。
黄沙铺天盖地袭来，她好像又沉浸在摇篮曲里，昏昏沉沉又做起了千秋大梦。
等到天将破晓，施语茫茫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在河水边蜷缩着过了一夜。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营帐，却发现帐内的榻上不端不正躺了一个人，见她进来，撑起身子。她惊讶道：“你怎么在我帐里?”东方曜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隐隐发青，施语突然明白过来：“你不会一夜没睡，在这等我?”
东方曜低低道：“你昨夜去哪了?”
施语垂眸，无言。
东方曜拍拍身侧，“过来。”施语轻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没坐稳，就被一股大力拉扯，又是天旋地转的昏厥感，温凉的唇抵上来，轻轻地啃咬着，细细地啄着，极尽温柔又小心，施语像是漂泊在海里的一只小舟，浪花袭来，便顷刻翻覆，于是她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手攀上他脖颈，倾尽一切地回吻着，将发起这个吻的人瞬间点燃，海上起了暴风骤雨，席卷着不见了天地。
帐外第一道黎明倾泻出破晓之光，晨起预备操练的号角声吹起，帐内只留下喘息声，东方曜仰躺在榻上，喘着气，片刻后轻轻道：“小西施，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施语也微微喘着，躲在一边，心像上了碧落天边一般愉悦，“那你现在怎么办，我……我可不负责。”
东方曜手抹了一把脸，道：“你不是想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欺辱那个羯族人吗。”
你居然要在这个时候解释这些吗……
“攻羯地时，他是那里的师爷，我军许多将领因他而死。”他闭眼，像是回忆着什么痛苦的经历，“不是在战场上。”他的声音却没什么感情，“后来羯族势弱，眼见着要输，他来投靠我军。”说到这，他便不再说了。施语安静地听着，个中缘由，只怕另有隐情，但此时却不重要了。
施语点点头，嗯了一声，转移着视线，道：“你快点解决了，马上要操练了。”说着便逃也似的出了帐。
一切的变化不过一夕之间。东方曜一改之前的沉默寡言作派，轻狂得想要上天。破鸿感慨于先前的将军终于回来了，更惊讶于他比先前更加肆无忌惮，比如他会时不时的挖苦他们这些光棍将领，又比如，他总是喜欢当着众人的面和施语亲吻。
军营之中将领们这便替那没羞没臊的将军牙疼起来，连士兵们偶然打照面见到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将军，眼神都是无比暧昧。
这样热烈又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至战争的号角吹响在即。施语亲手为他系上抹额，眼神深之又深。又一次奔赴鸣沙山，施语的内心难免一番焦灼。
她在空荡荡的营帐之中坐立难安，掀帐是黄沙莽莽，看不见远处的的旌旗与将军。
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她的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幼时读到的沙场锦句，此时更是徒添愁念。
施语冷不丁想，如果渡厄符没有用，她该怎么办?如果连天都不愿救她的阿曜，她的世世轮回，岂不是一场又一场无能为力的笑话?
她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又一次深深地痛起来，豁地呕出一口血，拿手去擦，血顺着光滑的皮肤蔓延到腕上的水红绸带上，鸣沙山一役，烧了施语的半生绝命。
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施语半明半昧间，看到的是浴血归来的修罗，是七杀入命的杀神。
九死一生的杀戮场，险些就真的死于山河，剩下的士兵拖着疲惫的步伐，埋葬了他们的袍泽战友。东方曜执剑归来，一身血腥杀气。施语一时竟被震慑得不敢靠近，直到他径直走过来拥住她。
耳边传来嘶哑的嗓音：“抹额裂了，我把它弄丢了，对不起。”
施语泪中带笑，“没有丢，没有丢，你还在。”
上天啊，感念您的恩情，这一次，我没有弄丢他。
战场纷杂事务收拾安排已毕，部署驻扎已井然有序，转眼间到了班师回京的日子。
方一进城门，街边便涌满了欢呼的百姓，街道上洒满了花瓣，迎接着凯旋而归的年轻将军。东方将军以弱冠之龄封侯拜将，出行时绛衣骏马玉具剑，少年将军丰神俊朗，惹得京中小姐纷纷驻足侧目，而此次归来，更是接得鲜花满怀，收得万千娇嗔目光。
东方曜一展身姿，跃马当先，掀开帘子将马车中的施语拉出来，施语惊呼一声，就已稳稳坐到马上，身后的东方曜环着她，一手刚接到的鲜花就递到她眼前。
如此普天同庆的幸事，罗织锦绣笙歌道，余韵持续了整整数日方绝。
而东方曜甫一安顿下来，就接到了圣上召见的旨意，他前脚刚走，后宫就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想见施语。施语秀眉微蹙，虽心中不愿但也无法推脱。
东方曜进了暖阁，并没有见到君颜，只有一个端着金贵托盘的太监。
“圣上赐云鹰将军御酒。”
一字一顿，不落言筌。
如果在这个朝代非要指出一个不世出的奇才，那一定是东方曜。东方曜出身于隐世神秘的稷下，出世第一件事，就是荡平西域蛮敌，此后南征北战，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几番生死，功高盖世，官至云鹰大将军，早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而鸣沙山一战，是蓝图之内最后一处关卡。
走到今天这一步，东方曜是丝毫不意外的。
他比皇帝更懂得帝王心术，但他怎么会在乎，他从投身朝廷那一刻起，就无比清晰所有的结局，就算不是死于朝廷，也是死于山河，只是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其实这一辈子，生也过，死也过，纵横也过，骄傲也过，他最初的夙愿早就在刀兵勾戮里实现。
当所有事情回溯到最初，其实本就是什么都没有，但当鸩酒入喉，东方曜的心才突然揪扯起来，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呢?
时间的流逝变得慢如长生，施语最后冲进来时，年轻的将军靠着墙坐在地上，像是一直在等她的到来。她环抱着他，歇斯底里地痛哭。
阿曜死于一杯御酒。一杯由他毕生效忠的君主递来的佳酿。
能从三步伏尸的沙场上救回一个千钧重的灵魂，却难从政治场里挽回一个功名累累的将军。
她本该想到的，她本该想到的。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痛恨涌上心头，哀是千古致一的哀，痛是软刀凌迟的痛，那一刀总是在骨肉修复愈合时扎上来，一瞬间她便像是看到了千万种殊途同归的可能。
对不起，阿曜，对不起。我不信，千千万万世间意，难道就容不得半点生路?只要是我不死，就永远不会放弃。
可是即便死了又怎样?
施语睁开眼，沐浴在清晨的朝阳熹微下，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城门口贴着征兵榜，榜前拥挤的人群叫嚣着要去追随云鹰大将军。
一个持着幡旗的道士停在她身边，“姑娘可有事情要算。”施语道：“我不算事，我想算人。”道士笑道：“你想算的这人，可不是寻常人。”施语垂眸，摩挲着红绸带道，“我想救他，可我已经失败一次了。”
道士意味深长道：“姑娘这般干涉他人因果，可不是聪明事。”那道士也不多说，转头便走了。施语思忖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施语的第二次轮回，她回到了兰因寺。
十观道人看到她，便微笑道：“看来我们早有因果牵系。”施语轻声道：“大师，可以帮帮我吗，我不想他死在鸣沙山。”
十观道人道：“我曾经有没有告诉你，东方曜此人的渊源?” 施语轻轻摇头。十观道人便缓缓道：“此人乃七杀将星入世，身负命劫。七杀星南斗第六星，此星入命，破军贪狼在命三方四正会照，又有煞星昭昭化忌，其生死重在自化。你改得了命，也转不了运。”
施语咬唇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十观道人微笑道：“你若执意要改命，也有一法可试。”
“渡厄符。”十观道人撸须道，“只是作符亦是凶险万分，恐怕你也九死一生。”施语凛然道：“就算用我一命换一命我也愿意。”话已至此，再无需多言 。
七日七夜兰因造业，千万只子规夜哭，碧落天边杜鹃啼血。
这些痛啊死啊的，这样真实的触感，唯此时，仿佛方知生，方知我执入骨。
施语离去不久，一个持着幡旗的道士叹道：“凡胎□□，又何苦如此执着。”十观道人微笑道：“无相并非超脱尘世，若凡俗无此我执，岂不无趣。”
……
施语一路朝北而去，半途中倒下，好几次险些爬不起来，只是一寸心念苦苦撑着，仿佛就有了永不死去的力量源泉。
整整一个月过去，途中几番波折，偶有生死一线，但所幸撑到了军营。她再度醒来，周遭是无比熟悉的布置，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挽雕司马破鸿进帐收拾杂物，见她醒来，立刻跑出去喊：“将军，你金屋藏娇的小娘子醒了！”
施语见怪不怪，也不多计较什么。不多时，年轻的将军便掀帐进来，看到他脸的一霎，施语的心狠狠一扯。东方曜抱拳一礼，朗声道：“姑娘既已醒了，这几天我就安排人送你走。”
施语轻声问：“我能留下吗?”
东方曜道：“军中不是女眷该在的地方。”
施语浅笑，“刚才那位将军说我是你金屋藏娇的娘子。”
东方曜嘴角抽搐，假笑道：“他这人一向不着调，姑娘不要和他计较。”
施语却捂嘴笑了，她自怀中取出一条玄棕色嵌着金翼的抹额，示意他靠近，轻轻给他戴上。她抚摸上他的脸，垂眸低语。
阿曜，阿曜啊。
她面色苍白，突然咳嗽起来，按着胸口，秀眉紧蹙，东方曜忙问，“怎么了?”
施语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才缓缓道，“没事，老毛病了，从小就有，不碍事的。”
东方曜思索道：“我送你去京城吧，那富庶，皇城之内有不少闻名中原的郎中，指不定能治好你的沉疴。”说罢摸着额头的抹额，有些疑惑，“这算什么?”
施语笑意盈盈，“如果非要说个你能理解的理由，就是谢谢你救了我，收留我。”
“啊?没说要收留你。”东方曜逻辑清晰，手就要去摘那抹额。
施语赶忙拉住他的手，“别摘，很适合你。”她仔细端详着，巧笑嫣然，“好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东方曜沉默了一阵，看着她思索着回道，“嗯，你也挺好看的。”
玄棕色的抹额贴合在额头，斜角金翼绽在发间，若是日光普照，想必额角那乌金光华同他目中熠熠神韵一般耀眼。施语翻开被褥，东方曜手停在半空正不知该如何，只看得她下得榻来，就抓着他的手往外走。
掀开帐门，果然日头正盛，光芒万丈，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东方曜要拉她进去，却被胡乱挥动的手挡开。施语揉着眼，直到不再流泪，她瞪大了眼，抬头看东方曜。
施语从小是没有见过疆场的，她的世界里没有战争与热血，有的只是春风笔墨，秀湖花枝，纸上字，坊间言。城头画角起，飞鹰踏云出，那是她在传言里第一次听闻东方曜。而在一次受邀作为九凉王府的祭辞师而被卷入争端的经历中，她亲眼见到了这位赫赫有名的“东方将军”。二十四桥红药怒放，秦淮花会锦绣笙歌，朝夕相处，星月共度，竟已是前尘往事。
眼前的人丰神俊逸，皎如日星，真好似能在烈日下灼灼燃烧起来，他投来的目光熟悉又撩人，“你叫什么名字?”
施语却笑着道：“我告诉过你，你自己想。”
“啊?”东方曜疑惑，“你刚才说过吗?”
施语却笑而不答。
她开心极了，这一世如此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施语费了些小心思，意料之中地留在了军营，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执意禁止军中娱乐活动，而是每日都去看完蹴鞠的全程。他英姿飒爽，纵横驰骋，而她拿着笔与纸，描画着那人的每一瞬间。
军中千载难逢的出现了女人，并且这个女人喜欢东方将军这件事，整个军营的士兵们都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将领们对此乐见其成，心照不宣。而对此事最没有任何表示的，应该是东方曜本人。
破鸿对此事唏嘘得上窜下跳，他惊讶东方曜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很少像往常一样同他们插科打诨嬉笑打闹，他的多数时间显得更加沉默，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这日晚间蹴鞠场毕，一干将领们围坐在篝火旁，谈天论地，说说笑笑，其间一位星郎色衣裙的姑娘游走着替各位将军斟酒，受宠若惊的大家纷纷道谢，有的甚至开起了玩笑，“西施姑娘，有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娘子真是人生幸事。”旁边的人便笑骂着一拳过去，“怎么说话的?你小子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有你这样的娘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挨揍是不是?”大家哄然而笑，浑厚嘈杂的笑声散在军营的每一个角落，施语也跟着笑，谈笑间又替咬着烤肉的破鸿倒了碗酒，破鸿受宠若惊的表情格外夸张，他将酒端得老高，像上香火似的捧了一会才不舍地喝掉，才放下碗便看见了不远处正朝这走来的人影，招手炫耀道：“将军！西施姑娘给我倒酒了！”
走到近处，篝火的光才将东方曜藏在阴影中的脸照亮。一个将领说道：“将军，我们刚刚正说到你呢。”
东方曜道：“说我什么?”
破鸿咳嗽一声道：“说你有福气，能被西施姑娘喜欢。”施语闻言，莞尔微笑，又给他添了一碗酒，破鸿兴奋地接过，又朝某人叫嚷道：“你瞅瞅你，现在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
正此时，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施语起身，破鸿赶忙道，“不用管他们，估计不知闹着玩什么呢。”施语道，“我去看看。”她目不斜视地从东方曜面前擦身而过，发间的蓝色缎带被不解风情的夜风吹起，拂过他的下颌。
施语朝远处那簇篝火边过去，就见到一个人被几名士兵按着灌酒，也不管那人呛得上不得气来，施语道：“别这样子灌酒，他会受不了的。”
其中一个白脸士兵道：“姑娘，这个人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了。”
施语笑道：“不行，我看他快要喘不过气了，要出人命的。”
白脸兵按着那人的头道：“他就算死了，也没人管的。”
施语道：“我管。你们为什么欺负他。”
白脸兵笑得狠厉，“为什么欺负他?你看他长得丑不丑，伤我的眼睛，还敢惹我，贱种！”
施语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从身边一个士兵腰间抽出刀便刺向白脸兵，这一下变故太快，白脸兵慌忙躲闪，施语的刀始终离他不过几寸，周围的士兵纷纷拔出刀，白脸兵躲闪之间，也拔出刀来，拆向施语的每一剑。
不过几个来回，施语心头隐痛，双臂虚软，已然招架不住。
“喂，你们在玩什么呢，让我也参与一下呗。”篝火照不到的黑暗里走出一个人影，东方曜清朗的声音让白脸兵停下了动作。
施语捂着心口轻轻喘着气，听那清朗的嗓音继续说道，“你那一刀也太没趣了，看来是操练的不够，需要我单独指点指点你吗?”白脸兵收了刀，低下头默不作声，“滚吧，我现在没空。”东方曜慵懒道。士兵们便都散了，那被灌酒的人看了他们一眼，也低头走了。
施语揉着胳膊，笑道：“阿曜，你是来帮我的吗?”
“……”
“我就知道，阿曜最好了。”施语盈盈笑着扑进他怀里。
“我只是路过，看不下那么糟糕的刀法。”
“陪我随便逛逛。”她拉住他的手。东方曜却道：“我不。”
“走嘛，委屈你了。”她挽着他的手臂，几乎贴在他身侧，东方曜停止了挣扎。
两人漫步在火光阑珊的林间，东方曜漫不经心道：“他们为什么叫你西施姑娘。”
施语笑道：“常在河边洗衣，就荣幸得了这么个戏称吧。”
东方曜哼了一声道，“可不是戏称吧。”
施语侧头看他，东方曜：“……”
施语恍然大悟道：“哇，你在夸我好看，那我就勉强接受了吧。”
“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这么自恋。”
“好吧好吧，那你就当我是世上最自恋的人吧。”
“……”
“阿曜，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那个人呀。”
“……” 东方曜沉默以对。
“那个白脸兵说他丑，但我不这么觉得。”
“你觉得他好看?” 东方曜终于说话了。
施语点头道：“他不是汉人，自是不能拿汉人样貌相比。”
东方曜却道：“喂，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还要觉得别人好看?”
施语一愣，反应过来便笑，“嗯，我不对，你好看，你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看，这个笨蛋多拧巴。
施语又一次问道：“阿曜，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那个人呀。”
她得到的仍旧是一阵沉默。
繁星在天，皎洁月华倾泻在两人身上，施语算着时辰，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操练呢。”她挥挥手，径自先走了。
施语并没有回帐，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这一次来到军营便旁敲侧击地打听八托的事情，然而没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多言。
她想起前世的恩怨，想到了八托望着丝巾时极其专注的眼神，那是她分外渴求和向往的东西。她又想到东方曜戏谑恶劣的目光，他纵容着军中的欺凌，他强吻她时对她的羞辱。
当然，如果她当时不那么执迷于表象，不被愤怒和厌恶迷了心，就会看到另一层东西。可是那时的她哪里会相信。
她哪里愿意相信失去初识记忆的东方曜真的会喜欢她。毕竟，他可是当着那些士兵的面那样嘲笑她啊。
黄沙铺天盖地袭来，她好像又沉浸在摇篮曲里，昏昏沉沉又做起了千秋大梦。
等到天将破晓，施语茫茫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在河水边蜷缩着过了一夜。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营帐，却发现帐内的榻上不端不正躺了一个人，见她进来，撑起身子。她惊讶道：“你怎么在我帐里?”东方曜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隐隐发青，施语突然明白过来：“你不会一夜没睡，在这等我?”
东方曜低低道：“你昨夜去哪了?”
施语垂眸，无言。
东方曜拍拍身侧，“过来。”施语轻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没坐稳，就被一股大力拉扯，又是天旋地转的昏厥感，温凉的唇抵上来，轻轻地啃咬着，细细地啄着，极尽温柔又小心，施语像是漂泊在海里的一只小舟，浪花袭来，便顷刻翻覆，于是她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手攀上他脖颈，倾尽一切地回吻着，将发起这个吻的人瞬间点燃，海上起了暴风骤雨，席卷着不见了天地。
帐外第一道黎明倾泻出破晓之光，晨起预备操练的号角声吹起，帐内只留下喘息声，东方曜仰躺在榻上，喘着气，片刻后轻轻道：“小西施，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施语也微微喘着，躲在一边，心像上了碧落天边一般愉悦，“那你现在怎么办，我……我可不负责。”
东方曜手抹了一把脸，道：“你不是想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欺辱那个羯族人吗。”
你居然要在这个时候解释这些吗……
“攻羯地时，他是那里的师爷，我军许多将领因他而死。”他闭眼，像是回忆着什么痛苦的经历，“不是在战场上。”他的声音却没什么感情，“后来羯族势弱，眼见着要输，他来投靠我军。”说到这，他便不再说了。施语安静地听着，个中缘由，只怕另有隐情，但此时却不重要了。
施语点点头，嗯了一声，转移着视线，道：“你快点解决了，马上要操练了。”说着便逃也似的出了帐。
一切的变化不过一夕之间。东方曜一改之前的沉默寡言作派，轻狂得想要上天。破鸿感慨于先前的将军终于回来了，更惊讶于他比先前更加肆无忌惮，比如他会时不时的挖苦他们这些光棍将领，又比如，他总是喜欢当着众人的面和施语亲吻。
军营之中将领们这便替那没羞没臊的将军牙疼起来，连士兵们偶然打照面见到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将军，眼神都是无比暧昧。
这样热烈又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至战争的号角吹响在即。施语亲手为他系上抹额，眼神深之又深。又一次奔赴鸣沙山，施语的内心难免一番焦灼。
她在空荡荡的营帐之中坐立难安，掀帐是黄沙莽莽，看不见远处的的旌旗与将军。
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她的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幼时读到的沙场锦句，此时更是徒添愁念。
施语冷不丁想，如果渡厄符没有用，她该怎么办?如果连天都不愿救她的阿曜，她的世世轮回，岂不是一场又一场无能为力的笑话?
她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又一次深深地痛起来，豁地呕出一口血，拿手去擦，血顺着光滑的皮肤蔓延到腕上的水红绸带上，鸣沙山一役，烧了施语的半生绝命。
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施语半明半昧间，看到的是浴血归来的修罗，是七杀入命的杀神。
九死一生的杀戮场，险些就真的死于山河，剩下的士兵拖着疲惫的步伐，埋葬了他们的袍泽战友。东方曜执剑归来，一身血腥杀气。施语一时竟被震慑得不敢靠近，直到他径直走过来拥住她。
耳边传来嘶哑的嗓音：“抹额裂了，我把它弄丢了，对不起。”
施语泪中带笑，“没有丢，没有丢，你还在。”
上天啊，感念您的恩情，这一次，我没有弄丢他。
战场纷杂事务收拾安排已毕，部署驻扎已井然有序，转眼间到了班师回京的日子。
方一进城门，街边便涌满了欢呼的百姓，街道上洒满了花瓣，迎接着凯旋而归的年轻将军。东方将军以弱冠之龄封侯拜将，出行时绛衣骏马玉具剑，少年将军丰神俊朗，惹得京中小姐纷纷驻足侧目，而此次归来，更是接得鲜花满怀，收得万千娇嗔目光。
东方曜一展身姿，跃马当先，掀开帘子将马车中的施语拉出来，施语惊呼一声，就已稳稳坐到马上，身后的东方曜环着她，一手刚接到的鲜花就递到她眼前。
如此普天同庆的幸事，罗织锦绣笙歌道，余韵持续了整整数日方绝。
而东方曜甫一安顿下来，就接到了圣上召见的旨意，他前脚刚走，后宫就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想见施语。施语秀眉微蹙，虽心中不愿但也无法推脱。
东方曜进了暖阁，并没有见到君颜，只有一个端着金贵托盘的太监。
“圣上赐云鹰将军御酒。”
一字一顿，不落言筌。
如果在这个朝代非要指出一个不世出的奇才，那一定是东方曜。东方曜出身于隐世神秘的稷下，出世第一件事，就是荡平西域蛮敌，此后南征北战，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几番生死，功高盖世，官至云鹰大将军，早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而鸣沙山一战，是蓝图之内最后一处关卡。
走到今天这一步，东方曜是丝毫不意外的。
他比皇帝更懂得帝王心术，但他怎么会在乎，他从投身朝廷那一刻起，就无比清晰所有的结局，就算不是死于朝廷，也是死于山河，只是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其实这一辈子，生也过，死也过，纵横也过，骄傲也过，他最初的夙愿早就在刀兵勾戮里实现。
当所有事情回溯到最初，其实本就是什么都没有，但当鸩酒入喉，东方曜的心才突然揪扯起来，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呢?
时间的流逝变得慢如长生，施语最后冲进来时，年轻的将军靠着墙坐在地上，像是一直在等她的到来。她环抱着他，歇斯底里地痛哭。
阿曜死于一杯御酒。一杯由他毕生效忠的君主递来的佳酿。
能从三步伏尸的沙场上救回一个千钧重的灵魂，却难从政治场里挽回一个功名累累的将军。
她本该想到的，她本该想到的。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痛恨涌上心头，哀是千古致一的哀，痛是软刀凌迟的痛，那一刀总是在骨肉修复愈合时扎上来，一瞬间她便像是看到了千万种殊途同归的可能。
对不起，阿曜，对不起。我不信，千千万万世间意，难道就容不得半点生路?只要是我不死，就永远不会放弃。
可是即便死了又怎样?